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爱不能

　　暮色犹如一张渐次浸水的赭石画布，在天际缓缓铺陈而开。

　　荒芜山头上，几株枯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
　　四五个人簇拥着简陋的摄影器材，将镜头对准正中央身着素白古装的周绫。

　　得赖短视频平台的火热，市场近来对制作周期短，试错成本低的短剧供不应求，大批量拍摄使得行业对演员量需求也随之增加。
　　加上做这行不需要什么学历，面容姣好，上场便能拍摄，以至于周绫和许一莉，近来是在横城忙得团团转，进完一个组，又赶忙奔赴下一个组。

　　周绫今天要演的，是一个被权贵浪荡子欺骗感情后，自尽于老树下的青楼女子。
　　这场戏很关键。青楼女的死，是剧里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她的结局，使得许一莉饰演的女主，从此埋下与男主决裂的伏笔。

　　“三二一，所有人准备……action！”导演拿麦大喊。
　　摄影组就绪，灯光师打光，其他演员开始走位。
　　画面正中央的周绫却哭不出来。
　　“卡！周绫，你情绪不到位，一莉很好，再来一遍，大家准备——”

　　周绫用力眨眼，蹙起眉头，努力让自己想起一些伤心事。
　　每当她爬上那棵歪脖子树，面对冰冷摄像头，眼睛就像干涸的深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搞不懂戏中人为什么要自杀。
　　明明大好青春。
　　一个自小楚馆歌楼，受尽冷眼长大的人，真的会因小小情伤，就自断性命？

　　可剧组不会顾及她对人物的质疑，演员戏里哭不出，就是不专业。

　　时间在胶着，流逝，日头西斜。

　　终于无奈下，导演只得找来瓶刺激性眼药水，往周绫眼睛里滴。
　　周绫眨几下眼睛，详装痛苦，对着镜头流下几道鳄鱼的眼泪。

　　*

　　中场休息，导演咬烟盯着显示屏，焦躁搓了搓下巴：“这个周绫怎么回事，长得挺漂亮，眼神像木头。”
　　他瞥一眼旁边的许一莉：“你拉来的人。”

　　许一莉正斜倚在石墩旁，闻言利落地掏出打火机，“啪”一声为导演点上烟，自己也燃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大笑：“害，李导，人家刚入行，才进过几个组？不会哭不是正常嘛？您老刚当导演，一上来就会掌镜啊？”
　　“反正咱们是快节奏短剧，又不是什么大制作，观众图个爽，”她夹烟的手指点了点屏幕：“喏，脸好看就行咯。”

　　老李咂嘴：“话是这么说。不过就是可惜，”他目光在许一莉脸上转一圈：“要是她有你这么会演戏，我看别说长剧，签个公司，就当当一线流量花，都未必不行。”
　　“真的是漂亮，身材也好，啧啧。”

　　“流氓老色胚！”许一莉笑骂：“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德行，看见漂亮的就走不动道。”

　　老李耸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分男女就不厚道了，我是那么猥琐的人么。”

　　“信你才有鬼，”许一莉笑着推了他一把：“行，就当你是夸我演技好了。”
　　说罢，她掐灭烟头，转身找周绫去了。

　　山坡下搭了个小棚，黢黑山沟里一盏灯微光荧荧。
　　周绫就这么蜷坐在棚口，不知在干什么。
　　白色灯光逆洒在女人周身，仿若流淌的月华。素白戏服内包裹着盈润胜雪的脖颈，再往上，鼻梁翘挺，眉骨分明，红嘴反复张合着，像雪中肆意生长的潋滟红梅，欲含苞，欲绽放，冷极生艳。

　　来往路人都会下意识看她一眼，她却恍若未闻。时不时抬头看向远方，显得心不在焉。

　　“干什么？念咒呢巫师？”
　　许一莉上前，猛地一拍。

　　周绫吓了一跳，抬起头，膝盖上那本摊开的单词书露了出来：“在背单词。”
　　“洋文？想出国玩？正好我也想去，等再攒几年钱，给我当免费翻译。”
　　周绫摇头：“不是出国，我想考大学。”
　　“成人自考？”许一莉弯腰，这才看到地上还散落着另外几本书。
　　“我打算先拿本科，再去考Y电影学院的研究生。”
　　“那个电影学院不是分很高？”

　　这一行，大多人进来只想捞快钱，拍戏都来不及，谁还会去想考研？
　　不过周绫一直是个很较真的人，凡事爱死磕，许一莉这些年都习惯了。

　　“这两年妈妈身体好很多，爸爸留下的欠债，积积攒攒也还的差不多了。考个大学，”她笑笑：“就当圆圆自己没参加过高考的梦。”

　　“行啊你，”许一莉单手搂住周绫脖颈，半个身子挂在她身上，语气懒散：“铁公鸡当了这么多年，没白当。你爹那几十万的债，也是让你还干净了。他命好，年轻有老婆，老了有女儿。对了，代我向阿姨问声好。下次去你家，我给她煲鸡汤。”

　　许一莉是周绫的小学同学，父母双亡，全靠爷奶拉扯大，年少叛逆不愿回家，最常去的就是周绫家。
　　那时周绫母亲身体尚好，厨艺精湛，总是能做一大桌好菜招待女儿同学。

　　“妈妈昨晚还提起你，说好久没见，问你最近好不好，说要亲自谢谢你，介绍我入行拍戏。”
　　“应该的，没她当年照顾，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周绫笑了笑，继续道：“她还问，小莉最近交男朋友没有？遇到合适的，带回去让她帮忙看看。”
　　许一莉忽然沉默，靠在墙上，无意识拨弄着鬓角碎发：“男朋友没有，男人么……”
　　“倒是一堆！哈哈。”

　　“哎我说，”许一莉忽然凑近周绫，左瞧右看她的脸。
　　“阿姨怎么老催我，不催你？前年跟那谁分了，你都寡几年了？”
　　周绫别开脸：“少抽点烟，味道很重。”
　　许一莉哼了声：“又转移话题。情感匮乏成这样，难怪哭戏哭不出来。”

　　周绫目光投向那抹暮色中形如鬼魅的歪脖子树，喃喃小声道：“我只是不明白，剧本那个角色，为什么要自缢。”

　　“这不简单，情伤。”

　　“那不也至于。妓女和嫖客，本就是钱货两讫的交易，入局之前，都该都摆明自己的位置。”

　　此话一出，许一莉愣了愣。

　　周绫转过头，目光直视许一莉：“你会为了某个男人去自杀吗？”

　　“当然不！”许一莉脱口而出，随后哭笑不得拍了周绫一下：“拜托我的大小姐，人家在古代，少拿你套现代独立女性思想去揣测古人好不啦。”

　　“爱情。”
　　许一莉眯起眼睛，拍了拍手中砂絮站起来：“爱情无非就是撒多少盐，就都得从眼睛里流出来，你没尝过等量的咸，自然体谅不了角色的苦。”
　　“多找几个帅哥谈谈就好啦。”她嬉皮笑脸。

　　“歪理。”
　　周绫皮笑肉不笑。

　　*
　　周日休息，周绫做了长途公交，横城回了趟h市。夹道梧桐树青绿，斑驳光影透过玻璃，飞快在她脸上变幻。

　　公交车缓缓靠停。
　　周绫提着手中几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走下车，热浪挟裹着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她望着台阶下那片低矮错落的乌瓦色民居，这片名唤王家巷的低矮民房，是h市繁阜之下的另类世界，也是周绫自幼生长的地方。
　　相互依偎的民屋笼罩在远处摩天大楼阴影之下，青石板错落斑驳，白墙经岁月洇染布满了灰霭与青苔。民楼门对门，户挨户，每扇窗背后，都藏着一段不为人道言的烟火往事。

　　“是周家姑娘回来了？”对门晾衣服大姐探出脑袋，声音清亮，朝底下喊：“段姐，你家绫绫回来看你来了！”
　　周绫仰头，朝对方回露微笑。

　　“绫绫回来啦？”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段霞扶着门框缓缓现身，身躯在宽大旧衫下更显单薄枯瘦。
　　她笑望向周绫。多年病痛蚀残了她的面容，一双眼睛却唯独清亮，炯炯有神。

　　周绫快步上前扶住她：“妈怎么自己下床了，”她左右张望番，蹙眉道：“周锐呢？怎么让您一个人？”
　　“你弟弟有研学，最近跟学校去了，不在家。”段霞摆摆手，温热粗糙手掌反包裹住女儿：“放心，妈最近精神好着呢。”
　　说着将周绫迎进门。转身时却不着痕迹地扶住沙发靠背，慢慢坐下。

　　周绫放下手中大包小包后，就忙里忙外地进厨房烧水，倒水。

　　段霞笑盈盈望着这一切，接过周绫手中水杯。她忍不住摩挲起女儿的脸，声音里满是心疼：“又瘦了，三餐有没有按时？工作再忙，身体不能耽误。”
　　“我记得的，”周绫笑道：“有好好吃饭。”
　　“那就好。”段霞道。

　　说完母女俩一时无言，陷入短暂沉默。

　　周绫不知为何，忽想起了年轻的段霞。
　　记忆中那个能干贤惠的母亲，好像是一夜间变得孱弱矮小的。

　　周绫敛眼，掩去鼻尖酸涩。
　　“我买了新鲜的排骨和冬瓜，今晚炖汤。”她站起身，语气轻快：“你看看电视。”

　　“好，好。”段霞倚在沙发里，闻言开起电视机，视线却长久盯着女儿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眼角泛起绵长的笑纹。

　　……

　　天色渐暗，段霞拉开老式日光灯，光晕温暖，母女二人就这么窝在沙发上。
　　段霞看电视，周绫坐在另一端备考。笔尖沙沙划过纸面，窗外还偶有夜归人的笑语传来，段霞看电视的声音很小，将近无声。
　　静谧美好。

　　只是安宁并没持续太久。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忽然耳旁炸响，如同碎石砸开冰面。
　　“砰砰，砰砰砰！”

　　周绫倏地抬头，僵硬望向母亲。

　　段霞疲倦地别开眼睛，眉头皱起：“他今晚怎么就回来了，以前喝到这么晚，都是夜不归宿的。”
　　说着推了推女儿：“去隔壁阿姨家避一避，他找不到人，闹一会也就走了。”
　　周绫应声站起，脚下却迟疑黏在原地：“妈。”

　　“放心，我身体不好，他也年纪大了，这些年打不动我。”

　　虽听段霞嘴上这么安慰，但周绫还是没有走。她躲在周锐的房间后面，将房门虚虚掩一道缝隙。

　　“开门……”

　　门把手嘎吱转动，段霞给周陈平开了门。

　　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如同有形的浊浪，迅速溢满整个客厅。

　　周陈平脚步虚浮撞进门，浑浊的目光四处扫射，大声嚷嚷：“女儿，我女儿呢？他们说我女儿回来了。”

　　他瞥见餐桌上的剩菜，嘿嘿笑起来：“呦，看这一桌好菜，我女儿就是孝顺……”

　　段霞侧身替他盛饭：“绫绫中午是来过，工作忙，傍晚就走了。”

　　“走了？”周陈平挑起眉毛。

　　段霞心虚点点头。

　　“你放屁！”周陈平猛地一下推开妻子。肉躯砸在家具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闷响。

　　“我问过邻居，周绫压根没出门！你们母女俩联合……起来骗我！”
　　周陈平摇摇晃晃，拽住段霞头发，像提什么废弃的部件。

　　“你干什么！”
　　周绫再也无法忍耐，从房间疾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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