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

　　“你这秃毛，咳，玄狸，我们怎么混进去？”照夜问着。

　　“简单。”玄狸抱着手臂，倚在巷口的墙边，脸色依旧不佳，语气却恢复了惯常的刻薄，“就你这副呆头鹅样，披身道袍，说自己是太上老君座下童子都有人信。”

　　玄狸不得不承认照夜生得玉润净白，模样极好，却是嘴上不饶人。

　　“你！”照夜气结，抬脚就要踩他的布鞋。

　　玄狸敏捷地侧身躲开，嗤笑：“莽撞、聒噪、还蠢。除了会点三脚猫医术，一无是处。”

　　“我医术才不是三脚猫！我有天赋得很，师父说我是百年难见的天才。”照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反驳，“而且我有办法！”

　　照夜眼珠一转，拉着玄狸钻进一家裁缝铺。

　　片刻后，两人换了装束出来，照夜一身宽大的深蓝道袍，衬得她小脸愈发莹白，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瓷娃娃。

　　玄狸则是一身灰布道袍，配上他苍白的脸，倒真有几分落魄小道士的清高模样，只是那眼神过于锐利了些。

　　“师父看着年纪小，一会儿入府，还请称我为师兄，方不惹人怀疑。”玄狸整了整衣襟，慢悠悠地说。

　　照夜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哼，秃毛猫师兄！”她学着街上见过的道士模样，努力板起小脸，挺直腰板，可惜效果甚微，反而显得更加稚气可爱。

　　两人走向枢密使府，照夜踮着脚，远远望着枢密使王旦府邸那气派的朱红大门，门前挂着惨白的灯笼，两个巨大的火盆烧着纸钱，青烟袅袅，灰烬随风飘散，落在门前铺着的一层薄薄白灰上。

　　刚到门口，一阵风吹来，纸灰打着旋儿扑到照夜脸上，她“呸呸”两声，绣鞋也踩到了门口铺的白灰。

　　“哎呀！脏死了！”照夜不满地跺脚，皱着秀气的鼻子，“这家人怎么回事？门口也不扫干净！”

　　玄狸额角青筋跳了跳，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压低声音斥道：“闭嘴！蠢雀！”

　　照夜被他吼得一懵，委屈地眨眨眼，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虚般地将自己缩了起来。

　　玄狸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敲她脑袋的冲动，也不知这蠢雀是怎么自己一路来到汴京的。

　　一着丧服的小厮迎上前来，许是没听到二人的对话，他还是态度恭敬。

　　“二位道长，”小厮对他们行礼，“请问道长从哪里来。”

　　玄狸一时没想好名头，倒是照夜出手了。

　　“琼花观。”照夜递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琼花图案，“我自扬州来，恰逢大人家中办丧事，我和师兄也来，嗯……略尽绵力。”

　　小厮显然没听说过这名号，但看玄狸气度冷冽，照夜虽小但粉雕玉琢，似是富贵人家精心养护出来的，便恭敬地记下，将他们引到南房一间偏僻的套房住下。

　　“明日是夫人出殡正日，道长们都在前头诵经，两位请自便，无事还请莫要随意走动。”小厮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门一关，照夜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累死我了！玄狸，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萆荔草？”

　　“急什么？”玄狸说道，“你刚才倒是机灵，还知道事先备好木牌。”

　　照夜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理了理发带，有些茫然，“倒也不是提前准备好的，师父确实是琼花观的，那我应该也算琼花观的吧。”

　　玄狸站在窗边，没想到竟是这般歪打正着，嗤笑了一声。

　　照夜被笑了颇有些不服气，她踢了踢凳子，嘟嘟囔囔道，“我知道自己刚才说错话了，我已经想起来了，我看过那本书。”

　　照夜回忆着从前师父让她背的书，“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

　　玄狸却不是一只读过书的猫，他的知识都来源于市井生活，偶尔学会那么一两句“男女授受不亲”便是极限了。

　　照夜看出玄狸没听懂，她嘿嘿一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以后可不要叫我蠢雀了，要叫我照夜大人！”照夜说着。

　　“这个王旦肯定不是什么好官，那门外的火盆，地上铺的白灰，都是怕死者回煞纠缠的。”照夜气鼓鼓地，“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而且，太祖时诏开封府禁丧葬之家不得用道、释威仪及装束异色人物前引，他竟然明晃晃地招了这么多和尚道士，可见是吓破胆子了。”

　　照夜从前不觉得读书有用，她这只小麻雀脑仁小，一本书要背很久，医书便算了，偏偏普通的书也要背，她闹脾气时，师父便一直哄着她，总有有用的时候，没想到如今便真的用上了。

　　玄狸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和飘摇的白幡，眉头紧锁，他回头看着一脸气愤的照夜，语气更沉，“你最好祈祷萆荔草不在什么要命的地方，否则，你这蠢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照夜被他严肃的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嘴硬道：“我才不怕！我拿到草就走！”

　　但她下意识地往玄狸身边挪了挪，仿佛靠近这只有点凶的秃毛猫能多点安全感。

　　玄狸瞥见她的小动作，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又迅速压下，恢复冷脸：“晚上别乱跑，我去探路。”

　　“不行！”照夜立刻反对，杏眼圆睁，“你伤还没好！而且……而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麻烦。”玄狸嗤了一声，却没再坚持独自行动，只是走到床边唯一的蒲团坐下，闭目养神，这蠢雀胆子比芝麻还小，离了自己，怕不是要被这府里的阴气吓哭。

　　夜深人静，梆子声遥遥传来。玄狸睁开眼，黄金猫瞳在黑暗中莹莹发光。他看向蜷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照夜，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

　　“走了，蠢雀。”他起身，声音不大。

　　照夜一个激灵醒来，迷糊地揉着眼睛，“啊？哦，好！”她连忙跳下椅子，紧跟在玄狸身后，还不忘抓起她宝贝的药囊。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南房，偌大的尚书府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白幡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气。

　　刚转过一处回廊，玄狸猛地拉住照夜，将她掩在廊柱后。

　　只见前方月洞门下，一个身着素白孝衣的少女，正袅袅娜娜地穿过庭院，她绣鞋明明踩进积水，却半点未湿。

　　步伐之轻，仿佛内力深厚的轻功高手。

　　“她那是什么，轻功踏雪无痕？”照夜侧身转头用气声问，眼神好奇。

　　玄狸摇头，眉头紧锁，竖瞳缩成细线。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格窗，少女脖颈投在墙上的影子里，喉骨处赫然缺了铜钱大的缺口。

　　“是尸体。”玄狸说道。

　　人死未安葬者，走路无声，脚跟不落。

　　照夜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玄狸的衣袖。

　　就算她是妖怪也怕鬼啊。

　　那少女似乎全无知觉，径直走向了厨房方向。

　　“跟……跟上去看看？”照夜的声音有点抖，但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尤其是想到萆荔草还没着落，这宅子充满秘密，说不定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线索。

　　“找死么？”玄狸瞪她，语气不善。

　　“可是，万一她知道库房在哪呢？”照夜小声反驳，眼睛亮晶晶的，“不入虎穴，焉得萆荔草！”

　　“说不定我们帮她入土为安，她就帮我们找到萆荔草了。”

　　玄狸被她这歪理噎住，看着她明明怕得要死却强撑勇敢的模样，心头莫名一软，随即又涌起一阵烦躁，终究还是冷着脸，拉着她的衣袖，借着阴影跟了上去。

　　一路追着，便是跟到了厨房。

　　“这大半夜的，她来厨房做什么？”照夜化为原型，蹲在屋顶瓦片上轻声问道。

　　玄狸伸出舌头想舔舔自己被打湿的毛，抬起爪子才想起自己被剥了皮，哪里还有毛可舔。

　　想到这里，玄狸没好气地说：“谁知道，总不能是死人还要吃东西。”

　　“那我们先看看她要做什么。”照夜说着，她看向玄狸的爪子，玄狸的恢复力让照夜咋舌，不过一晚，那骇人的伤口竟已收口结痂，虽离长出新毛还早，但也不再那么血肉模糊。

　　照夜想着，突然发现，少女所在的厨房旁边还有一间小厨房。

　　“我们去那里等。”照夜扑腾到玄狸脑袋上，给他指着方向。

　　“正好盯着她的时候，我给你煎点药。”照夜说着，语气兴奋，她是真的喜欢行医，喜欢能治病救人的满足感。

　　玄狸本来要对照夜一声招呼不打就蹲在自己头上这件事讽刺几句，但下一秒，照夜惦念着他的伤，让他口中的话说不出口。

　　玄狸磨了磨爪子，只能无奈跃到了小厨房里。

　　“你这伤得慢慢养，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好。”照夜化为人形，一边从随身包裹里翻出药材，一边嘱咐道。

　　却没听见玄狸的回话，反而耳边传来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声音。

　　“别乱动这炉子，上面温着我娘呢。”

　　照夜回头，说话的便是她刚才跟着的少女。

　　“温……温着什么？”照夜有些结巴地看着炉子上的瓦罐。

　　玄狸站在旁边，弓起背，猫瞳竖起，一片幽深色。

　　少女喉骨中比照夜先前见她，多了个哨子，想来这就是她能说话的原因了。

　　不管照夜思绪万千，少女只是端起灶台上的瓦罐。

　　“我娘病了，躺在床上总是说冷，屋子里烧着炭盆也没有用，我思来想去，只想出了将我娘温在炉子上的法子。”少女说着。

　　短短两句话，让照夜遍体生寒，她看向玄狸，发现他紧锁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

　　“你知道你娘死了罢。”玄狸开口，他淋了些雨，有些着凉，嗓子不自觉地有些哑。

　　“我娘都在罐子里了，自然是活不了。”少女笑道。

　　“那……那你还……”照夜问着。

　　“道长应该也能看出，我也死了罢。”少女笑到，竟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已死的事实。

　　“我瞧着姑娘不似寻常道士，不知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少女被纠缠着也不恼，只是温柔地提出了自己要求。

　　“自然不会要姑娘白帮，想来姑娘入府也不是为了赏钱，姑娘有所求，我也能帮。”

　　“你先说，你要什么。”玄狸开口，打断了两人。

　　照夜有时过于冲动，他生怕还没问清楚，照夜就为了萆荔草答应下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