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雨打空阶
清晨的栖镇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整个镇子仿佛还未从睡梦中完全醒来。江声沿着河岸慢跑,这是他多年保持的习惯,不论身处何地,晨跑从不间断。
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乌篷船在雾中若隐若现,船夫摇橹的声音吱呀作响,惊起几只水鸟。江声调整着呼吸,感受着栖镇与城市截然不同的清晨。在上海,这个时间他通常是在健身房,对着落地窗外密密麻麻的高楼,听着跑步机规律的嗡鸣。而在这里,他的脚步落在湿润的青石板上,耳边是鸟鸣、水声和远处传来的捣衣声。
跑过石桥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昨日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特别的年轻人。江声的目光扫过桥面,仿佛还能看见林听站在夕阳中的身影。
“第七缕风。”他轻声重复着这句话,不自觉地学着林听的样子,闭上眼睛感受此刻的风。
风很轻,带着河水的湿润和晨雾的清凉。他努力分辨着,却依然听不出风的来历。这种感知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
晨跑结束后,江声回到酒店,冲了个澡,开始处理工作邮件。九点整,他与项目团队开了个简短的视频会议,讨论了昨天夜里他突发奇想的“感官体验计划”。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想法得到了团队大多数人的赞同,认为这能够使栖镇项目在众多文旅开发中脱颖而出。
“不过,江总,这个计划需要更深入的在地调研。”视频那头的项目经理说道,“我们需要找到真正了解栖镇灵魂的人。”
江声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林听的身影。那个能用耳朵“看见”世界的人,不正是最了解栖镇灵魂的人吗?
会议结束后,他查看了一下日程,原本计划今天返回上海,但他犹豫了。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留片刻,他改签了车票,将行程延后了两天。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这种随心所欲的改变,对他而言是罕见的。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的生活像一列精确到秒的高速列车,从不偏离轨道,也从不无故停留。
中午时分,江声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到镇上的一家茶馆。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本地特产的绿茶,准备继续工作。
茶馆老板是个健谈的中年人,见江声是生面孔,便热情地向他介绍栖镇的种种。从四时风物到民俗节庆,从特色小吃到传奇故事,江声听得入神。
“我们栖镇啊,最有名的不是风景,而是‘感受’。”老板颇为自豪地说,“来这里的人,都要学会放慢脚步,打开感官。”
江声想起林听,便问道:“您认识一个叫林听的年轻人吗?他在镇西开了间陶艺工作室。”
“林老师啊,当然认识!”老板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可是个妙人。别看眼睛看不见,心里比谁都亮堂。他的陶器,是有灵魂的。”
“有灵魂?”
“对啊,你摸过他的陶器就知道了,那手感,那温度,像是会说话似的。”老板边说边给江声续上茶水,“好多大老远跑来的人,就为了买他一件作品。”
江声若有所思地品着茶。窗外,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浓云从远山背后涌出,缓缓向镇子上空聚拢。
“要下雨了。”老板看了看天色,“这季节的雨,说来就来。”
果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开始敲打窗棂。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得密集起来,最终连成一片雨幕,将天地笼罩在水汽氤氲之中。
江声原本计划喝完茶就去“听泥”工作室拜访林听,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在茶馆又坐了一会儿,看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便决定冒雨前往——反正工作室距离不远,跑快些也不过几分钟的路程。
他向老板借了把伞,踏入雨中。
雨中的栖镇别有一番韵味。雨水顺着瓦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晶莹的水帘;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倒映着天空的灰白;河面上泛起无数涟漪,一圈套着一圈,像是自然绘制的奇妙图案。
江声按照老板指点的路线,穿过两条小巷,果然看见一栋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听泥”二字。字体古朴稚拙,像是直接以手指书写而成。
他收起伞,站在屋檐下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正准备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哼歌声。那旋律很奇特,不成调,却意外地好听,像是随性的即兴创作。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叩响了木门。
哼歌声停了,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打开,林听出现在门后。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围裙,上面沾着些许陶泥,双手也湿漉漉的,显然刚才正在工作。
“请问是哪位?”林听微微侧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却准确地朝向江声的方向。
“是我,江声。昨天在桥上...”
“啊,听出来了。”林听脸上浮现出笑容,“你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急切中带着克制。”
江声有些惊讶:“脚步声也能听出性格?”
“万物皆有声,声声皆有意。”林听让开身子,“请进吧,外面雨大。”
江声踏进工作室,一股混合着陶土、釉料和木头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工作室比他从外面想象的更加宽敞,分为几个不同的区域。靠窗的位置是拉坯区,摆放着两台拉坯机;另一侧是陈列架,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陶器;最里面似乎是个小窑炉,旁边堆放着木柴和工具。
整个空间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主人是个盲人。
“我正在拉坯,不介意的话稍坐片刻?”林听引着江声来到一个休息区,那里摆放着一套竹制桌椅。
“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就好。”江声说着,目光却被工作台上一个半成品的陶器吸引。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花瓶,瓶身呈现出不规则的自然形态,仿佛是被风和水常年侵蚀的岩石。
林听回到拉坯机前,双手重新抚上转动的陶泥。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手指在湿滑的泥坯上舞蹈,时而轻抚,时而施压,泥坯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顺从地改变着形状。
江声静静地观察着。他注意到林听的工作方式与常人不同——他几乎不使用工具,全凭一双手;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手指却像是有视觉一般,在泥坯的每个细微处停留、感受、调整;他的表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陶泥。
“很好奇我是怎么做的吧?”林听突然开口,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江声有些尴尬,像是偷窥被人抓个正着:“确实有点好奇。”
“视觉让人依赖外形,而触觉让人感知本质。”林听缓缓说道,“当我触摸陶泥时,我能感觉到它的湿度、韧性、温度,知道它想成为什么样子。这不是我在塑造它,而是它在引导我的手。”
这番话让江声想起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位日本设计师,那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真正的创作,是聆听材料的声音,而非强加自己的意志。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江声问道。
“七年了。”林听的手指轻轻滑过泥坯边缘,修整着它的轮廓,“从美院毕业后,本来留校任教的机会,但一场意外改变了这一切。”
江声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
“实验室事故,化学试剂爆炸。”林听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昏迷了三天,醒来后,世界就永远停留在黑暗中了。”
江声感到一阵揪心。他无法想象,一个才华横溢的美院高材生,一个以视觉艺术为生的人,突然失去光明是何等残酷的打击。
“那段时间很难熬吧?”
林听轻轻笑了笑:“像是死过一回。但你知道吗?当一种感官关闭时,其他感官会变得异常敏锐。我发现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世界——风有形状,雨有颜色,光有重量。这些发现让我重新爱上了生活。”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听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仰头:“这雨声很美,是不是?”
江声仔细聆听。雨声确实有着丰富的层次——打在瓦片上的是清脆的哒哒声,落在石阶上的是沉闷的噗噗声,滴入水缸里的则是圆润的叮咚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天然的交响乐。
“像音乐。”江声说。
“比音乐更美,因为它毫无章法,却浑然天成。”林听关闭了拉坯机,用湿布轻轻盖住未完成的作品,“完工。雨这么大,你一时也走不了,喝杯茶吧?”
江声这才注意到,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林听看不见,连忙出声:“好,麻烦你了。”
林听洗净双手,熟练地走到茶柜前。他取茶具的动作流畅自然,完全不像视力有碍的人。江声看着他精准地取出茶叶,注入热水,每一个步骤都准确无误。
“你怎么知道东西放在哪里?”江声忍不住问。
“秩序。”林听将一杯茶放在江声面前,“每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每次使用后都放回原处。这样,即使看不见,也能轻易找到。”
江声接过茶杯,茶水温热,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他忽然意识到,林听的生活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充满不便和困难,而是建立起了一套独特的秩序和美学。
“昨天你去听雨巷了吗?”林听在自己对面坐下,捧着茶杯问道。
“去了,那里的风确实会唱歌。”
林听满意地笑了:“很少有人真的会去。大多数人听了我的建议,只是笑笑,然后继续他们的观光路线。”
“为什么告诉我?”江声好奇地问。
林听偏了偏头,像是在思考:“你的声音里有一种渴望。”
“渴望?”
“对真实的渴望。”林听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太多人活在自己构建的虚幻中,追逐着别人眼中的成功,却忘记了感受生活的本质。但在你的声音里,我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想要挣脱束缚的渴望。”
江声沉默了。这些年来,很少有人如此直白地看透他内心的挣扎。在所有人眼中,他是成功的年轻企业家,是家族的骄傲,是无数人羡慕的对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光鲜的外表下,是一颗日渐疲惫和空洞的心。
“或许你说得对。”他轻声道。
雨声渐弱,从倾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工作室里弥漫着茶香和雨后的清新空气,两人静静地品茶,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
“你喜欢栖镇吗?”林听突然问。
江声思考片刻,给出了一个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答案:“在这里,我学会了呼吸。”
林听了然地点头:“大城市让人忘记呼吸,而小镇让人记起。”
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雨的余韵。
江声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本该为这意外的打扰感到焦虑,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十分享受这段时光。
“我得走了,下午还有个会议。”他站起身,“谢谢你的茶,还有...这场雨的款待。”
林听微笑着送他到门口:“下次来,可以体验一下捏陶。手感触摸泥土,是很特别的体验。”
“我一定会来。”江声郑重地说,这不仅仅是客套话。
踏出工作室,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镇子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树叶绿得发亮,花朵娇艳欲滴,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江声慢慢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回味着刚才的对话。林听的世界观让他感到震撼——那不是一个残疾人对命运的妥协,而是一个智者对生活的全新理解和拥抱。
回到酒店房间,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却久久没有开始工作。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间充满陶土气息的工作室里,停留在林听那双看不见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上。
他点开项目方案,删掉了之前所有的商业规划,新建了一个文档。在空白的页面上,他缓缓打下标题:
“栖镇感官重生计划——在慢生活中找回真实的自己”
他开始奋笔疾书,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这个计划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商业项目,而是一次对现代生活方式的反思和探索。他将以林听的哲学为核心,构建一个让人重新打开感官、连接自然的体验空间。
写到一半,他停下来,望向窗外。雨后的栖镇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美得不像人间。
他想起林听说过的话:“看得见的人,往往用眼睛代替了其他感官。”
也许,他来到栖镇,不是为了开发一个项目,而是为了遇见一个能指引他重新认识世界的人。
手机响起,是助理询问他是否按时返回上海。江声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回复。
他走到窗前,深深呼吸着雨后的空气。那空气中有泥土的芬芳,花草的清香,还有远山的气息。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第七缕风”。
那不是神秘的超能力,而是对生活全心全意的感受和热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