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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簪为契
弘文二十四年,春。
距离长春宫那场寿宴,已悄然过去了九年。
十四岁的南宫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在父母提示下规规矩矩行礼的女童。岁月的雕琢让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继承了将军府的英气,一双明眸清澈依旧,却更深邃,仿佛蕴藏着北地的风雪。她依旧不爱红妆爱武装,只是那对儿时的小银枪,已换成了更适合她如今身量的精钢双枪,枪法更是臻至化境,在帝都的将门子弟中,已鲜有敌手。
此刻,她并非在肃穆的宫闱,也非在校场,而是在帝都最繁华的西市,一座临时搭建的射箭游艺场前。
场地中央,竖着三个箭靶。最引人注目的,是场地一侧悬挂的彩头——一支通体莹白、簪头雕成木兰花苞状的玉簪,材质不算顶极品,但雕工细腻,雅致非常。
要赢得它,规则极难:需蒙上双眼,一弓同时发射十支小矢,十矢皆中靶心,方算成功。此举近乎刁难,围观看客众多,尝试者却寥寥,即便有擅射者上场,也最多中得七八矢,狼狈败下阵来。
南宫盈在人群外静立片刻,目光掠过那支玉簪,随即落在那一排箭靶上,眼神专注,如同凝视战场上的敌人。
“小姐,这……太难了吧?”身旁的小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嘀咕。
南宫盈未答,只是排众而出,将一小锭银子放在主办者面前。“我试一次。”
她的出现,引得周围一阵低语。一个如此清丽娇柔的少女,要来挑战这连彪形大汉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南宫盈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她熟练地取过特制的十矢弓弩,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细细摩挲过箭靶的方向,闭眼感知着距离与风向。然后,她拿起一旁的黑布,毫不犹豫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耳边的风声、远处摊贩的叫卖声、以及身边人群压抑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举弩,凝神,扣动扳机。
“咻——咻——咻——”
十道短促的破空声几乎连成一线!
下一秒,全场寂静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呼!
只见三个箭靶的红心之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十支小矢,无一脱靶!
主办者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取下那支玉簪,恭敬地奉上:“姑、姑娘神技!这彩头是您的了!”
南宫盈解下蒙眼布,阳光有些刺目。她接过那支玉簪,触手温凉,目光在其上停留一瞬,却未见多少欣喜,仿佛完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她随手将簪子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小丫鬟:“喏,送你玩了。”
“谢谢小姐!”小丫鬟喜出望外,捧着玉簪爱不释手。
与此同时,街角处。
两名身着普通锦袍的少年漫步而行。为首的少年约莫十七岁,身姿挺拔,容貌俊朗非凡,只是眉宇间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色与倦怠。正是当今太子夏侯卿。他身旁跟着的,是他的贴身侍卫统领,扮作了随从模样。
深宫高墙,日复一日的课业、讲经、权术平衡,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今日他是费了些心思,才得以“逃”出宫墙,呼吸片刻这市井间的自由空气。
“主子,您看那边,好热闹。”侍卫低声提醒。
夏侯卿顺着方向望去,恰好看到了南宫盈蒙眼射箭的那一幕。十矢连发,皆中靶心,干脆利落,精准得令人心惊。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纯粹的欣赏与讶异。帝都之中,竟有箭术如此超凡的少女?这分沉稳、果决与自信,绝非寻常闺秀所能及。
那少女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侧颜轮廓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但距离尚远,面容看不真切。九年前长春宫里那个水红色身影、那双清澈大胆的眼睛,早已在漫长的岁月和繁重的责任中被淡忘,沉入了记忆深处。
他看着她赢得玉簪,随手赠与丫鬟,然后主仆二人融入人流,那份潇洒与不在意,与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对珠宝首饰趋之若鹜的贵女截然不同。
街道上,人来人往。
小丫鬟得了心爱的簪子,兴奋地拿在手中把玩,不时对着阳光照看。南宫盈则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街边各式摊贩,心思却似乎飘得更远。
就在一个转角处,低头看簪的小丫鬟未曾留意,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
小丫鬟惊呼一声,手中的玉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莹白的弧线,“啪”的一声,脆生生地摔在青石板上,断成了两截。
撞到的人,正是心事重重、也未及闪避的夏侯卿。
夏侯卿被这一撞,回过神来,立刻敛去眉宇间的郁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俯身,小心地将那断成两截的玉簪拾起。断口崭新,木兰苞从中裂开,甚是可惜。
“对、对不起!是奴婢不小心!”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道歉。
夏侯卿站起身,目光越过惊慌的小丫鬟,看向她身后的小姐。他想,这簪子既是刚赢得的彩头,纵然不甚名贵,少女心性,总该是喜爱的,此刻摔碎,难免懊恼。
他将两截断簪递过去,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是在下疏忽,撞到了这位姑娘,损了小姐的彩头,实在抱歉……”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懊恼或至少是惋惜的脸。
然而,南宫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惊艳,亦无恼怒,仿佛只是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断簪上,也只是淡淡一扫,如同看一件毫无价值的杂物。
“无妨。”她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小玩意而已,碎了便碎了。”
说完,她甚至未曾伸手去接那断簪,只是对小丫鬟道:“走了。”
主仆二人绕过他,径直离去,没有丝毫留恋。衣裙拂过地面,带起微不可察的风。
夏侯卿怔在原地,保持着递出断簪的姿势,指尖还残留着玉石断裂处的微凉与锐利。他从未被如此彻底地忽视过。无论是身为太子的尊荣,还是他本身的仪容风度,何曾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那少女的眼神,比这断簪的裂口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滞涩。
他低头,摩挲着手中温润却又冰冷的断簪。簪身的曲线尚存优雅,只是再难复原。他忽然觉得,这断簪,像极了某个模糊的、被中断的印记,或是某个未曾开始便已结束的……约定。
街市喧嚣依旧,人流如织,早已不见了那主仆二人的身影。
夏侯卿默默地将两截断簪收入袖中。
“主子?”侍卫轻声询问。
“无事,”他敛去眸中异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回宫吧。”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那重重宫阙的方向。而那个射术超凡、眼神疏淡的少女,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却持久不散的涟漪。
他不知道她是谁,正如她也不知道,这仓促一撞,摔碎的不只是一支玉簪,而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本该在九年后重新续上的、最初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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