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夜话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使国工视之，曰：“弗古。”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郁离子·良桐》

　　***

　　之侨是个小琴匠，他的师祖有“琴之伯乐”的美誉，曾在太常寺任职。然而师祖死得早，传到师父这一代，他们也就没落了。
　　不过，之侨是个孤儿，对未来要求不高，饿不死就行，随师父住在这山野之间，过得倒也快乐。
　　老天偏爱知足常乐的孩子，一日，他上山砍柴时，竟叫他得到一棵良桐。
　　之侨没读过书，不知如何描绘它的好，只是坚信，它一定能制出一把绝世好琴。
　　之侨用尽毕生所学，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将其斫成琴，那弦一绷，金声玉振，有如前世檐雨滴在今生的铜盆里，说不出的妥帖。
　　“师父！师父！”之侨大喊着冲进师父的房间。
　　师父喝得满脸通红，见徒弟兴奋地张牙舞爪，不明所以。
　　“师父，我终于把琴做好了！您来跟我看看吧！”之侨年轻，脸红起来也更艳，“咱们一定能重振师祖当年的雄风！”
　　师父一把年纪，对光耀门楣早已释然，但见平日里佛系的爱徒竟如此积极，也就悉心指导，几番调整后，琴声更如天籁。
　　“师父师父，徒儿想把这琴献到宫里去。”小之侨抱着琴，如同师父抱着酒壶，“听人说，当今的昭仪娘娘可爱弹琴了，只有她能配得上咱们这琴！”

　　谁料，师父不喜反忧。
　　之侨还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家里虽已式微，但努努力，还是能与太常寺说上两句。
　　师父本不愿入京，可之侨被拒绝后，每日闷闷不乐，像被夺舍似的。
　　他看在眼里，喝酒都不香了。
　　“也罢。”半月后，师父对之侨说，“你收拾收拾行李，咱们过几日就上京。”

　　太常寺卿是师父小姨父亲哥哥女儿的儿子，几番周折，师徒二人终于见到了他。
　　这位表了几表的远房亲戚看了看琴，又看了看他们。
　　“哎呀，表兄，你这个琴恐怕不行的呀，太普通了。”见二人荷包瘪瘪，他面露难色，“别说献给娘娘了，恐怕让公公收下都难！”
　　师父还想再说两句，但表亲说自己公务繁忙，无法亲自招待。只叫下人做了桌嘉肴，让他们饱餐后离去。

　　“师父，怎么会这样呢？”之侨闷闷不乐。
　　对被拒这事，师父毫不意外。不过，他还是鼓励之侨不必气馁，此处不留琴，自有留琴处。
　　“可……”
　　追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师父便用鸡腿堵住了徒弟的嘴。

　　师父带着之侨回到家，原以为这一页迟早翻过，不料，之侨终日抱着那琴，闷闷不乐。
　　干活不麻利都是小事，给孩子整抑郁了可是大事。
　　这可把师父急坏了。
　　然而，他并没对之侨多说什么，还是喝酒，只不过不再独饮，而是找了许多人对酒当歌。村头的油漆匠、山下的篆书人。
　　之侨甚至还亲眼见到师父抚琴，声音悦耳，不知与那昭仪娘娘谁更胜一筹。

　　没过几日，师父又把他唤去。
　　那琴已大变样，漆上了断裂的纹理，又雕上了前朝的花纹，与其说是焕然一新，倒不如说是焕然一旧。
　　师父没有多看那琴，重又提起酒壶，喝了一口，背过身去：“你把它埋到土里吧，来年再挖出来。”
　　“为什么？”之侨追问。
　　这次，师父没拿东西堵他嘴了，但也没有回答。

　　之侨找出家里最精美的匣子，小心翼翼地将这良桐琴放进去。用尽毕生所学，算出了院子里风水最好的地方，恋恋不舍地将它埋了进去。
　　这一年，他过得提心吊胆，雨季怕琴被淋坏了，旱季又怕它干裂了，做梦还梦到师父和昭仪娘娘轮着弹，终于，一年之期到了。
　　良桐整体平安无虞，弦音依然，只是陈旧了些，有些古物味道。
　　之侨有些心疼，总觉得良桐被糟践了。
　　师父倒没什么异常，只是如之前那样，叫他把琴包好，收拾行李，不日上京去。

　　这次，他们没再拜访太常寺卿，而是来到都城最负盛名的集市。人声鼎沸，商贩云集，吆喝叫卖此起彼伏。
　　对于习惯了乡野寂静的之侨来说，有些新鲜，也有些吵闹。
　　师父不张不罗，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两旁的商贩早已开张，客单连连，他们这儿却久久无人问津。
　　直到下午，一众王孙公子结伴而行，随从侍卫前呼后拥，沿街商贩纷纷侧目，之侨也不例外。
　　只见领头的少年走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琴。不经师父同意，伸手就试弹起来。
　　之侨想要制止，却被师父摁住了。
　　“你这琴不错。”少年锦衣绣带，“黄金一百两，卖吗？”
　　之侨大为震惊，但师父在他开口前已然应允。
　　少年朝着为首的侍从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后，带着剩下的小厮向着花楼的方向走去。
　　“两位师傅，随我回府上拿钱吧。”侍从做了个“请”的姿势，“此地人多眼杂，若在此地交易，怕是要被绿林好汉盯上呢！”

　　马车随着公子走了，侍从便又雇了一辆，直奔府上。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府上还有其他客人。
　　“请问小哥，世子可随你们一起回来？”师父随账房拿钱去，之侨想欣赏豪宅风光，难得没有跟上。此刻，他背对着客人，不见其样貌，只觉得声音很是耳熟。
　　“世子爷还要等会呢！您先候着吧！”侍从不卑不亢，又差其他家丁把琴抱来，“不过，刚刚世子爷在街上收了把好琴，说是昭仪娘娘定会喜欢。您先看看？”
　　“哎呀！妙哇！”客人啧啧赞叹，“这纹理、这花纹……稀世珍宝，世子爷眼光真好！”
　　“当然，不论是什么，只要被咱们世子爷看上的，都是珍宝，”小厮顿了一下，“话又说回来，不是稀世珍宝，又怎么配得上咱们昭仪娘娘，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世子爷和娘娘真是姐弟情深呀……”
　　之侨听着客人和侍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师父出现在他眼前。师父拿得不是金子，而是银票，便于携带。
　　客人久候世子不至，准备打道回府，三人在门口正好相遇。
　　之侨这才认出，刚刚对良桐大夸特夸的人，正是太常寺卿。
　　然而，太常寺卿竟然没能认出这二人。他见二人衣着朴素，权当是小厮，点了个头，抢在他们前面离开了。

　　师父摸了摸口袋里的银票，问他：“想在京城再玩几天吗？”
　　之侨神情怅然，摇了摇头。

　　回家后，之侨在屋里闷了几天，又正常出来干活了。
　　只是他再也没做过琴，也没提过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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