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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
这天是菩送第一次坐汽车的日子。
菩送被娘拽着手,乘上一辆漆成油绿色的小轿车。城里的人们第一次见到菩送,围在一起凝望着她。那些视线仿佛真的是一根根线一样,菩送知道线也是很锋利的,她于是像害怕受伤一样颤抖着身体,小轿车在菩送眼前悄悄地变作了一头怪物,也许是蛇吧,蛇是绿色的。娘不知道那是怪物!娘好像看不见那血盆大口似的,菩送生下来后第一次觉得恐惧,人都是有求生本能的,菩送不肯走了。娘用眼睛对菩送说话,娘自生下菩送后头一回有了自尊,菩送怎可在丢娘的脸呢。菩送那每晚要被月光吻一吻的夜似的头发被染成了金色,披落在雪白的肩膀上,让她看起来像个洋人的小小姐。菩送坐在油绿色的小轿车里,隔着窗朝人们微笑。
贾先生用那辆油绿色的小轿车将菩送和娘接到了一栋大屋子里,进了门,许多人朝菩送围上来,有男有女,脸上的神情仿佛上辈子就认识菩送了。男与女同时拉扯着菩送的皮肤和衣服,让菩送觉得衣服就是皮肤,皮肤就是衣服,就跟娘是娘一样的。娘也许也是个别的东西,但那别的东西也是娘。忽然,有人摸住了菩送的手,原本呆愣愣的菩送竟生出了神智,挣扎着叫起娘来。娘就在菩送的身后。她伸出手来,轻轻扶住了菩送的身子,菩送的心静了,娘的力气是坚定的。娘把菩送往前推。菩送一头扎在人群里,像没学过游泳的人溺了水,没法呼吸,回头也看不见娘。有人叫菩送拿着纸本子念上面的字,许多字菩送都不认识,一个劲地摇着头。有人复述给菩送听,菩送好像从不曾听懂过人话似的,闭紧了嘴巴。娘在人群外心急如焚,可是人们不会在乎的,菩送有这美丽,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人们的善意同宽容。递给菩送纸本子的人一边笑话她羞怯,一边用这笑话谅解了菩送。菩送的四面都是镜子,菩送往镜子里望去,那一头金发让菩送知道镜中的不是自己,这不是在家里。她往外走,说:“我要回家。”于是男与女都在菩送耳朵边鼓起掌来,一边大笑着:“说话了!说话了!”于是越发的挤在菩送前方,一层被她挤散便再有一层聚拢起来,源源不断。菩送看不见娘。菩送的肚子很饿,她这一天还没吃过东西。
从此,菩送每天白天都待在大屋子里,娘每晚来接菩送回家。娘来接菩送时,便与菩送一起在大屋子里吃晚饭。大屋子里有无数人,这无数人过着比菩送往常所过的神仙日子还要好的日子。只见一面面镜子中间摆开一张长长的大木头桌子,上面足足有十几样菜,酸咸甜辣,四样味道都有。奇怪的是这十几样菜虽然在嘴里的味道各不相同,闻到鼻子里却统一是臭的,而且今天是这十几样菜,明天依然是不变的这十几样菜,后天也不变,永远都不变,就像菩送脸上的笑容一样。在大屋子里穿的衣服和在家里不同,回家前要脱下留在这里。衣服就是皮肤。菩送的皮肤长久地睡在大屋子中,染透了大屋子里永久缭绕的香烟气味,皮肤是连着肉的,菩送蜕变成了和大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样的人,这些人从不说真话,也认为别的人同样不说真话,人本来都是不一样的,但人总要从别人的话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这些人不相信别人的话,说:“都是客套!”,于是自己没了样。不过菩送还是有样的,菩送的美丽就是她的样,而且大家还笑话着说她“越来越有明星样了!”……唯独无时无刻不注视着菩送的娘发觉,菩送变得没有那么的美了。娘爪着菩送的肩,问菩送为什么。菩送像只小鹿一样灵活地逃开了娘的手,笑着说:“娘,我长高了。”娘摸着菩送的头,忽然拽住了菩送的头发,忽然又松开了。娘的牙齿打着战。娘松开菩送的肩膀,一边搓着自己的胳臂一边说:“娘给你买新衣服。”
菩送穿上了新衣服。这身衣服不是娘给她买的,是大屋子里的,大家说这衣服独给她一人穿。该如何形容这新衣服呢?缝在裙摆上的一朵朵玫瑰仿真到上面仿佛还挂着露水,袖子同背后的丝带长到足够吊死一个人,当菩送从最左一面镜子跑到最右一面镜子时,那些丝带飘在她身后,简直是仙女的翅膀,菩送的新衣服是仙女穿的裙子。菩送穿进这身仙女穿的裙子,在镜子中央陶醉的旋转着身子。镜子里的菩送因为旋转而把五官模糊成一团,孩童时期令客人们去和娘做血腥斗争的那美丽又回到了菩送的身上,直到娘怒吼着冲上来拽住菩送的翅膀。菩送忘不掉那感觉。她在夜里偷偷地离开娘的睡梦,钻进仙女的衣裙中,在空无一人的大屋子里旋转着舞蹈,甚至离开了大屋子里,到街上沿着月光奔跑,让背后的丝带越飘越高。娘发现了菩送的逃离。娘在那破木板的地上跌了一跤,匍匐着四肢,狂奔着追逐菩送,叼住了菩送背后的丝带,娘山峦似的脊背拱退了月光。娘用菩萨赐的柳枝抽打着菩送的身体,逼迫菩送回到她的梦中。娘说:“你休想回去。”“回哪里去?”“回天上去,回月亮上去,你休想……菩送,你生来是要……”菩送把脸转过去,静静地望着月亮。
“每天练习要挨打,你很不好受是不是?”娘说,“菩送,你肚子饿吗?娘饿过肚子。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世界!”
娘的这句话是鲜红的,同娘的泪水一并混做一滴滚烫的鲜血,滴在了菩送的脊背上。菩送蜷缩在娘的身边,让娘一点点梳开自己头发打结的地方。染了金发后,菩送的头发就不再是自己的头发,月光离开了菩送的头发,今夜也永远地离开了菩送的身子。
那独给菩送穿的裙子到了别人身上。同时,在那围着大木头桌子吃饭的人当中出现了一个新人物。新人物在贾先生的介绍中羞怯地低下了腰,这才和菩送差不多高,菩送几乎以为自己的生长是虚假的。那人有这样高的个子,肩膀也宽宽地朝两边撑去,大家唱着欢乐的歌曲,叫他国王。国王的身上没有香烟味。国王是个很羞涩的人,总将大家说的话误认为真话,被取笑时便受不了地低下头。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菩送,不由得笑了起来。自当如此,没有人看见菩送是不笑的。可国王的笑容也许有些不同,那种不同让菩送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国王握住了菩送的手,就再也不松开。他一只手握着宝剑,一只手抓着菩送的手,走到台子上。周围的镜子在一瞬间消失了,菩送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猩红丝绒的长裙,猩红的颜色在台面上蜿蜒地流淌,同两旁的幕布连到了一起。当菩送被国王牵着手带下腰来鞠躬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呼声几乎震聋了菩送的耳朵。菩送这才明白自己既不是在大屋子里也不是在家里,她哪里都不在。但菩送闻到了饭菜的臭味,那臭味使菩送安心。菩送循着臭味低下头,对上了人群中一人的眼睛,那人从眼睛里射出一根针,刺在了菩送漆黑的圆眼珠里。幕布落了下来,菩送倒了下来。国王把菩送接在怀里,耳语着安慰痛得颤抖的菩送。他配在腰间的宝剑硌着菩送的身子,钝痛从被宝剑硌住的那处皮肤爬起来,蔓上菩送的眼睛,菩送的眼睛好了。菩送听见了幕布外头有许多人在叫着王后。王后——菩送默默地重复着这个词汇,而后再也不觉得痛了,而是快乐地想着,她便是那个王后。从此她在世上不再是只有娘,而是还有一个国王。
就像娘曾经梦想中的一样,无数金子银子顺着菩送的歌声流淌,落到了大屋子里,堆在那张大木头桌子上。大家张着四肢去匍匐在那上面,互相抛掷着国王与王后的财宝。叮铃的声音同大家颤抖个不停的讲话声混在一起,把菩送的心也一震一震的。国王叮铃叮铃地走到菩送面前,把自己的王冠摘下来,戴到了菩送的头上。菩送从王冠上闻到了香烟的气味,她任由王冠再掉落在地上,低下头去嗅国王的衣服。国王灵活地逃开了。他冲着菩送醉醺醺地笑。人醉了都是一样的,他的笑容和大家再也没有分别了。但菩送不怕。国王还会是国王,就像娘还会是娘一样。
大屋子变成了更大的屋子,钱币不再铺在大木头桌子上,而是铺在地板上,连国王的那顶王冠也变成了真的金子做成。只有菩送那身猩红丝绒的裙子不会变。她穿着王后的衣服睡去,也穿着王后的衣服醒来,这身衣服是别人为她选定的棺材。菩送在娘的梦中仍唱着王后所唱的歌曲,哪怕有天菩送不再会唱歌了,她依然能把王后的爱与恨原原本本地歌唱出来。多神奇,当爱恨还是两个字的时候,它们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可一旦一同出现在菩送的歌声里,便搅成了同样的一股流水,动荡着听众的心神。娘听见了菩送的歌声,娘望着国王的眼神逐渐变为了仇恨,可娘也只能远远地望着。这天,娘将一件新衣服按在了菩送的怀里。娘说菩送,今天是你出生的日子。菩送疑惑地对着娘的眼,她已经知道了出生是不好的事。国王和王后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做王后是幸福的,可一旦回到娘的肚子里,就能变回为不需要幸福的生物,那才是真正的幸福。菩送窥视着娘的肚子,就像娘过去窥视着客人们的钱袋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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