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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雨后的将军府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韫玺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转头看向仍在熟睡的沈禾川。
昨夜他难得地没有惊醒,这是三个月来的第一次。
“夫人,太医署的周太医来请脉了。”丫鬟在门外轻声禀报。
韫玺微微蹙眉。沈禾川向来厌恶太医的例行问诊,那些太医只会翻来覆去地说“将军身体已无大碍”,对他真正的心病却视而不见。
她轻轻摇醒沈禾川,低声道:“周太医来了。”
沈禾川睁开眼,那一瞬间,韫玺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坐起身,点了点头:“让他稍候,我这就来。”
前厅里,周太医已等候多时。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太医是太医院院判,也是少数被允许进入将军府的医官之一。
“将军近日睡得可好?”周太医一边诊脉,一边例行公事地问道。
“尚可。”沈禾川的回答简短而疏离。
周太医点点头,又查看了沈禾川肩上的箭伤:“伤口愈合得很好,只是阴雨天仍会疼痛吧?老夫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
“有劳。”沈禾川打断他,显然不愿多谈。
韫玺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周太医,将军近日夜里偶有惊悸,可能开些安神的方子?”
周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以为然:“战场归来,心神不宁也是常事,多加休养便是。是药三分毒,不必过多依赖药物。”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毫无用处。韫玺心中暗叹,这个时代的医者,对心理创伤的理解实在太有限了。
送走周太医后,韫玺发现沈禾川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棵被昨夜风雨打落一地枝叶的老槐树出神。
“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出去走走?”她提议道。
沈禾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还有军务要处理。”
“就半个时辰,”韫玺坚持,“整日闷在府中,对身子也不好。”
令她意外的是,沈禾川这次没有拒绝。
京城西市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沈禾川一身常服,与韫玺并肩走在人群中。他身形挺拔,步伐稳健,任谁看去都是一派大将军的威严气度。
但韫玺注意到,每当有马蹄声接近,或是有人从背后突然出现,沈禾川的肩膀都会微微绷紧,右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那里原本该佩着剑。
“将军?”
一个粗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沈禾川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鹰。叫住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左腿有些跛,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那汉子见到沈禾川,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真的是您!将军!”
沈禾川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渐渐柔和下来:“王猛?你还活着?”
名叫王猛的汉子用力点头,眼眶发红:“是,将军!那日若不是李副将把我从火海里拖出来,我早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气氛陡然沉重起来。
沈禾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韫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
“你如今...过得如何?”沈禾川问。
王猛勉强笑了笑:“托将军的福,在城防营找了个差事,勉强糊口。”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就是夜里总睡不踏实,一点声响就惊醒,婆娘说我跟变了个人似的...”
沈禾川沉默着,只是伸手拍了拍王猛的肩膀。
“将军,”王猛忽然抬头,眼中带着某种期盼,“兄弟们都说...说您要重组黑风骑,是真的吗?”
黑风骑。
韫玺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沈禾川亲手组建的精锐骑兵,在那一战中全军覆没。
沈禾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后平静道:“尚无此打算。”
王猛眼中的光暗淡下去,他讷讷地行了个礼,跛着脚离开了。
回府的路上,沈禾川比来时更加沉默。
晚膳时分,他突然开口:“王猛曾是黑风骑的斥候,最是机敏不过。”
韫玺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那场战役前,他刚得了第二个儿子,请全军喝酒...”沈禾川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如今,他连安稳觉都睡不了。”
“这不是他的错,”韫玺轻声道,“也不是你的错。”
沈禾川放下筷子,目光沉沉:“今日见到的王猛,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的他意气风发,能歌善舞,每逢胜仗都要跳一支边塞的战舞...”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中浮现出韫玺从未见过的痛楚。
“很多士兵归来后都变了,”韫玺斟酌着用词,“他们会无故发怒,或是退缩畏怯,夜里噩梦缠身...这些都是正常的,经历了那样的惨事,任谁都会受影响。”
沈禾川抬眼看她:“你怎么懂得这些?”
韫玺心中一紧。她总不能说,在她的时代,这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是经过无数研究证实的心理疾病。
“我少时曾遇一位游医,”她编造了一个借口,“他医治过许多从战场归来的士兵,说他们这是'心伤',需要慢慢调理,与身上的伤一样。”
“心伤...”沈禾川重复着这个词,眼中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说是京郊大营送来急报,有士兵斗殴,伤了好几人。
沈禾川立即起身,准备更衣出门。韫玺却心念一动,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斗殴?”
管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听说是为了一点口角,张校尉责罚了一个士兵,那士兵突然暴起伤人,连着伤了好几个劝架的弟兄。”
“那张校尉如何?”沈禾川问。
“受了轻伤,但...但气得不轻,说要军法处置。”
韫玺突然道:“将军,我能否同去?”
沈禾川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那位游医也曾说过如何辨识'心伤'的症状,”韫玺解释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京郊大营灯火通明。他们到达时,闹事的士兵已被绑在刑架上,等候发落。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如同困兽。
张校尉额上裹着布带,气愤地禀报:“这小子叫赵四,平日里最是温顺不过,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我就说了他两句,他竟像疯了一样扑上来...”
韫玺仔细观察着那个叫赵四的士兵。他身体紧绷,眼神涣散,口中喃喃自语,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反应。
“他回来多久了?”韫玺突然问。
张校尉一愣,看向沈禾川。
“回答夫人。”沈禾川道。
“回、回夫人,赵四是一个月前从北境轮换回来的,”张校尉忙道,“那批回来的兵都有些...古怪。有的整夜不睡,有的动不动就发脾气,还有个一见火光就躲...”
韫玺心中了然。这些都是典型的PTSD症状。
她走近几步,轻声唤道:“赵四?”
那士兵毫无反应。
“你现在安全了,”韫玺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没有人会伤害你。”
赵四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韫席继续道:“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在京郊大营,很安全。”
突然,赵四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血!到处都是血!他们...他们都死了...”
营中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韫玺回头看向沈禾川,轻声道:“他不是故意违抗军纪,他是病了。”
沈禾川的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良久,最终下令:“松绑,送他去医营,好生看顾,不必按军法处置。”
回府的马车上,夜色已深。
“你如何知道该那么做?”沈禾川突然问。
韫玺斟酌着词句:“那位游医说,有些士兵归来后,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内心受了重创。他们会突然暴怒,或是沉浸在可怕的回忆里,自己也无法控制。”
沈禾川凝视着窗外流动的夜色,轻声道:“今日在营中,如赵四那般状态的,不止他一个。”
“我猜也是,”韫玺点头,“那位游医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尤其是在经历恶战之后。需要的是理解和调理,而非责罚。”
沈禾川转回头,深深地看着她:“那位游医...还教了你什么?”
韫玺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他还说,最危险的,是那些看似最正常的人。因为他们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心里,直到某一天,再也承受不住。”
马车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响。
许久,沈禾川低声道:“我好像生病了,是心里的伤...很重很重。”
这是第一次,他亲口承认自己受伤了。
韫玺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我知道。但我会陪着你,慢慢治好它。”
车窗外,一弯新月挂上枝头,清辉如水,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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