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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试探
西厢客院远离王府中心,算得上僻静。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应物事虽不奢华,却也齐全。这对于需要隐匿行踪的沈微婉而言,已是难得。
侍女晚晴早已焦急地等在院中,见她安然回来,连忙迎上前,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担忧:“先生,您可算回来了!这王府里处处透着寒气,我瞧着那些守卫的眼神都冷飕飕的,您一切可还顺利?”
晚晴是沈家旧部之女,家族罹难时侥幸得脱,这些年来一直跟在沈微婉身边,是她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主仆二人相依为命,辗转流离,才得以用新的身份蛰伏至今。
“放心,暂时死不了。”沈微婉脱下那件略显臃肿的青布棉袍,露出里面素色的男子长衫,身形更显清瘦单薄。她在炭盆边坐下,伸出手烤着火,指尖却依旧冰凉,“萧彻多疑成性,往后在这府里,一言一行都需加倍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晚晴用力点头,眼里却掩不住后怕:“那摄政王……他信了先生的身份吗?”
“信?”沈微婉唇角扯出一抹冷嘲,“他谁都不会信。不过是觉得我尚有利用价值,暂且留着观察罢了。我们与他,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她需要萧彻的权势和人脉网络来查清真相,而萧彻,需要她的“破局之策”来应对二皇子。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晚晴立刻噤声,恢复了下人应有的恭顺姿态。一名王府小厮提着食盒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将四菜一汤摆在桌上,躬身道:“苏先生,请用晚膳。” 说完,便退了出去,全程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菜肴看起来颇为精致,有荤有素,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鸡汤,远比寻常幕僚的待遇要好得多。
晚晴上前,拿起碗,正要为沈微婉盛汤,却被她抬手拦住。
“等等。”沈微婉起身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色香俱全的菜肴,眼神锐利。她伸出指尖,在鸡汤表面轻轻蘸了一下,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除了鸡汤本身的鲜香,似乎并无异样。但她并未放松警惕,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锦囊,倒出一枚细长的银针。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血海深仇教会她的生存法则。
她将银针缓缓探入那盅鸡汤。起初,银针并无变化。就在晚晴稍稍松了口气时,沈微婉将银针往汤底沉淀物较多的地方又浸了浸,再取出时——针尖部分,已然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灰黑色!
晚晴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发颤:“这……这狗贼!竟真的敢下毒!先生,我们……我们不如趁夜走吧!这王府就是个狼窝!”
她端起那盅毒汤,走到院角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下,毫不犹豫地将汤尽数倾倒下去。滚热的汤汁浇在冰雪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小股白雾。她又拿起银针,将其余几道菜和米饭一一试过,确认再无问题后,才重新坐下,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食。
晚晴看着她平静的模样,眼圈微红,知道先生心中定然比她更难受,却只能强忍着,默默为她布菜。
“明日书房议事,萧彻定会再寻机试探我。”沈微婉一边吃着,一边冷静地分析,“近来漕运淤堵,江南米价暴涨,民怨沸腾,二皇子上蹿下跳,以此攻讦萧彻执政无能。这既是萧彻的麻烦,也是我的机会。”
她必须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和价值,才能在这虎狼环伺的王府中站稳脚跟,才能接触到更深层的机密。
次日辰时,书房。
沈微婉准时踏入。萧彻已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更添几分深沉难测。他并未抬头,仿佛沉浸于政务之中,直到沈微婉走到案前站定,他才用朱笔在某份奏折上划下一道,淡淡开口,直奔主题:
“漕运自徐州段淤塞已近一月,江南漕粮无法北运,京城米价翻了三倍有余,民间怨声载道。二皇子联合几位御史,上奏本王,言称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请旨暂缓今年江南漕粮的征收,以示朝廷体恤。”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沈微婉,“苏先生,你怎么看?”
沈微婉心中早有腹稿,几乎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此议绝不可行!”
“哦?”萧彻眉梢微挑,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做出倾听的姿态,“说说理由。”
“暂缓征收漕粮,看似宽仁,体恤民情,实则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沈微婉走到悬挂在侧壁的巨幅舆图前,指尖精准地点在徐州段运河的位置,“漕运淤堵,根源不在天灾,而在**!是徐州当地官员与漕帮势力勾结,故意拖延疏浚工程,抬高运价,中饱私囊!此其一。”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分析层层递进:“其二,也是更关键的。江南乃鱼米之乡,亦是藩王势力盘踞之地。二皇子此举,表面为民请命,实则包藏祸心。一旦朝廷明令暂缓征收漕粮,等于给了江南藩王囤积粮草的绝佳借口和时机。他们大可借‘帮朝廷稳定粮价’之名,行围积居奇之实,待粮草充足,又与二皇子暗通款曲,届时,异心一起,王爷该如何应对?”
萧彻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赞许与讶异。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苏先生”,不仅对朝堂争斗嗅觉敏锐,对地方吏治和军事威胁竟也有如此洞察。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分析得在理。那你有何良策,可解此局?”
“破局之策,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沈微婉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萧彻,带着一种与她外表不符的决断力,“王爷可派一心腹干吏,持王爷手令,率一队精锐,火速前往徐州。不必与当地官员多做纠缠,直接查明与漕帮勾结最深、贪墨最甚的为首官员,以‘贻误军国大事、激起民变’之罪,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以此雷霆手段,震慑漕帮及所有涉事官吏!”
她顿了顿,继续道:“同时,王爷可即刻代陛下拟旨,公告江南:漕运疏浚期间,允许沿途百姓以手中余粮抵充部分赋税,由官府统一收购,组织民夫运往京城。并严令,运粮队伍沿途,各州府衙门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刁难,违令者与徐州贪官同罪!如此一来,漕帮势力受挫,疏通效率必增;百姓得实惠,怨气可平;粮食得以北运,京城米价自会回落;更重要的是,藩王失去了囤积粮草的正当理由和最佳时机,其祸心暂可遏制。”
这一番论述,条理清晰,软硬兼施,既狠辣果决,又考虑了民生安抚,几乎将可能出现的漏洞一一堵死。尤其是那份提出“就地正法”的狠厉,让萧彻都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萧彻沉默了片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沉地落在沈微婉身上:“苏先生对此漕运弊案,倒是了如指掌。连徐州地方官与漕帮勾结的细节都如此清楚?” 这已不仅仅是朝堂大势的分析,而是涉及具体的地方吏治情报了。
沈微婉心头一凛,知道他又在试探自己的底细。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语气尽量平淡:“苏某早年曾游历江南,对漕运之事略有耳闻目睹。且此番入京前,也曾特意关注过徐州方向的讯息,故而知晓一二。” 她真正了解漕运内部的猫腻,是因为当年父亲沈将军在鼎盛时期,曾一度兼管过部分漕运防务,对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一触即发的隐患心知肚明,家中书房里,甚至还有他亲手绘制的漕运关隘详图。这些,都是她不能言说的秘密。
萧彻点了点头,未再追问,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提起笔,铺开一道空白的绢帛,笔走龙蛇,迅速写下一道密旨,用上摄政王印信,然后递给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心腹侍卫:“按苏先生方才所言,即刻去办。人选……就让赵锋去。”
“是!”侍卫双手接过密旨,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萧彻端起自己面前那盏一直未动的温茶,却没有自己喝,反而递向了沈微婉,语气听不出喜怒:“先生方才一番高论,切中肯綮,令本王茅塞顿开。这杯茶,本王敬你。”
沈微婉看着那盏递到面前的青瓷茶盏,心中警铃大作。昨日是入口的毒汤,今日是近身的热茶。萧彻的试探,当真是无孔不入,从未停止。她面上不动声色,依言上前,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仿佛能感受到其下隐藏的危机。
她没有立刻饮用,反而将茶盏端至鼻尖前,动作自然地轻轻晃动,仿佛是在欣赏茶香,实则是借此动作,让更多气味挥发出来,供她分辨。
萧彻将她的谨慎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苏先生这谨慎的性子,倒真是……深入骨髓。”
“在王爷麾下办事,不谨慎些,只怕活不到看见明日太阳的时候。”沈微婉抬眸,与他对视,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刺,“就如同王爷,身居高位,手握生杀大权,不也时时处处,防备着所有人吗?”
萧彻闻言,笑意加深了些,但那笑意只停留在唇角,眼底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寒冰:“你倒是……坦诚得让人意外。”他端起自己手边另一盏早已凉透的茶,随意饮了一口,“放心,这杯茶没毒。本王还舍不得让你这么早死——至少,在你这份‘利用价值’被榨干之前。”
“利用价值”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沈微婉的心口。她握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收紧,指尖血色褪尽,泛起青白。但她依旧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将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地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上等茶叶的甘醇,却在她心底泛起无尽的苦涩。
“王爷说的是。”她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苏某会好好活着,竭尽所能,直到帮王爷达成所愿的那一天。”
只是,她心中无比清楚,她所愿与他所愿,南辕北辙。她等待的那一天,或许是沈家冤案昭雪之日,也或许……是她与他,玉石俱焚之时。
两人相对无言,书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窗外寒风呼啸而过。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是暗流汹涌的互相算计与无声的激烈博弈。
而这盘以性命和江山为注的棋局,方才落下第二子。真正的风雨,尚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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