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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下之囚
御史台里有人向圣上递了个折子,说祖父在家喝酒时怒骂当朝周帝,还将高祖赐的虎玉牌拿出来砸成两半,这些日子正在偷偷找匠人修补。
最后还说,罪犯欺君,应当革职查办。
圣上自然震怒,帝王素来在意那点名声。祖父此次的逾矩程度不亚于两年前被他车裂的前任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被套上刑具前还在问候圣上母家,吓得围观民众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捂孩子的耳朵还是眼睛。
行刑官让士卒拿布条堵住他的嘴,这才顺利地把他分成五块扔到义冢。
说来也巧,当时命人堵住御史中丞嘴的,就是刑部司行郎中谢临,我的祖父。
祖父把玉牌摔成两半是真,秘密找人修补也是真。于是祖父“怒骂当朝皇帝”的罪名就莫名其妙因为几十年前的旧事而被顺理成章地定下来。
从“欺君”到“大不敬”,在核准书上也就是多写谢家几个人头的差别。
不过我不怕,祖父也不怕。金吾卫来抓他时,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打开雪爪的笼子。
不仅我们不怕,祖母还有家中亲眷都意外得镇定,仿佛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当府中满门都跪在院里,我突然想问祖父:当年御史中丞在刑场上,究竟骂了何等激烈的话?
“他骂了什么?”
“人都要死了,肯定粗鄙不堪。”
“那我要学,等以后上刑场好拿来用。”
昏暗的牢房中,年纪相仿的囚犯正在听谢宽讲故事。
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叫金泰的少年,借着月光编了只蚂蚱,递到墙角身着囚服的谢宽手里。
谢宽盯着自己手心那只草编蚂蚱,忽然轻声说:“玉牌碎了几十年,为何偏挑这个时候才说。”
“那就是你们得罪了谁呗,”皮肤黝黑的少年双手枕着脑袋躺在地上,“你们这些官啊,总喜欢搞些腌臜手段。”
谢宽抬头,月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的阴影让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看起来像只人畜无害的幼鹿。
只不过,能在大理寺稳坐十年官椅的人,就算是傀儡,也足够把木头坐出包浆了。
谢宽微微侧身,言语客气地问:“兄长似乎有话要说。”
黑小子听了便睁开眼,边坐起身边嘟囔:“当不起,叫我阿玄就行。”
大概是少有如此客气的对待,阿玄脸上的神情在月色之下愈发显得不自在。
他用撇嘴的表情对这种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表示鄙夷,只是碰上谢宽坦荡清澈的眼神,总归还是没有骂出声:“你别这么看我。”
“你们家的玉牌,明明一早就碎了。现下才提起,显然是威胁你们呗。”
“原以为你是开国县公家的小郎君,如此大的靠山自然能过得顺遂,没想到跟我们一样贱命一条,说斩就能斩。”
谢宽听了却是轻轻笑了笑,并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而是开始关心起狱中其他人来。
“三位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为何会关押在死牢?”他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按我朝律法,非罪大恶极,年幼年长者皆可免死罪。”
死牢中的几个孩子互相看看,没有吭声,只有金泰苦笑回答:“若不是罪大恶极,怎么会生在这世道?”
谢宽不语,大理寺人多事杂,冤案错案在所难免,囫囵判了的更是不计其数。
高低也是人命,何况这些小孩家中可没有碎成两半的玉牌可当作催命符,就这样丢了性命未免太过草率。
“说说也无妨,万一我能帮你们改判流放呢?”谢宽半开玩笑地说。
阿玄笑出声,道:“算了吧,你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布袋子人偶,还不如我们。况且现在不也一样是阶下囚,不用白费力气。”
闻言,谢宽抿嘴抚了抚袖口,囚服的粗糙触感让他皱起眉头。
这时狱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使劲敲了敲。原本吵闹的牢房顿时安静下来,任由月光在狭小的窗上滑行。
“所以……前御史中丞到底骂了什么?”不知道是谁轻声细语地撕开死寂,牢中的气氛顿时欢快起来。
谢宽慢条斯理地捋平袖口褶皱:“他说陛下母家的族谱要是展开,能绕长安城三圈,全是乌龟王八挨个排队。”
除了谢宽之外,三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谢宽没笑,因为作为皇家宗亲,谢宽觉得自己也有被捎带嘴骂到。
翌日清晨,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讨论声,听不真切,最是引人好奇。
曹二最灵活,几个借力就踩着墙抓住的窗沿,屏气凝神地听了起来。
“小二,他们在吵什么?”阿玄揉着眼问曹二。
“好像在说什么……谢家二郎?”曹二使劲扒着栏杆,恨不得把耳朵拿下来扔出去听。
拼拼凑凑的,谢宽总算知道外头在说什么:金瓯县开国公,刑部司行郎中谢临的次子谢无晦,当街掏出御赐宝剑,将出门买早餐的刘侍御捅了个对穿。
“这个谢无晦是?”曹二转头好奇地问谢宽。
“是我二叔。”
说着,谢宽脸上竟有几分笑意。
“他没有袭爵的资格,常年留在边关,大概是听说谢府的事回京了。”
“所以他捅的那位刘侍御,是不是就是告密害你们下狱的人?”阿玄问完,莫名跟金泰对视了一眼,金泰冲他轻轻摇头。
两人的动作恰好落入谢宽的眼,谢宽沉吟片刻才回答:“刘臻先前与我祖父好像有过隔阂,现在想来也许有挟私报复之嫌。”
“那你祖父有跟你提起过这件事吗?就隔阂什么的……”旁边曹二急吼吼地追问,阿玄伸手拽了他一把,声音随之弱下不少。
谢宽这回对他们的动作不再视若无睹,而是理理衣袖,目光锐利地望向三人:“刘臻与你们在此有关,是吗?”
金泰的脸色变了又变。谢宽的眼神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山上见过的狼——那畜生也是这样,蹲在月光下,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眼睛却死死盯着猎物的喉咙。
“我们哪敢和官爷惹上关系。”曹二赶忙打哈哈地隔在二人中间,他天生一副笑脸,连挨打时都像在赔罪。
但金泰将他推到一边,与谢宽警觉地对视着。
“讲了一晚的故事,还让人在外面演戏。”金泰冷笑,“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套我们几个死囚的话?”
谢宽忽然笑了。他一笑,眼尾就微微下垂,像个无辜的孩童。
“你误会了。”谢宽不急不缓地说。
“好啊,原来是想套话!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官都是一个沟子出气!哪怕落得个入狱砍头的下场,也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同!”
阿玄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如果不是曹二拉着,恐怕就要揍谢宽一拳来泄愤了。
“我与朝中大小官员素无交集,何来沆瀣一气的说法。”谢宽倚靠在监狱的砖墙上,脸上神色淡然,语气平和。
“因祸入狱之事,句句属实。我本不在意你们的前尘往事,但现下我们似乎有共同的敌人。”谢宽静静地说,望着金泰的眼神坦荡。
“刘臻那老匹夫栽赃我谢家,此刻我谢家上下三十七口不是与三位一样,被他害得站在鬼门关前?”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
谢宽迎着潮水,继续说:“不过刘臻不知道,谢家最后不仅会毫发无损,他还会因为惹到不该惹的人而被送上断头台。”
片刻,金泰神情松动,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走过去坐在谢宽身边,随手薅起根枯草:“我们三个,因犯杀人罪入狱。杀的是刘侍御独子,刘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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