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雪缄

　　夜色沉沉，褚互静静坐在桌前摆弄着茶盏，有些昏然欲睡。白日入宫依次拜见了太后等人，又因皇后骤然有喜，参加了一场皇帝临时大办的靡宴，她早已累的筋骨无力。这时，腰间却蓦地一紧，被环抱住的感觉。褚互一下睁开了眼，直起身体，那种感觉又如同梦魇退去般诡谲悄然消散。
　　应当是自己方才恍神太深了。褚互想着，“小娘子…小娘子….”一阵轻浮的笑声锁魂一般传开。她愣了愣，抬起目光，只见窗棂大敞，夜风微凉，此时却多了些阴森的狡黠，仿佛生出一双无形的手，柔情蜜意地扣住了她的肩膀。她的目光被一抹颜色吸引下移，只见窗前不知何时竟然生长出一柱红竹，枝节劲瘦，妩媚灵灵。
　　褚互蹙紧眉头，心里微微有些怪意，起身去关窗，触及窗框，她的便僵住了，因为，柔软肌肤的触感覆盖了她的右手，她立即低头，便见是一双女人的无骨美荑，惑然在心底拉开一张恐惧的网，伶俐地撒开，囚住了她的心。一声空洞的轻笑，如同千年古铃，在空谷里被怨艾的魂灵摇起，缠绵的呼吸，在耳尖轻轻挠痒。
　　她不做不休地别过头，身后贴近的东西又闪退消失了，只在回目之间窥见一抹艳红身影。迷蒙让她仿佛被封闭了五感，下一秒万籁俱寂，褚互突然之间像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见了。她静静地站在了原地。果然下一秒，温热濡湿了双肩，红影探来，左右吸闻着，似乎灵智不全，做事全屏心性一般天真，又探到了褚互身前，缓缓张开了嘴。明明应该害怕，褚互却感觉心底更多莫名地冷静压制了恐惧，就像什么切开了那张网，她瞳孔微缩，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却没有用力，柔软细腻的触感，让她掌握其生杀的予夺时下意识仁慈欲卫，耳边的娇哼一下被打断，转变成了急促的呼吸。
　　褚互盯着女人，她弯起的眼睛里一双闪着红光的瞳，冶丽两轮如同艳日当空，扬起了嘴角，露出贝齿，朱唇半启之间无匹兴奋。女人的五指张开，贴在了褚互的心口，褚互不知道该不该激怒她，只能冷脸站着。那张脸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体开始像抽噎一样抖动，与此同时，蓝光如同藤蔓一般涌出，缠绵绕圈女人的玉臂。这蓝光的源头，竟是自己的心口，褚互这次心间，却出乎意料的无感，脑中一片空白，看着女人凄厉地苦笑一声，软倒在了地上。
　　褚互的目光仿佛生出了孩童好奇的思维，不受控制仔细地打量女人。那美姬身姿曼妙姣好，脊背挺拔，盘花错扣紧致上衣，乌黑里描摹着红色的竹影，肤质如同凝乳，轻抬的下颌轮廓纤纤，利落冷峻。她生着一双上扬的眼睛，睫毛深色郁郁，分为清爽的几股微微上翘，里边眸子里虽被泪水蒙蔽，却不掩骄矜，脸上印着红竹痕，治媚肃杀，丹唇鲜明，下身半边裹着墨裙，半边镶着艳纱。女人呢喃着，“纵……纵……”
　　褚互茫然地想，纵什么？纤长的玉臂又搂住了她，清香如竹，她听见她问：“小娘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我从三年前醒来，便没有记忆。”褚互挣脱了她。
　　女人也不再相缠，只是道：“我叫姝蘅。”
　　褚互看到妹蘅眯起了眼睛，光华在她的瞳孔闪动，她的细眉微微压低，“那你记不记得纵拂…”姝蘅的嘴忽然张不开了，她恼怒地抬手，异常修长的手指汇聚红光，可似乎有一道道锁就让她寻找不得。
　　“还真是她的作风。”姝蘅又突然露出一个柔美的笑脸，盯
　　紧褚互。狭长的双眼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她，褚互有些危险地
　　往后退去。“你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你叫做褚互。”
　　“姐姐是我的故人。”
　　脚步声传来，姝蘅瞬间溃散，从窗口的缝隙飞了出去，褚互回过头，看到栖倦揉着眉心走进来。“小阿互怎么还不睡？”
　　褚□□敛了情绪，抱紧他，“等夫君。”

　　已是夜半，褚互在黑夜中睁着双眼，思绪杂乱，方才所经历的一切莫名，都让她想要探寻，可实在的困顿很快让她沉沉睡去。与此同时，姝蘅附灵到了那红竹上，扎根的触感熟悉又陌生，一下让她的心飘的很远。
　　清晨仿佛昨日，山里的薄霭如烟，还未散去，妹衡的意识第一次渐渐清晰，她的红叶上栖挂着夜的凝泪，润、冷，深深扎根的土壤。这时她的枝干却被一只手握住了，极有力道，那只手的主人白衣翩跹，腰间是一柄长剑。刻着两个字，沉道。骤然离地，姝蘅的一下又失去了意识。
　　待到她再醒来，是在房间里。感知着奇怪的身体，想要张一张叶子，却是伸出了两条手臂。她低下头，白皙的身体被一条被子包裹，她伸手想要解开，却被按住。妹衡懵懂地抬起头，对面清澈的黑瞳里印上了她好奇的红眸，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睛。眼前人十六七岁的模样，皙如雪玉，剑眉明眸，她饱满的双唇透着少女的青春，痞与柔在面庞随着一点轻微的神色变化交接浮现，乌发并不过长，垂落胸前，一袭白衣，耀不可及。少女见她醒来，将几件衣裳扔给她，“挑喜欢的穿。”
　　姝衡张了张嘴，“好。”
　　少女走去了外间，“好了叫我。”
　　姝蘅摸索着学习穿衣服。
　　半晌之后，少女看着红裙袅娜的妹衡露出了笑容。姝蘅想了半天才开口，“.你是谁？”
　　少女抱着剑，睨着她道：“我途经沐禾山，那里归属人间，日常也无修仙之人，不想可惜你的灵妙，便将你带了回来，帮你炼化成人，有了正道相辅，你也不是妖，而是仙。”
　　姝蘅微微睁大了眼睛，缓缓地向少女端正跪下，“女侠的天大恩情，姝蘅无以为报，姝蘅也无去处，愿意跟随女侠。”
　　少女笑了笑，冲她招手，“出来。”
　　两人穿过门，鼻息之间登时一股清凉新意，这是一座小院，种着不少花草，还有一架秋干。再往前走，妹衡这才发觉，这是一座山。云雾在下，随着日光移动变幻红橙黄的流色。“这是沉道山。”少女如此说道。
　　妹蘅看向她，眨了眨眼，少女扬了扬手中的长剑，“这是
　　沉道剑。”“师父是沉道山的主人，他身陨，便将这把剑交给了我。起先他带着我们在此修行，这是我的居所，还有两位师弟。”“你愿跟着我，也好。若是愿意浪迹天涯，找寻自己的生活，若遇难事或是思念，也可随时回来，这里亦是你的家。”
　　“跟随女侠便是姝蘅所向。”妹蘅毫不犹豫地回答。
　　少女毫不诧异，却还是道：“山下世间自有一派山下世间自有一派当人往返的风景，情爱、友爱、金银许多风景，你当真不想去看看？”
　　姝衡微微垂眸，“曾经沐禾山上，住着一个读书人，他觉得红竹既有雅致，又有鸿志，便在旁建造屋舍。他不仅读书，还喜爱看一些话本子，诵读之间，种种生死别离、郎才女貌、爱而不得，也不过如此。”

　　爱而不得，也不过如此。心底的痛恸忽然蔓延开来，姝蘅一下从红竹中飞了出来，幻化人形，坐到房檐轻轻拨弄着琵琶。她闭上眼，仿佛又看见纵拂瀞的笑脸，让她一下沉入了梦中。
　　纵拂瀞说：“你喜欢琵琶？”
　　她低下头，手上却不是流光溢彩的漠心，而是一把普通的花梨木琵琶，她的第一把琵琶。妹衡愣了愣，知道自己又在梦里，索性抬起脸，笑容可掬，“喜欢。”她等着她，赏自己。
　　纵拂瀞敲了敲她的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便送你一把琵琶当做法宝。”一把玉透的琵琶出现在她手中，纵拂瀞抬手，催动灵力。
　　姝蘅靜静地看着她素手间闪烁的灵力，她微微压低的剑眉。她像是一只盖雪的梨花，雪的气息寒凉她的肌骨，清冷出尘，她的枝坚韧肃杀，花瓣却娇嫩美丽。
　　纵拂瀞把琵琶送入她手中，“给它起个名字吧。”
　　姝蘅垂下眼，阳光将她红色的瞳珠雕琢的剔透，灼灼烈
　　烈，她想了想，说：“思侠。”
　　“好名字。”纵拂瀞仰头喝了一口茶水，她今天扎了高马尾，发丝乌黑错综，像是黑泉流泻而下，挺拔的侧脸。她侧过眼，看姝蘅神色郁郁地弄琴，“和我出来。”
　　“好。”穿过门扉，到了院中，纵拂瀞笑眯眯地拔出了剑。
　　“如今你也有了法器，来和我比试一场。”
　　姝蘅正想点头，又陡然清醒般摇了摇头，“你已操剑百年，我才初获法器，怎么能和你比？你想要欺负我。”纵拂瀞的笑声传来，剑锋朝着她擦来，妹衡闪身躲开，下一秒，剑却朝她心口刺来。
　　姝蘅猛然睁开眼，明明剑尖在梦中还未碰触到她，苏醒之间却仿佛穿出梦境已经贯穿了她的心脏，寒凉入体，随着纵拂瀞声息的消失，一瞬万籁俱寂，长剑又拔出，跟与斯人的离去化为无形。没有血肉的虚掩，空洞的伤口被寒风的獠牙和锐甲啃噬掐挖，痛，密彻的痛，从心扉之间爬上骨髓，让姝蘅手足皆冰，下意识的抬起手，擦到满手的泪水。她缓缓低头，怀抱中的琵琶闪着灵光，缓缓抚去，发觉雕刻着的“漠心”二字，竟不知何时变作了“思侠。”赤红刻字，色如红豆，红豆，是以物寄情的媒介。
　　她总是恨，无数个探寻无果的寂夜，她的力气不知道如何发作，只能狠狠地弹着琵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漠心”变成了“思侠。”最初给琵琶起名时，她想起纵拂瀞在鹅羽纷飞里练剑，想起她说总不知道寄情何处，想起她的白色衣袂，觉得自己想要一直一直跟着她，所以刻下了漠心两个字，漠不理欲与贪，心可如冰雪。
　　现在她的心，也再也不是如冰如雪了吧。心底那道侠客的影子，让她思之如狂，让她夜夜梦回，姝衡右手捂脸，从打开的指缝之间，睁开了红光如血的眼，让她疯魔。

　　与此同时，廊下，却有一个隐秘的身影，默默抬头看着妹衡，目光幽深。她还是找来了，没了纵拂瀞，她变得这么古怪。
　　也不怪她，连自己都变得好古怪。她的慧心可以猜出姝蘅想要干什么，也知道姝蘅很有可能按捺不住，但她却不想反驳。明明看到了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梳妆嫁人，与良缘携手，明明知道良缘不易，明明纵拂瀞坚定地告诉自己，让她忘了就好，喜乐无忧。明明…她也想要她喜乐无忧，再不受叨扰。
　　妹衡无论要做什么，她都无力伸出阻挡的双手。
　　那边顺其自然吧，她也想要她回来。

　　晨色熹微，鸟鸣浅浅。用过早膳，褚互便在后花园闲逛，春光明媚，燕雀精旺地鸣唱不止，音淌世间，润泽生出了无数娇嫩桃李。感受到身后的视线，褚互想起昨夜叫姝蘅的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婢女退下。
　　“王妃矜贵，奴婢跟着王妃方才放心。”
　　褚互扬起唇，回头看她，也没想多做解释，“无妨。”
　　“是。”
　　看着婢女走远，褚互才垂下眼眸，继续往前。这名侍婢是栖倦今早特意点给她的，可见忠心，若是姝蘅再次找来，也免得她受惊。她的目光探寻地扫过地面，果然，一株红竹以诡异的速度拔地而起，耳边“叮咚”奏响一声，褚互回头，便见姝蘅抱着一把琵琶歪头杀睨着她。
　　“姝蘅姐姐。”纤柔的玉指捂住了她的嘴，褚互双睫微颤，感觉有什么力量笼罩了她，她蹙起眉，“你干什么？”
　　“好妹妹……我隐去了我二人的身形啊……前尘往事，你听不听。”
　　“听。”褚互甩开她，坐在了秋千上。
　　“你曾经有一位师姐。”姝蘅的手在微微颤抖，褚互压下心绪，静静地看着她，姝蘅覆下漆黑的睫扇，忽然很犹豫。默然了一会儿，褚互才听到她说，“她是是世上最好的人，只可惜不在了。”“她曾经带着你，在一座叫沉道的山上修行百年，虽然你现在全都忘了，但我可帮助你恢复修为。因为一些原因，你被藏匿起来，虽然她给了你最好的教导和呵护，但心有愧疚……”
　　褚互睁大了双眼，姝蘅仿佛很紧张，又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的样子带着害怕的隐忍，又流露出昨日的天真。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竟然带着异样的清冽，就像在学着另一个人。
　　“她万望你可以有一日自由入世，体验一番，她想让你拥有一切。她让我务必，带你看看江湖。”
　　心里好像有一把锁，被咔哒一声打开了。一道丝线悄然划开了她混沌的脑子，让褚互模糊但安逸的生活，诡异地清晰起来，却有一股隐秘的伤痛，悄悄埋下。她最终起身，“修为……怎么恢复？”
　　姝蘅瞬间移到了她面前，握起褚互的手，闭眼念咒。褚互感觉温暖在体内回溯，手中一重，又缓缓便轻，竟是多出了一根法杖。法杖通体玉银，流光婉转，上面丽镶着许多摇曳红莲，如同有生息一般轻轻摇曳。褚互眉心跳了跳，听见姝蘅说，“这把杖叫作怜缱。已与你相伴百年。”
　　褚互抬起怜缱，挥动起来，仿佛她失去了记忆，它却仍有记忆，灵力牵起姝蘅的一绺发丝。
　　姝衡斜睨了那绺发丝一眼，轻轻抬手打落，深吸一口气，“你如今已经有良缘相伴，若愿意与我踏足江湖，可以寻他再议。”
　　褚互有些诧异，“你这般好？”
　　姝蘅恍神了一刻，忽然怒起眉头，一字一顿道：“我、自然、要、对、你、好。”
　　褚互有些笨拙地隐去了那法杖，“我信你。”一颗铃铛迎面扔来，她抬手接住，“这是什么？”
　　“摇起它的时候，我会来。”
　　褚互拎着那只铃铛，是金色的，在春光精致的光芒下，有几分刺目，她便把它呈到了阴影下，注意到了上面刻着字，褚互眯了眯眼，才看到上面写的是：
　　拂瀞大侠，义名天下。
　　她有些无措地攥了攥铃铛，绕出了花园。感受到有人，褚互立即侧目，竟是那个刚刚请散的婢女。婢女的目光极速略过褚互提着铃铛的右手，又极速覆睫垂如静水。她生得素面，脸形犹如月盘，微微附粉，柔平眉墨画流开一样长横，黑眸鹅卵石似的静谧，所有头发在脑后绾作一个乌髻，黑蓝长裙，上罩一件朱红对襟方领披袄，端庄款款。褚互想了想，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问：“你叫什么？”
　　“奴婢沁虞。”婢女这才抬起眼，微微凝笑。
　　褚互想了想，“沁虞姑娘可便带我去寻王爷？”
　　“自然。方才宫内送了春日新茶，王爷正在品鉴。”
　　隔着窗棱，栖倦尖俏的侧脸沐浴温光，瓷杯在手里碧翠折辉，袅袅丝香绕起，蒸腾在他的鼻尖。褚互撞上他的缱绻柔瞳，心里好似也有盏茶，被颠地倾出水色，濡湿一片。她入门到他身侧，晃了晃手中的铃铛，“夫君……”
　　沁虞退出房内，合上了门。褚互冷了冷胡思，被栖倦揽进了怀里，“我昨日……独自在房内，碰到了红竹仙。”栖倦似乎并不意外，褚互便继续讲完了姝蘅所言。
　　“我尚且没有一个断策。但是……”褚互有些急了，栖倦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笑眯眯：“但是什么？”
　　“但是不论怎样……我绝不要与你分离。”发顶的手猝然顿住了，好像有些微微的颤抖，褚互回眸，栖倦仍然扬着唇，只是笑容蜜意，神色却不见喜，是缄默的郁。“夫君？”褚互不知是为何，拉了拉栖倦的另一只手，被瞬间的冰凉吓了一跳。
　　他说，“我亦绝不愿与阿互相离。”春天的意蕴是人难以捉摸的柔恸，褚互的心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词容的感觉，却像是难过。
　　“所以，万里江湖，我陪你便好。”
　　“我本也是闲王，明日我们就可启程。”
　　褚互垂眼，铃铛摇起，“那我先让你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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