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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值重九吉麟许久久,临冬初艳榴祈绵绵
话至初九重阳日,贾政携贾宝玉、贾环同贾兰,于卯正二刻各自乘轿前往北静王府,临行前不忘叮嘱三人礼俗规矩,见何人行何礼、言何语回何句云云。觉轿行渐缓,宝玉便估摸已距不愿,自纱窗向外瞧了一瞧——但见有素帷华盖,静驻安待,车马未簇簇,然更显威仪;旁齐整护卫,垂首侍立,仆从未浩汤,而自现肃穆。待平稳,贾政等下轿,便有一护卫前来,着青缎坎肩,躬身问好,原是长随之领班。林之孝遂向其奉上名帖同礼单,那领班看罢容请稍候,自己前去通传。
片刻领班复返,请贾政一众自东角门入,一青衣小太监引至书房相见。那小太监前已招呼好轿夫等至厢房处歇息,后对贾政等顺作一“请”字,带其穿门房步入外院敞厅。厅中紫檀条案上,肃立宣铜饕餮纹鼎,侧置官窑青灰釉卷缸,宣仪威武。又有一人含笑迎上,藏青长袍,面容清癯:“劳烦贾老爷再移步,王爷已在涵芳轩备茶,容奴才引路。”并吩咐着那小太监退下,许是府中管事太监。贾政一行人遂同其再过穿堂,沿甬道绕行正殿侧廊,又过垂花门,入内苑,最后至涵芳轩外。一位贴身长随自内而出,月白直裰,向贾政深作一揖:“政老同公子,请。”语罢扶珠帘而起,贾政一众人谢毕而入。
水溶正于轩中而立,头戴缀玉绶缨吉服冠,身着江崖海水四爪蟒纹袍,外罩玄色如意对襟褂,较往日几见更显亲和。贾政躬身施礼道:“重阳佳节,府蒙王爷赐帖相邀,实感殊恩,今携犬子舍孙,谨祝王爷福寿安康,恭祝府中尊长松柏常青,鹤岁绵长。”宝玉等亦随其施礼。水溶笑道:“世交之谊,历有年所,正当如此,世翁无须拘泥形迹,反倒生分了。同代小王转达,惟愿尊府,老太君眉寿无疆。”遂问起贾兰读书写字如何,听闻其回应得体,点头道:“令孙谈吐,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尊府真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犬孙拙见,怎敢当王爷如此赞誉。”贾政垂手欠身。水溶又问起贾环,然其支支吾吾,只贾政为其答复圆话。
“多日未见宝玉,诗词上可下功夫了?”水溶转头看向宝玉。宝玉:“”贾政补充道:“园中立了诗社,前几日还活动过。”水溶听后道:“实为风雅之举,小王虽同清客幕友常聚,但左不过纵欢享乐,吟咏作赋也只是偶尔罢了,今宝玉一言,倒提醒本王,或有新奇之作,也请宝玉不惜吝啬,让小王领教一番。”宝玉称是,二人谈起昔日往事,轻松愉悦。
忽而那管事太监来报,冯紫英携其余公子王孙已至府中,现已请入厅里等候。水溶便携贾政等至敞厅,接见诸位。宝玉同熟悉之人招呼问好,心却放在冯紫英旁一人。其剑眉星目,儒雅持重,宴上有过几面之缘,言语不多,然几次出口却肯綮分明,并非寻常纨绔、等闲之辈。遂打听到是威烈将军公子卫若兰,心生结交之意,奈何每次相坐较远,时间甚短,一直未有机会。今日相见,不知可了心愿否?
宝玉心想着,随众人行至射圃亭,但见亭前黄土开阔,两侧置器架,列长弓短韬,竖画戟长矛,兼雕弓劲弩,架列屏风。箭垛三遭,近者五十步,中者九十步,远者百二十步之外,现于藤丛,隐于柳烟。亭角一小案,上置古铜投壶,中插雀翎箭数枝。粉垣之外,引水成溪,畔边古松,虬枝盘踞,金戈相映,别有风致。
“今日诸君云集此亭,若不比试一番,实辜负场地此景。”水溶笑道,“也承重阳射圃之习俗,已为席中每位备下专礼。然只以射箭论输赢,与寻常乡射无异,且亭中多人乃初次相见,彼此面生拘束,许不能尽兴。幸前有一趣闻,每端午以粉圃角黍堆于盘中,小箭射之,中者可得食为戏。今不妨效此法,请诸位各取随身小佩一件,不必贵重,权作今日箭圃之‘信物’。中鹄多者,取本王的薄礼之余,亦可择取席间‘信物’,得者与其主相知互识,如此不止于酒酣耳热,更留一物结情。”贾政言:“,真乃一段佳话!”宝玉暗忖,“若能与此人相识,今来也算无憾。”解下腰间所佩之麒麟坠子。
随之射圃亭处便有锦衣攒动,各象殊异——三五当先,弓开箭去,得彩处声有抚掌称妙,失意时拊膺叹惋。再者静观其间,引而未发,然倏忽破空,连珠贯心,北静王同贾政等位于旁侧,四下皆叹,八方钦佩,正为冯紫英、卫若兰一辈。更有较年幼若贾兰者,屏息凝神,只待上场。而场外几处则人影绰绰,或借机叙旧,或乘兴结新。宝玉素日里志趣那系于此,不过迫于贾政威严,乱射一气便换人退场,居其中见卫若兰风采,却怕显唐突,徘徊作罢,也同几位攀谈起来,演武之地便作应酬之所,正是:
开弓百态难相似,落鹄千般各不同
待诸位行射完毕,一管事理顿名帖,高声道:“今日群英毕至,难得开眼,拔得头筹者——神武将军府冯紫英冯公子,箭无虚发,八矢连中,举座无双!”席间一片喝彩,冯紫英大笑起身,向四周抱拳致意。“次席,威烈将军府卫若兰卫公子,箭箭穿杨,七矢连珠!”宝玉抚掌之余,看卫若兰,管事后面的话全未进到耳朵里。待其命下士托所盛众人佩物之漆盘,首至冯紫英前。冯紫英所择者,正是贾政所佩之物青玉扳指,便笑对贾政行礼,缓缓道:“有幸沾得世伯之文气,也为胸中肚里多几重墨水。”贾政回应:“今于亭中,已睹冯世兄百步穿杨彩,想必日后沙场之上,更见双雕落塞云。”水溶笑道:“紫英今日可有飞将军李广之遗风,在其位谋其职,实乃我朝之幸。”冯紫英遂再谢水溶之礼,一番陈词。
下士后移至卫若兰前,宝玉期许。“卫公子所选者,为一麒麟佩,荣国府贾宝玉贾公子所呈。”待话一出,宝玉又惊又喜,忙起身。“宝世兄,久仰。”卫若兰执麒麟在手,含笑施礼,“不知宝世兄还否记得,宴上曾几次见识斐然文采,然止步于此,惜不能深交,今天赐缘分,愿以此物结为知交,取我折扇一把作为回礼。”宝玉听闻,知彼之心情竟与自己一致,慷慨道:“卫世兄之心与我是一样的,只恨不能早相识,真真文武双全。”“宝世兄过谦了,‘既知箭矢蓬弧意,不用鹄中穿杨多’,”水溶笑道:“若兰同宝玉不必拘束,今日真应了古时‘投桃报李’之语。小王亦备礼庆二人金兰之谊。”随后宴上笙歌如何,席间欢乐如何,皆不必多言。贾政携众人回府,一应酬谢、回礼等琐碎事务,皆按礼数处置妥当,不必细表。
却说府中连日无事,转眼便离重阳过了几日。这日晨省,众姊妹齐聚贾母上房。“那时候宝玉出门的早,说的时候不在,瞧瞧我门前多了什么。”贾母笑道,“这石榴本该开在五月,没想到今年迟迟未开,还以为就这样萎了去。许是应着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这花偏今年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依我的糊涂念头,石榴多子,莫不是府中要添喜了?”贾母道:“要真是这样,我倒希望是凤丫头,只留下丫头,也是个身子弱的。”王夫人道:“老太太也不必着急,想来这几天便能见分晓。”“既然如此,那不妨再等几日,等有什么消息下来,预备好酒席,一家子赏花庆祝,可一桩美事。”贾母道,“到时候,再像中秋那般,倒不如不聚的好。”邢夫人忙安慰着贾母,商议完后便散去了。
话至探春这边,早日见石榴,心内想着并非好兆,草木知运,大凡顺者昌,逆者亡,不时而发,必是妖孽,然不想扫大家兴致,遂未再言语。而心下不宁,晚间便同凤姐看起近日的账目。二人商议许久,想的几个开源节流的法子不是触了这房的利益,便是碍了那房的情面,终究束手束脚,并无一策能周全。探春本意是先强硬实行,若结果尚可,旁想必旁人也不会再有怨言,但见凤姐病体沉沉,天色已晚,只得闷闷告辞。
回房途中,听见赵姨娘处里头摔打哭骂之声,恐他教导无方,便思量着过去看上一看,略作劝解。谁知赵姨娘见探春进门“你教唆的?糊涂啊,他们是什么人,旁门左道,尽是些杀头的罪,这样你也敢沾染?”赵姨娘自知失言,慌得掩住了嘴,随后又强辩起来:“我是上了他的当,我不过是想……”探春此时又急又气,见赵姨娘不知悔改,知再说也无益,遂朝门口走去。
赵姨娘见探春要走,又怕又恼,忙拉住问道:“你要把这事说与他们?”探春甩开,狠声道:“我做什么,与姨娘无关,姨娘自重罢,成日在这小肚鸡肠上下功夫,”“我就知道!”赵姨娘拽住探春的衣裙,瘫在地上不起,“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和他们成了一家人,早离了肚子的亲娘、亲兄弟。要是你肯帮衬着我们,我还用得着拿钱拿布头地去求外人?”探春见赵姨娘执迷不悟,反而倒打一耙,:“我何时没想着你们!你说月钱、衣裳、笔墨,哪一桩我没有比旁人多费一分心!姨娘既知此事上不得台面,如今惹了祸,不想自己,反来怨起我的不是,难不成还指望着我颠倒黑白,也去作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一辈子也做不来!”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一动,却是平儿进来了。赵姨娘,心下一惊,拽着探春的手也松开了。然平儿并未问马道婆之事,只言:“姨奶奶在府里呆的日子不少,也最是知礼的,三姑娘如今奉老太太、太太的命料理家务,多少双眼睛看着,又这般拉扯,旁人不知传出去,只道您不体恤姑娘的难处,环哥儿脸上如何好看呢?”转头望向探春:“奶奶打发我来,说是翻出来些账目,等着三姑娘去呢。”说罢便搀着探春出门。出来后便好言劝探春道:“他糊涂,我已经说过了他,三姑娘尊贵明白,不必在这里白受些气。”同时也温声安慰:“你放心,有些事听见了只当没听见,说的不好听些就是烂在心里,比什么都强。”
探春心里如明镜似的,当然明白平儿“所不能说之事“之为何如,心下亦不胜感激。二人相辞,平儿便依照凤姐的本意,前往稻香村来。李纨忙请进屋里,又命素云倒茶。平儿说明凤姐同探春所想的法子,也让他来拿拿主意。“在管家理账这方面,凤丫头同三姑娘要比我灵光的多,我只觉得个个都好。”李纨一面看着,一面叹道,“难为凤丫头病中还这般操心,素云去取些茯苓霜来,平丫头代我送过去罢,也表一点心意。”平儿正欲推辞,贾兰进来了,先同李纨请安,又向平儿作揖,回话道:“今日先生所教之书已尽数温习,母亲请查。”李纨面露欣慰,温声道:“既然温习过了,就更要时时自省,读书明理是第一等要紧事,纵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能枉费教养一番,先下去罢。”平儿听毕,感其言语恳切,暗度道:“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都这样用心良苦,三姑娘若生在这样的家里,依他那要强的性子,定会比现在要好,只可惜夹在两边为难。”回去时仍想着,不由将两家相比对,真是:
一室喧嚣争短长,半院清寂课远章
如此又过几日,早间宝玉闻到院内丝缕甜香若有似无,却感到熟悉,遂问袭人点的什么。“为着那石榴花开,东府的珍大奶奶也来过,给太太带了些香来,原是蓉大奶奶屋里常点的,太太用过后,说是年轻人喜欢的味道,便给咱屋送来了。”袭人道,而宝玉一听东府秦可卿,那日所作春梦、所历云雨、所坠深渊,种种真皆都随风化了,不过数年光景,那庭前旧燕已作新巢,廊下鹦鹉犹唤旧名,然物是人非,贾蓉已续弦,纵如自己,与其有一段经历刻骨铭心,却也只睹物才思人。继而想起其弟秦钟,塾中相伴、郊外同游有何等亲密,而今坟前青草却已历几度枯荣,音容笑貌也渐次模糊。可卿如此,鲸卿如此,那逝去之人,若金钏、晴雯者,不过是教人空悬一念,纵有万般不舍,千般怜惜,终是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四散去了。不觉伤感起来,只放空盯着,喃喃道:“外面那么热闹,作什么呢?”眼下正说着,麝月便进来:“夏太监刚来报过了,说娘娘在宫中有喜,现在正要传二爷过去呢!”袭人听后,喜不自胜道:扭头却看见宝玉心不在焉,若有所思。“你姐姐大喜,怎么又呆住了?”“没什么。”宝玉笑着回道,“想起了些事,我现在就去。”
及至贾母上房,早已是满屋笑语,喜气荣焉,都道那株石榴果真是来报喜的,贾母高了兴,便让府里的男子趁着喜头题起诗来。宝玉自在其中,瞧着不过几日,前儿的石榴竟有朵结出了果,只是干瘪异常,许不能长久,究竟是老树新芽、枯木逢春,还不过是残灯复明、回光返照罢了?胡思乱想起来,题了几句应制奉承之语呈上,终于待到结束,心里闷闷的,遂想同黛玉说说话、而紫鹃告知其往栊翠庵去了,遂往那处去了。
进了庵内,见黛玉与岫烟对坐,正说到“缘聚缘散”四字,宝玉不觉在门槛处立住,喃喃道:"那些缘分真真切切存在着,难道就甘心任它散了不成?”妙玉正为宝玉斟茶,听得此言,对岫烟道:“你听听,这根里带来的痴气,可不是又犯了?我看他啊,同我刚跟你们讲的那个故事是愈发像了。”宝玉忙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也是奇了,世上竟也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妙玉遂放下长壶,向着宝玉娓娓道来:
“原有一金匠,为长者熔金造塔,快要成的时候,案上余一撮金砂,光华流转,非比寻常。那金匠越看越爱,就生出了痴念,竟趁人不备,将那金砂攫来,吞下去了。”
宝玉惊道:“这却是为何?”妙玉道:“贪其光华,想据为己有。谁知金砂沉重,吞下便坠入肠胃,令他痛楚难当,倒地翻滚。长者惊问其故,金匠只得指其喉,长者捶胸顿足道:‘痴儿!痴儿!汝若不贪,此物本可属汝,铸作庄严宝器。今强纳之,反丧汝命,光华何在?’可见这世上痴人不止一个,贪恋着光华,连自己都顾不得,眼前这位可不就是?”说罢,便把已经出色的茶放到宝玉面前。宝玉默然,黛玉遂知其心里有事,便以房中有事为由,起身辞别妙玉、岫烟等,宝玉也顺势而立,说道:“我送妹妹一程。”同时亦轻声道:“有些事,还想再请教妹妹一番。”
二人遂漫步于向着潇湘馆的甬道,宝玉先开口道:“妹妹,自二姐姐去了,我才明白了几分——我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不过是早知了散去的结果,徒作,与妹妹‘喜散不喜聚’之心实是一处的。今我又想到了蓉大嫂子,晴雯,那些早咱们一步走的人,竟也渐渐记不清,我怕的,总有一天……”顿住看向黛玉。“要死了,”黛玉埋怨一句,却转口道,“我虽这么说,却是明白的,聚散来去,便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恨不得让那好的、喜的,一丝儿也别流走……”语未了却哽咽起来。宝玉见状,忙要哄黛玉。然黛玉只摆摆手,继续道:“但再想,这空的可真是自己的心?或是一点强要留住的形迹罢了。但有时又何必拘泥于此呢?真正该收着的,原不是那形骸,二哥哥也是明白的。”“我知道妹妹的心,妹妹劝我的话,我也几次劝过自己,可我这会子想的——”话未说完,黛玉却举袖噤声:“二哥哥想说的,我心里已听见了,我都收着的。”
宝玉听闻,直直愣在了原地。而黛玉见此便悔不择言,不好再看宝玉,只低头道:“前面就是潇湘馆了,二哥哥早回吧。”宝玉欲挽留,然黛玉只快步行进房中,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与那晚收帕题诗的状态无二。紫鹃瞧黛玉腮上绯红,黛玉只道无妨,坐下思及二人方才的言语,皆是夜不能寐时对自己的心里话,可自己与宝玉无异——劝得了别人,又有几时劝得了自己?泪又不觉又流下来。紫鹃前见是宝玉送黛玉回来,便知是二人在路上说话的缘故,遂劝起黛玉来。没曾想雪雁来报说鸳鸯来过,说是明日作宴庆祝,另外有一喜事想报,让黛玉务必来参与。
且说这庆宴之余有何喜事,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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