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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春季雨水丰沛,有了阿宁的帮忙,雨天可以不用去田里劳作,稍作休整。
雨下到傍晚便停了,天色很暗,刮起一阵风,不知怎的把钱寡妇刮来了,还有她的儿子石头。
“小渝,你爹呢?找你家借两斤稻种,去年的被老鼠吃光了……”她笑吟吟地,自顾自迈进房里去。小渝剥着豆子,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阿宁在屋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于是大声说:“我爹去二叔家里了,你明天再来找他吧!”
钱寡妇没应声,张小渝丢下豆子想进屋,石头却跑了出来。
七岁八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张小渝怕他捣乱,也只好跟着他。耳朵却听着屋里的动静,一不留神让石头上了树。
“你快下来!小心你娘打你!”
“又蹭了一身灰,把你新衣裳弄脏了!”
“你再不下来,我可摇树了!快下来,有好吃的。”
不管怎么劝,石头就是不下来,坐在枝头笑嘻嘻的。
这老槐树生得十分高大,石头爬到屋顶那么高,张小渝很怕他摔下来,自己又不会爬树,也不知能不能接住他,最要命的是,他不下来,钱寡妇就不会走,这俩人在屋里干啥呢……
她就近拿了根竹竿吓唬他,石头却不怕,反而越爬越高。
两相僵持着,她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大喊:
“大力——”
声音很大,连袁芷都出来了:“怎么了?”
阿宁从屋里走出来,小渝用竹竿指指石头,他立刻会意,走到近前三下两下上了树,一只手抱起孩子,从树梢纵身而下。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有外力相助,张小渝看呆了。
“啊呀,你怎么从上面直接跳下来?受伤了没有啊……”
阿宁把石头放下,他立马钻进了他娘怀里。小渝顺着他望去,钱寡妇笑吟吟地向她招手,她正好也想躲着袁芷,便走了过去。
“你爹是怎么把大力带回来的?”
小渝不想看她,随意地说:“冬天的时候,爹进山砍柴,他倒在小路边上,和顺子一起把他背回来了。”
“他当时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他好像没有受伤,爹说他找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外伤。”
“那他有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吗?”
张小渝摇摇头。石头在他娘怀里转了一圈,突然插话了:“娘,那个大哥哥的手好冰,像死人一样。”
“净胡说!”钱寡妇冲着石头就是一巴掌,不安地看向树下的阿宁。她又说:“天色也晚了,我先带着孩子走,明天再来问你爹借吧……只是,你还没出阁,也小心点村里的闲话。”她抿嘴一笑,牵起石头的手走了。
张小渝站在原地,脸慢慢红得发烫。
晚饭时,张小渝终于憋不住了:“爹,你咋也不关心我的大事,也不见有媒婆过来……”
爹笑了,没说话,只一个劲地吃菜。
弟弟突然说:“姐,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我不想你嫁人……”
“为什么?”
“你嫁了人,就不是我们家的了,我想你也看不到你了。”
张小渝红了眼眶:“傻顺子,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呢……”
爹终于说话了:“顺子,你娘要是不嫁给我,哪有你和你姐呢?你姐将来也要做别人的娘……”
顺子突然把碗一放,哭了起来:“娘——”
阿宁停下了动作,看着顺子。
小渝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豆大的泪珠掉进了碗里。
爹顿了顿:“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小渝,你才十六岁,家里也离不开你,再等等吧。先吃饭,饭都凉了,今天这豆腐挺好吃……”
收拾完碗筷,又去哄了哄弟弟,小渝站在厨房里发呆。
她想起爹那句“你姐将来也要做别人的娘”,便心情复杂地皱起了眉。这些事全都压得她喘不过气,但为什么,又偏偏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有没有一个地方,再也不用想着这些,再也不用为别人而活呢?
像阿宁一样。
她好希望阿宁能过来看看自己,问一句“怎么了”,但是她无数次抬头看门边,总是什么人也没有。是啊,他能说什么?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像他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该是多么轻松快乐啊。阿宁的过去,会不会也有痛苦的往事呢?他的娘,如果还在的话,为什么没有来找他呢……
夜风凉了,她不再等,转身回了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在地上像一块冰。小渝忽然想起来石头今天说的话,说阿宁的手很冰,像死人……她被这说法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决心做一件出格的事,并且这决心越来越迫切,几乎叫她立刻就要起身。
她缓了一会,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阿宁的房间很近,又仿佛很远,她一点一点挪过去,听着爹悠长的鼾声,心跳越来越快。
悄悄掀起门帘,看见阿宁侧身躺着,脸朝向里面。
小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她伸手,想要探进他的被子里。
突然被子剧烈翻动,阿宁以极快的速度坐起了身,一只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月色中他的两只眼睛都闪着寒意。
张小渝惊恐地瞪大了眼,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手脚瘫软,几乎吓晕过去。她决没想到会是这样,更没想到他的力气如此之大,精准地掐断了她的呼吸。
阿宁看清来人,慢慢松开手,小渝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你来做什么?”他压低了嗓音。
张小渝抬起眼,怔怔地看了他好久。
阿宁起身下床,把她落在地上的外衣捡起来,披回了她的身上,又扶起她,让她坐到床边,轻声问道:“疼吗?”
她缓缓摇了摇头,仍是一言不发。
“你怎么……来找东西?”
“我……”张小渝艰难开口,“我来看看你。”
阿宁皱眉:“看我?”
小渝突然站起来:“我看完了,我走了。”她抬脚准备逃离,却被阿宁抓住了手。那一瞬间,她突然清醒了一般,确切地感受到了他手上的温度,的确很冰。可是这手,刚刚从被子里伸出来,实在是冷得不像话。她又突然回身,双手握住阿宁的这只手,眼睛也看着它:“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阿宁对她的一连串动作感到意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是桂花姐的儿子……石头说你的手特别冰,所以……我就想来看看你。”小渝低着头,仍是握着他的手,可是阿宁的手就像死物一般,怎么也焐不暖。阿宁没说话,她又接着说:“她……桂花姐今天对你说了什么?”
阿宁不语,抽回了自己的手,小渝才又抬起眼,看向他。
还好夜色浓厚,盖住了自己烧得通红的脸。这一晚,她可干了太多出格的事了,但是此刻,她感到无比轻松和快乐。过了今晚,她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会知道的……
“你心跳很快。”
“啊?”张小渝发出了半声惊叫,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屏息听了一会儿,爹和弟弟都没什么动静,还好还好。
倒是阿宁觉得奇怪,皱眉看她:“你听不见吗?”
张小渝咬着下唇,仍在刚才的惊吓中没有回过神来,慌乱地摇摇头。她感觉自己有点晕乎乎的,莫非这是做梦?也许是做梦吧……
阿宁仍是看她,又说出了一句令她分外清醒的话。
“你喜欢我?”
这一瞬间她想拔腿就跑,可双腿像长进了地里,怎么也抬不动,手心冒出了冷汗。她觉得自己像犯了什么罪,被关在囚车里拉着示众,无处可逃。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全完了。
阿宁终于站起来,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来到你家一个多月,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一旦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我立刻就走。该答谢的,我绝不会亏欠。你刚才问我,那个女人问了什么,她问我的来历,我说我什么都忘了,她就告诉我,那个叫袁芷的邻居女孩,她喜欢我。我听见她的心跳,和你的是一样的。”
又是尴尬的沉默。
“我没有办法回应你们的喜欢,”他苦笑一下,“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回去睡吧。”
像是得到了赦免,小渝忙不迭地走开了。
次日清晨,张小渝瞪着俩通红的眼珠子,木然地干着日复一日的活计。昨晚的一切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一切,又真实地告诉自己根本就不是梦。不知道怎么回事事情就发展到了那个地步,自己这个样子,还像个妇道人家吗,不知羞!一边批评着自己,一边又贪恋地回想起那双手的触感,还有在月光下越发澄澈的那双眼睛。
不能再想了,赶紧忘记吧,小渝勤快地打点起家里,她只想让自己忙一点累一点,希望今晚倒头就睡,不要再想乱七八糟的事了。
自己努力不去想他,偏生爹又提起。整理农具的时候,忽然听见爹说:“要是顺子将来能像大力一样就好了。”
爹心里,也是认可阿宁的吧。张小渝偷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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