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生

　　“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林漪凑到姜燃身边，神秘兮兮。
　　姜燃用脚趾豆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肯定：“陆远舟。”
　　女孩大叫：“是的！就是她！你太了解我了姜燃！”

　　姜燃确实很了解她——她初中身体不太好，留过一级，和小一级的林漪成了同学。
　　两人从初一玩到现在，一起写过的检讨装订成册能当板砖使。
　　倒霉事干多了，默契油然而生。
　　一个眼神都知道要放什么屁。

　　比如刚才，整个学校能让林漪用这种偷偷摸摸又饱含敬意语气说出来的，只有陆远舟。
　　林漪叽叽喳喳。
　　正午阳光倾落一室，姜燃忽然想到高一——陆远舟的高一。

　　陆远舟实在是个大名鼎鼎的人，姜燃高一刚开学就听说了她的事迹。
　　“唉，你们知道吗？听说实验班有个女生和社会男的瞎搞，被男的未婚妻捉奸，还拍了照片……”
　　“啊？真的假的？她图什么？男的长得很帅吗？”
　　“那谁知道。”
　　“实验班也这么乱啊……”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陆远舟连名字都没有，只有几句绯闻，语焉不详。

　　学校压力确实大，学生一天到晚没什么娱乐活动，抓着一点八卦不放，添油加醋品得津津有味。
　　三两句能说完的小八卦口口相传，慢慢整合出一个三好女高自甘堕落追寻社会男子怀孕后被原配捉奸在床被迫打胎的曲折离奇故事。
　　越传越广。

　　这次姜燃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他们叫她——陆远舟。

　　林漪作为八卦一把手，第一时间就摸透了来龙去脉。

　　“绝对是谣言，太扯淡了，再传下去陆远舟都能成哪吒他娘了，”吃饭也堵不住林漪的嘴，“但凡见过陆远舟这个人都知道她绝不会干这种事，犯不上，她太完美了。要我说换成社会男苦恋无果恼羞成怒狂造谣都比这个故事靠谱。”
　　“你不知道现在都传成什么了，说人家被拍了不雅照片——谁也没见着照片——没见着也传，一帮人闲得蛋疼。”
　　林漪抬眼，冲着姜燃打了个响指，小声说：“回头，第二个窗口排在最后的那个女生，看见没，就是她。”

　　有些人站在人群里就是要吸引视线的。
　　陆远舟就是典范。
　　不仅因为离奇的绯闻——她还长了一副十分赏心悦目的模样。
　　姜燃一眼锁定。

　　女生背对着她们，背影挺拔。
　　周围有认出她的，窃窃私语。
　　大家年纪都是十六七的年纪，没有什么恶毒心思，很多时候只是好奇。

　　她移开眼睛：“那些人看得好明显。”
　　林漪：“还是太闲了，多布置点作业就好了。”
　　姜燃没搭话，夹了勺菜慢慢吃。

　　——要是被盯着被讨论的是我呢？
　　想想都坐立难安。
　　她又看了看陆远舟，肩平背直，堂堂正正，像一柄修长优美的翠竹。

　　林漪前一天还信誓旦旦说没有照片。
　　第二天晚上，放学后，校门口熙熙攘攘。
　　某个群里缓缓刷新出一张照片，鱼雷般炸起千层浪。
　　不到一分钟，照片紧急删除。
　　始作俑者被踢出群聊。

　　十几秒的时间里有人删照片有人保存转发，一张照片顺着数不清的脉络扩散出去，一圈一圈，震荡在浓稠夜色里。
　　晚十二点，姜燃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收到消息。

　　楠。：燃儿！看！
　　楠。：【图片】
　　楠。：咱们学校女生这么乱？
　　楠。：色/色/

　　照片还在刷新中。
　　姜燃心脏猛地一坠。
　　加载至百分之百。

　　陆远舟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有人用极其拙劣的P图技术把少女的头颅与扭曲变形的下半身拼接，诡异地像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生生缝在一起，陆远舟神情沉静，一双眼睛冷冷盯着镜头。
　　姜燃注视着女生黑洞洞的眼睛，大脑微微眩晕。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滔天怒火已经灭顶，从百会爆发，汹涌冲向四肢。
　　人要是能喷火，这个人已经被她喷成骷髅了。

　　很遗憾，她不能。
　　男生还在絮絮不止。

　　姜燃忍不住打断——
　　姜燃：你看不出来这是P图？
　　楠。：看得出来啊，我又不瞎。
　　楠。：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肯定是自己干过所以才被人P啊。

　　毫无逻辑、莫名笃定。
　　像不停重复某套流程的刻板NPC。
　　出现在小说里都会被姜燃喷的傻毒人设，现在正隔着一条玄妙的网线，和一个并不是那么相熟的女孩子去幻想另一个女生。
　　她想吐。

　　保存照片。
　　删掉好友。

　　翌日，课间操结束——
　　姜燃拉着林漪：“陆远舟几班的？”
　　林漪摸不着头脑：“十班。”
　　陆远舟独来独往惯了，脚程很快，姜燃一路小跑，才在人群外围找到了孤零零的陆远舟。

　　“陆远舟！”她三两步扯住陆远舟，“跟我来！”
　　波澜不惊的眼睛咻地瞪圆，她显然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反抗。
　　纤白的手腕被姜燃拉在手里，她才发现陆远舟比想象中还要瘦。

　　她带着陆远舟轻车熟路藏到一个监控盲角里，问：“不好意思，同学，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刚才眼里的一点震惊像投入湖水的石子，转瞬即逝，又是一片平静，明晃晃映着她。
　　陆远舟不说话。
　　姜燃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飞速从兜里掏出手机，怼到她面前：“这是昨晚别人发给我的，可能是有人故意整你，你要不要找老师家长……”

　　姜燃声音越说越小，把手机又藏回口袋。
　　对面的女孩眉眼低垂，睫毛又密又长挡住了一部分的眼睛，两人面对面，姜燃看不出来她的想法。

　　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

　　姜燃试探着要去拍拍她的肩，陆远舟却忽然抬眼，“谢谢你同学，我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我需要这张照片。”
　　面容平静，眼神坚定。
　　姜燃放下手，点头。

　　她会处理好这件事情，她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姜燃姜燃，快看！陆远舟成绩好棒！我也看到你了！”林漪站在荣誉榜下大叫。
　　学校素来有荣誉墙的传统，墙上从左到右名次依次降低，名次上贴着照片，照片下面印着名字。
　　高一年级里的最左边是谁毋庸置疑，林漪拽着姜燃衣袖端详陆远舟的照片，啧啧称奇：“我怎么不知道学校摄影老师有这么高的水平呢？”
　　“拍丑了。”姜燃打量。
　　“咱学校老师就这个水平，他得谢谢陆远舟让他不会被骂得很难听。”
　　她又蹦过去看后面姜燃的照片，感叹：“他也得谢谢你。”
　　姜燃懒得跟过去，慢悠悠嗯了一声，秋老虎来势汹汹，她把外套搭在臂弯。
　　距离她把照片发给陆远舟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林漪：“陆远舟找到造谣的人了，听说现在在打官司阶段。学校也挺重视这件事情，毕竟是年级第一，谁敢让人家受这个委屈……”
　　敢不敢的委屈也受了。

　　姜燃稀奇：“天天这么多消息你从哪儿知道的？我怎么没听说？”
　　“山人自有妙计。”林漪笑嘻嘻抛了个飞吻，“而且造谣的人被处分了，处分单还没撤呢，贴在处分墙上——你每天经过都不看一眼吗？”
　　“我怕看多了我的名字会出现在上面……”
　　“你挺做贼心虚。”

　　姜燃纳闷：“你看这些干什么？”
　　林漪对着玻璃整理刘海，笑容真心实意：“看讨厌的人什么时候被逮了，好抓紧时间去落井下石。”
　　姜燃：……
　　那你可真棒啊。

　　她靠在走廊边上，阳光中无数细小尘埃飞扬，层层落定的尽头是处分墙。
　　好安静啊。
　　处分墙拐过两道连廊就是逸夫楼大门，大门对面是荣誉墙，墙上左手边第一个女生眉舒目静。

　　年级从高一升到高二。

　　林漪还在兴奋：“你猜我遇见陆远舟什么了？”
　　一句话拽回思绪，姜燃高高挑起一边眉，从鼻子里哼笑两声。
　　无非是“陆远舟又考第一啦！”“陆远舟刚才经过我身边，好香呀！”“陆远舟怎么这么厉害！”“陆远舟真的好漂亮！”
　　……
　　“你说不说？不说我要睡了啊。”姜燃作势要抖开被子睡觉，林漪一把扳住她肩，狠狠摇了两下，狞笑：“要分班了这么开心？迫不及待摆脱我？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姜燃后仰到她身上，叹息：“那你倒是说啊。”
　　“我和你说哦……”林漪转了转眼珠，松开手正襟危坐，“我就不告诉你。”

　　神经病啊！

　　姜燃幽幽竖起一根中指。
　　林漪慢慢闭上眼睛。

　　“你好，打扰一下，拖把在你们宿舍吗？”
　　一道声音打断两人打闹。
　　两人整整齐齐回头，讨论的主角站在门口，气质沉静。

　　学校学生公寓里的清洁物品都是公共的，放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随用随取。
　　姜燃刚拖过地，因为林漪说话耽误了还，被她随手撂在门口的小墙角里，离陆远舟直线距离不到一米。

　　这层楼一年来几乎没发生过什么人员变动，女生之间不说熟悉也基本认识，像这种用完没来得及还的公共物品喊一声就可以拿走了。
　　大家都习惯了。
　　好巧不巧，这是陆远舟搬进来的第一天，对一切都很陌生。
　　她不会像别的女生一样露出放松的微笑，也不会熟稔地顺走拖把。

　　她站在门外，规规矩矩，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询问。

　　姜燃先反应过来，扒拉开挡在前面的林漪起身招呼：“是的是的，在我们宿舍，我给你拿，”她把拖把递过去，笑吟吟地道歉：“不好意思，忘放回去了。”
　　陆远舟接过，轻轻颔首：“没关系。”

　　陆远舟给人的第一印象大多是不好接近，成绩太好、容貌太盛、说话太少，三个太把大部分人拒之门外，因此虽然暗恋者众多但敢套近乎的却微乎其微，加上之前谣言妖涨，于是这点微乎其微也大大减少。
　　人冷冷的，气息也冷冷的。
　　姜燃嗅了一下，隐隐约约闻到一种芬芳，好像是……雪夜初晴从暖房内探出头那一刻闻到新雪特有的寒冷清冽气息。

　　林漪不敢人前疯只好人后闹，对着姜燃激情呼麦，嘻嘻哈哈半天后察觉不对，林漪逼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姜燃轻飘飘扫她一眼，垂下头，若有所思：“你闻到了吗？”
　　林漪：“……闻到什么？”
　　姜燃摇头，解开头发准备睡觉。

　　不知道什么原因，平时都需要五分钟左右预睡时间，今天难得沾枕就睡，一觉颠倒，四十五分钟姜燃还争分夺秒做了个梦。
　　梦里天地寂静，可能还下了雪，在茫茫肃白里，有人立在水中央——姜燃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那人脸上鲜明得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眉睫漆黑，脸色雪白，线条优美的脸上轮廓分明。
　　你想看看我吗？
　　姜燃心想，下一秒，墨一样浓烈的睫毛抬起，无声凝视她。
　　姜燃忍不住噤声，总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和冰雪融为一体。
　　她小心翼翼、轻声细语：“我叫姜燃。”

　　那个人声音潺潺如流水：“陆远舟，远方的远，行舟的舟。”
　　姜燃也没想到，一睁眼，和陆远舟分到一个班。

　　“我知道呀，”她笑眯眯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可以。”
　　姜燃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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