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卿相

作者:秋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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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郭与狼


      话虽软了,谷蛮的手可不会软。

      再治伤,嬴丽谣越发确定这男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并且说到做到、心狠手狠。

      谷蛮一手按住嬴丽谣的肩膀一手用匕首刃尖快准狠从各处伤口里挑出残留的异物,再用酒清理每一个伤口,最后撒药粉、布条包扎。

      而这个过程中,无论嬴丽谣再怎么喊叫,只要没有喊停,他都不会有丝毫迟疑。

      等一切结束,谷蛮擦刃、塞瓶,收拾一地狼藉,嬴丽谣则死后逃生般倚在大石上,慢慢慢慢地调整呼吸。

      “你也...真信任我,就不怕,我,我扛不住。”嬴丽谣虚弱地、缓慢地说着。

      他没搭理她,自顾拿来一件男士的长袍。不用他说嬴丽谣也明白这是给谁的,抬起手方便他帮她穿上。

      穿好宽松长袍后,谷蛮又去不远处的山泉眼里打水,回来后突然说:“你扛得住。”

      嬴丽谣后知后觉他在回答她之前的‘抱怨’,心中还莫名有一种成就感。

      她扯出一抹笑容:“你是在夸我吧,我确实还不赖。”

      谷蛮瞥了她一眼,没否认也没同意。带着两壶水在火堆的另一旁坐下。看样子,暂时不再赶路。

      鉴于谷蛮一直没有自报家门,嬴丽谣只能自己给他取了个称呼。

      “大侠,我们今夜在这过夜吗?”

      谷蛮回绝她给的高帽:“别这么叫我,我没干过什么好事。”

      “啊…”嬴丽谣微微无语,真心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聊,“那,我们是在这过夜吗?”

      “不。”谷蛮把山泉水放在火上加热,“水煮好,再休整一会,我们就要走了。”

      “这么急吗?不能睡觉了吗?”

      “嗯。”

      “好吧。”其实让她睡也睡不着。初冬丛林夜里,气温很低,嬴丽谣身上的伤口都又热又痒。

      嬴丽谣独自忍受好一会煎熬后,出声求助:“太难受了,有没有缓解的药。”

      谷蛮摇头。他从来不用那些东西,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很难熬。”

      谷蛮点头:“说吧。”

      说是陪她说话,就真只是‘陪’。谷蛮从不主动开启话题,就连评价、附和也很少,多半只发出一些表示他在听的语气词。嬴丽谣自知他现在不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只能指望细水长流、潜移默化,日后他能吐露实情。

      “我一个失忆的人,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而且自从在山涧里醒来到现在几乎就没有好回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是受了不少罪…...好在,还有你救我一场,不至于死在牢里。虽然我连你是谁、为什么救我都还不知道…不过我感觉你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凶了…...”

      可能是谷蛮先前喂一些补药药性过去,说得久了,嬴丽谣感到分外疲倦,没了说话的欲望,身体的不适感也弱了许多,沉着眼犯起瞌睡。

      “我们该走了。”谷蛮拍了拍睡眼惺忪的嬴丽谣,“你坐马,我走路,伤口颠簸可能会有些疼,你忍耐忍耐。”

      “哦,好。”

      两个人就这样向东逃。嬴丽谣骑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几次差点掉下来。谷蛮为了不叫她死于马蹄下,只能拉着她硬聊。二人易势,这下反而成了嬴丽谣爱答不理。

      “真的不能睡一会吗?”嬴丽谣耷拉着脑袋。

      “不能。安全起见,我们尽量白天不露面、晚上再行动。天亮之前要找到个安全的庇护地。到那后你再睡。”谷蛮尽量温和地解释,“你困可以和我说话。”

      嬴丽谣点点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那些官府的人有这么厉害吗,能知道我们逃去哪了吗?”

      “可能吧。”谷蛮不好告诉她,其实不是她在逃,而是他在逃。他犯的事情是全国通缉,所以要尽早离开梧国。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需要受这样的刑讯。

      “他们为什么抓你?”谷蛮又问。

      “你说这啊,更是冤死了。”嬴丽谣半梦半醒,说到一半就没了话。

      谷蛮转头见她双眼又闭上,无奈摇了摇她:“怎么冤?”

      “哦!不好意思。说哪了……哦,我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原因。他们也不说什么,只一个劲问。好像,和什么纹路有关。”

      谷蛮有些听不清她的细声呢喃,凑近了些:“什么?”

      “纹路呀,就是那种花纹,图案。”

      谷蛮有不详的预感:“什么样子的?”

      “很特别的,嗯…...”这纹路嬴丽谣记得牢靠,按照记忆描述出来,“两重圆环,上面有鱼、水、云;然后水化鱼,鱼化云,云化水,循环相连。”

      听完她的描述,谷蛮知道预感成真了。嬴丽谣所描述的正是他身上的刺青纹样。不出意外,官府抓她,其实是要抓他。因为三天前,他做了件震惊列国的大事。

      刺王杀架。

      大殿之下,他一刀切下了梧王云垒的头。这位穷兵黩武?的诸侯王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梧国也因此迎来巨大的政治动荡,因为云垒年近三十仍无子嗣,谁来继承这个王位成了悬案。

      不过这和谷蛮就并无关系了。他只负责刺杀,刺杀成功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杀出重围、离开梧宫、离开梧国国都。

      这个任务极其机密,除了他本人、他所谓的东家、景国的国君,和没失忆前的嬴丽谣,就再无人知道了。哦,对了,这个东家也是嬴丽谣的父亲,国君的胞弟、景国的上将军,嬴启。

      而知道他背上纹路的人便更少了,除去他与先妣,就只有嬴启了。

      如果说,梧国掌握了他身上的刺青纹路并展开追捕,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嬴启过河拆桥,想借梧国灭他的口。

      想到这,谷蛮停下脚步,攥紧手中的马绳,怒火中烧。

      如果嬴启只是想要把他灭口,他尚且可以容忍,可如果他接下来的问题被证实,他一定不会放过嬴启。

      不明所以的嬴丽谣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斜身问谷蛮:“怎么停下来了?”

      谷蛮缓缓扭过头,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翻腾的心情,对着马上的姑娘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嬴丽谣自醒来重新认识他起,见到他露出的第一个鲜明表情。

      黑夜之中,月光是唯一的天光。冷冽的银光斜切过他的轮廓,将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勾勒在她眼前。他的笑容突兀却灿烂,嘴角上扬的弧度控制在微妙的方寸间,额前褐色的碎发和高高的眉骨也遮不住他眼中闪烁的冷光。让她想起鲜艳的夹竹桃、想起野狼锁定猎物时的目光。

      他的语速也前所未有的缓慢,却比之前更冷:“我问你。那纹路是不是一枚玉佩上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被他按住后颈压了下来,整个上半身被迫附压在马背上,双目直视地面。她能感觉到他的手由后往前几乎包住了她整个颈部,只要他想,他一手就可以捏断她的脖子。她努力抬起头,刚好够看见他居高临下俯视的双眼。

      谷蛮原本透出危险的笑容已经彻底变成了瘆人的笑。他真愚蠢,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被人算计、愚弄、欺骗、利用。

      两年前,谷蛮之所以同意帮嬴启做事,是因为嬴启先他一步杀死了害死母亲的贵族。但平心而论,他从不觉得这是嬴启的恩情,因为即便嬴启不出手,他自己也能手刃仇人、为母报仇。只是嬴启既然做了,他就算欠了他的债。

      这两年,他接受嬴启安排的一切学习、训练。先后完成了几次嬴启布置的暗杀任务。最后一次,便是这次,随联姻队伍来到梧国、进宫刺梧王。

      作为制约,他让嬴启保管着母亲死时随身携带的几件遗物,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块传家玉佩。二人约定,若此次谷蛮能完成这次任务,回去复命,嬴启将一切归还,若他身死,嬴启将这几件遗物一起放入当地的祠堂,未来能一直有人供奉他的母亲。

      结果呢?玉佩出现在这里?那老头根本从一开始就把他最宝贵的传家玉佩给了他的女儿!

      “你冷静点。”嬴丽谣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起疯,双手努力拉扯他的手臂,“松开我。”

      谷蛮松开嬴丽谣,但并没有冷静,他直接翻身上马,双手拦过她身体左右一把扯住马绳,染化猛然掉头,策马飞驰起来。

      “你干什么?怎么往回跑?”嬴丽谣觉得他彻底疯了。她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的快马,四处发疼。

      “回樊城,找玉佩。”

      嬴丽谣终于确定问题根源:“玉佩?你也是奔它来的?难怪也这么疯狂无理!”

      谷蛮之前对她态度再恶劣,下手再狠,嬴丽谣都可以忍受,但这件事不一样。她真的感受到了他的敌意、甚至是杀意。

      而且事关玉佩,她不禁头皮发麻。这块玉佩是她失忆以来最为珍视的东西,也是给她带来最多伤痛的东西。她两月前在山涧醒来之时,衣服破旧,披头散发,发饰几乎都被水卷走,唯有一对玉镯和怀中的玉佩尚在。玉镯换了钱,这枚形制特别的玉佩就成了她找回过往的最大线索,或者说,是唯一线索。于是,她每到一地都拿着这块玉佩上各处打听线索,后来在樊城做了乐女后也把玉佩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谁知正是这唯一的寄托,把她拽入深渊。

      官府的人因为这块玉佩逮捕她。他们不断审问她‘玉是从哪里来的’,‘同伙在哪’,‘幕后主使是谁’…她一句都答不上来,他们就刑讯逼供。

      失忆已足够痛苦了,一路的漂泊更不用说,为什么还要遭受无缘无故酷刑折磨?就连现在,她好不容易被救,似乎还是因为这块玉佩…...她不可能再相信这个人了。

      马背的颠簸使她的伤情受到再次冲击,同时这些日子积攒的疑惑、委屈、愤怒在这些思虑中重新翻涌,内外夹击,一齐攻破她的防线。终于,一口血从胸腔上涌,她急吐了出来。

      嬴丽谣再次昏迷过去。

      嬴丽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混沌诡丽,一会儿是金碧辉煌的宴厅内鸾歌凤舞、高朋满座,各形各色的人同她饮酒、攀谈、恭维,她开心极了,跳进翩翩起舞的舞女之中,她和她们亲昵、舞蹈,可是一转眼她们便不见了,她追出门去找,先是空旷的石坪、后来是幽静曲折的长廊,她跑了好久好久,终于来到一处花园,这里皆是奇花异草,转身便猛然见太湖石嵯峨如林,石林背后是一泓琉璃碧水,其中锦鲤曳尾游弋,搅碎云影天光,美人们便在湖对岸欢声笑语、朝她招手。她兴奋极了,不看脚下路,只对着湖对岸跑去,然后‘噗通’一声,她掉进水里。那水是腥的、浪是猛烈的,她是被裹挟着、席卷着、窒息着的,难受,难受到快要死掉。

      “不!”嬴丽谣扑腾着从梦中醒来。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阳光斜射进砖屋,她躺在一张不算简陋但陈旧的床上。身上有一床薄薄的棉被。

      她深呼吸了许久,直到完全平复,她轻轻动了动身体,觉得疲惫和痛意已少了很多。她挣扎着坐起身,蹑手蹑脚往空无一人的小院走去。

      “你去哪?”身旁突然传来幽幽的男声。谷蛮从昨晚到今天,除去外出觅食都在屋顶渡过。一是方便放哨,二是方便看管嬴丽谣。昨晚之事后,她一定会生出离开的心思。果不然,她一醒来就往院子里跑。

      换作之前,她想走,他求之不得。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啊!”嬴丽谣被他吓得不轻,“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骂完他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谷蛮昨夜帮她抹净脸庞,今日仔细再看,他发现嬴丽谣其实生得像她父亲,五官精致不失英气。只是她养尊处优多年,因此皮肤细腻白皙,而他父亲久在军中、与军士同吃同住,皮肤早就粗糙黝黑。

      嬴启曾告诉谷蛮,自己选择他刺王,是因为他纯粹。纯粹的爱,纯粹的恨,就会产生纯粹的忠诚。谷蛮对得起他的判断,二人约定开始后,谷蛮从未想过出卖、背叛、临阵脱逃。

      可是,他居然明知故犯。

      谷蛮看着眼前的姑娘,不禁心底冷笑,感叹时也命也:她父亲也不会想到是自己的背叛让女儿遭受诸多苦难折磨吧。

      救了她或许是老天相助吧,让他多一个报复的筹码。

      嬴丽谣不知道他的诸多心思,肚子里还满是昨晚积攒的怒气,一眼不多看他继续地往外走。

      谷蛮不管她走得摇摇晃晃,一大跨步挡住去路:“你睡了大半天。伤情有好转,高热也退了。”

      嬴丽谣一开口就不客气:“告诉我这些干嘛?你不发疯了?”

      谷蛮没管嬴丽谣的冷嘲热讽,自认已经拿出了对仇人之女最好的态度,继续平和说起安排:“此地是一个士大夫荒废的小院,还算安全。桌上还有些吃食。今晚我会行动,拿到玉佩后来接你。”

      行动?嬴丽谣关联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一听就明白。

      “你还是回来了?难道我们现在在樊城?”

      “郊外。”

      嬴丽谣觉得此人彻底疯了,倍感头疼,扶住门框,怕自己再气晕过去。

      同时,短暂的交流让嬴丽谣敏锐捕捉到谷蛮态度的变化。乍看他的话多了一些,实际却更冷漠强硬。满是敌意。这种敌意和昨晚如出一辙,只是被掩藏起来。

      谷蛮耐心耗尽,怕自己再聊下去会殃及池鱼,冷冷丢下一句“我要休息了”就往屋里去。

      她在谷蛮路过身前时,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你对昨晚的事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谷蛮头也不回:“解释什么?”

      “玉佩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后话嬴丽谣来不及说出,谷蛮已经反手握住嬴丽谣的手腕,轻松到几乎没使力气,就将她一个踉跄强行扯到面前。

      她还提玉佩?谷蛮眉头紧锁,眼里的阴森不再掩饰。

      “配合点。别逼我杀你。”

      嬴丽谣早知一切的根源在那块玉佩上,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谷蛮开口即杀的程度。

      她轻轻吸纳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那你就别想找到玉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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