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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家人
“喂!你又犯困了?你昨晚抓贼去了?”王子拍了下她的肩膀,力度有些大,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有故意报复的成分。
沈璃迷茫地抬起头,如梦初醒。
王子指了指讲台,讲台上站着一位男老师,四十左右的样子,鼻子上架着副眼镜,很符合老师的形象,但实在没什么特色,沈璃是真想不起来是谁了。
见王子从桌肚里掏出本皱皱巴巴的数学书,她也有样学样……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沈璃收拾书包,飞快地往外冲,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家了。
刚到教室门口,就被一个女生拦住,女生拿着根小棍指着沈璃命令:“排队!”
见沈璃没反应,李茜又说了一遍,临了加上句:“你不听我可要打你了。”说完还挥了挥手里的小棍。
沈璃猜她应该是班长,这个时候的老师还是很有威信的,连带着老师亲封的班长也有点小权,这点小权就包括拿小棍打手心,足够在小孩子里面立威。
沈璃无意跟她起争执,只好乖乖朝队伍后面走。
刚站好,一个胖胖的小丫头转过身来,圆乎乎的脸蛋,黑红黑红,朝着沈璃撇嘴:“那个李茜,不就当个班长,神气什么!”
沈璃朝胖丫头笑了笑,胖丫头见沈璃没附和她,两个小辫一甩,又转回去了。
沈璃看到她书包上用金色彩笔写的名字,张媛媛。很好,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新阳镇小学每一年暑假后都要重新分配班级和老师,小学六年,她换了六个班级,每个班级小孩又那么多,况且又过了这么多年,不记得也正常。
跟着队伍出教室,寒风灌进走廊,沈璃缩了缩脖子,把手揣进口袋,不小心蹭到了手背,瞬间疼得她龇牙咧嘴。
沈璃小时候最怕冬天,因为每年冬天,她的手都会生冻疮。沈楠比她更严重,两只手年年肿的跟猪蹄一样。
对了,沈楠呢?
走到小学门口,队伍散开,沈璃在路旁的人群中找沈楠,二年级应该已经出来了。
在路旁卖零食的小摊边,沈璃看到了沈楠的身影,她正伸手管同学要辣条。跟自己一样的短发,穿着跟自己同款的不太合身的绿色小棉袄。
沈璃记得这棉袄是二年级寒假时,沈怀康带她们俩去买的,姐妹俩鲜少买新衣服,沈怀康特意买的大一号。
沈璃长得快个子高,现在手腕已经露了一截出来。沈楠虽个子不高,但却是横向发展,棉袄穿在身上,勒得紧紧的。
“沈楠!”沈璃张口叫她。
沈楠听见声音,跟同学告别,手里拿着根辣条跑过来,有些敦实的身材,跑起来摇摇晃晃。
沈璃仔细盯着她,单眼皮,黑皮肤,眼角一颗痣,眼前缩小版的沈楠和成年后的沈楠合二为一。
见沈楠过来,沈璃抬脚就走,沈楠拉住她:“干什么去?”
沈璃慌忙挣脱她的手,见那只油腻腻的手仍捏着根辣条,扯她的是另一只手,才放下心来:“回家啊。”
“不等四姐吗?斯哈!你跟四姐吵架了?斯哈斯哈”沈楠被辣得嘴唇通红。
沈璃一拍脑门,想起来还有个沈丹丹,“哦对,差点忘了。”
话音刚落,听见后面的喊声:“沈璃!沈楠!”
沈璃扭头,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走过来,满头的发夹。也是黝黑的皮肤,跟沈璃差不多的身形,高高瘦瘦,走路两只脚呈外八状。
看见这个走姿,沈璃就认出来了。
沈楠上前挽住沈丹丹的手,用的是干净的那只,“四姐,你哪来这么多发夹。”
沈丹丹得意一笑:“我同学借我戴的。”
“给我戴一下呗。”沈楠羡慕地看着沈丹丹。
“那不行,我就戴这一天,明天就得还给她了……”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沈璃落在后面,望着沈丹丹满头花哨的发夹,又想到她以后抱着两个娃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沈丹丹不是沈璃的亲姐,两人是本家,沈丹丹是族中的堂姐,在家里排行第四,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要说两家祖上到底什么关系,就是沈怀康也说不清,总之沈家村大半是姓沈的,多少都沾点亲。
沈家村离新阳小学不远,只要过条马路,十分钟就到了,直线距离则更近,近到即使在家里,沈璃都能听到新阳小学的铃声,从小听到大。
马路很窄,连正式的车道线都没有。这个时候私家车不多,路上最多的就是大货车,两车相会要格外小心,前车速度慢了,后面就是不断的鸣笛声。
沈璃捂住耳朵,太吵了。
每到放学,这条路上就会出现大批的小学生,没有人行道,只能走到马路的边边上。沈璃佩服这个时候家长的大胆,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同事,孩子都上高中了,还坚持每天接送。
拐进沈家村,跟沈璃和沈楠告别,沈丹丹继续往村子里走,她家还在里面。
一条小黑狗迎上来,身形不大,冲着沈璃和沈楠摇尾巴,是双喜!
双喜是沈楠在路边捡回来的,刚到家时才两三个月,姐妹俩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在沈家呆了七八年后,寿终正寝。
沈璃蹲下身摸着双喜的头,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它是沈楠一年级的时候捡回来的,现在也就一岁。
双喜身体兴奋地扭动,尾巴摇地更欢快,沈璃拍拍双喜的背:“走了,双喜,回家啦!”
双喜就兴奋地跑在前头,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沈璃看到了记忆中的老宅。
破!太破了!
左右的邻居家都拉了大大的院子,中间夹着沈家三间光秃秃的红砖瓦房,房子建了没几年,算是新房,但周遭的环境破乱,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沈璃记得在邻居早已经住上水泥砖房时,家里住的还是土坯房,沈璃和沈楠在土坯房里度过了幼儿时期。后来村里说这是危房,要改造,又给了一笔补贴,家里才建了新房。新房建好后,沈怀康手里就没钱了,到自己上六年级时家里才终于建了院子。
地面还没铺水泥,是夯实的土地,前面两棵冬青树权当做大门了,冬青树下堆了一堆废品,都是洪桂香捡来的塑料瓶和纸箱。
沈璃走到堂屋门前想推门进去,发现门锁了。
“奶不是说了她今天要去赶集么,你又忘了?”沈楠走过来,蹲下拿起块砖,下面压着钥匙。
洪桂香在屋后的菜园子里种了些蔬菜,集会上就带去卖。
沈楠捡起钥匙开了门,里面的景象又是让沈璃两眼一黑。
乱!太乱了!
洪桂香节俭到极致,舍不得花钱买衣柜,也舍不得花钱给沈璃和沈楠买衣服,姐妹俩的衣服基本都是别人给的,合身的就穿,不合身的就收起来,反正绝对不会扔,导致家里最多的就是不合身的衣服。
可是又没有柜子放,只能装在纸箱和塑料袋里,像摆摊一样,全平铺在堂屋的地上,洪桂香觉得,这样翻找很方便。
沈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沈璃就不一样,她心思敏感,打心底里自卑,从小到大没有带过同学来家里。
沈楠放下书包直奔大彩电,拿起遥控器按到少儿频道,还好,来得及看《天眼》。
她搬出椅子坐下,跟着片头曲唱起来:“天眼天眼天眼天眼,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沈璃搁下书包,朝里间走。里间是沈怀康的卧室,一张床,空空荡荡,落了一层灰。
沈璃看向墙上挂着的日历:2005年12月5日,阴历冬月初五。
是了,沈怀康一年到头都在外地打工,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沈璃和沈楠是标准的留守儿童。
床边立着一个黄漆木柜,里面一半放沈怀康的书,另一半放了几床被子,柜门上有面全身镜。
沈璃走到镜子前,终于看清了自己8岁的样子。
她和沈楠在5岁以后直到成年,除了学校的证件照,从来没有拍过照片,长大后看朋友的童年照常常觉得遗憾。
镜子里的女孩皮肤苍白,身形瘦弱,一头短发干枯发黄,一幅营养不良的样子,只有一双大眼睛为这副身躯添了几分神采。
沈璃叹了口气,这个家太穷了。
小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才听洪桂香提起,是因为爷爷生病,沈怀康为了给他治病,借了一大笔钱,可最后不仅人没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王海燕就是因为这个跟他离的婚。
沈璃转身到堂屋,沈楠仍津津有味地在看动画片。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大钟,快到五点了。
走到厨房把米饭蒸上,正寻思要炒什么菜,听见外面三轮车的声音。
是洪桂香回来了,沈璃赶紧迎出去:“奶!”
年轻了二十岁的洪桂香骑在三轮车上,精神烁烁。
沈璃又想起上辈子的洪桂香,她太苦了。先是丈夫去世,接着儿媳抛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离家,她一个人又当妈妈又当奶奶,眼看把两个孙女拉扯大了,儿子又意外离世。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沈璃亲眼见过。
那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小老太太,终于被打倒了,她不吃不喝,只是整天哭。
每当有亲戚来探望她,她就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复述沈怀康离家时说的每一句话,努力从那些话语中找到沈怀康离世的预兆,并迫切地寻求别人的认同,然后暗自懊悔,她为什么没有察觉,为什么没有拦住他。
沈璃和沈楠就会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是意外,没有什么预兆,谁都怪不了。
沈璃的眼前泛起水雾,她忙用手擦掉,深吸了一口气。
洪桂香下了三轮车,招呼沈璃:“沈璃,过来帮我把萝卜抬下去。”
萝卜装在一个大麻袋里,沈璃帮着洪桂香抬到西屋。
一边抬,洪桂香一边念叨:“今天去的太迟了,没抢到好位置,萝卜没卖掉多少。”
放下麻袋,洪桂香拍拍手:“行了,你去写作业吧,我去做饭。”
“奶,饭我已经蒸上了,炒个菜就行。”沈璃答。
洪桂香很意外,“蒸上了?这么能干?”
沈璃:“跟你学的嘛!”
“行,那我炒个菜。”洪桂香出去抱了捆干树枝回来烧火,家里有煤气灶,但不常用,洪桂香最常用的是柴火灶,她说农村最不缺的就是柴火,省钱。
沈璃回到堂屋,刚刚洪桂香倒是提醒她了,写作业,可她呆坐了一下午,根本不知道作业是什么。
翻开作业本,上面记录了她整理了一下午的思绪:8岁,三年级,05年,沈怀康,洪桂香,沈楠。后面加了个王海燕,但又被沈璃用红笔叉掉。
作业本的最后是用红笔圈出的一串日期:15年3月17,距离沈怀康出事还有十年。
沈璃合上作业本,抬头见沈楠还在看电视:“沈楠,你作业写了没?”
沈楠头也不回,眼睛舍不得离开电视一秒:“今天老师没布置作业。”
沈璃又气又好笑,时隔多年,还能听到沈楠这个烂借口。
沈璃是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成绩优异,文静听话。沈楠不一样,她是班里的倒数,且每天都不写作业,是办公室的常客,回回被老师打,回回认错,然后坚持不写作业。
学习上的事,洪桂香不懂,被她一句“今天没有作业”就糊弄过去了。沈怀康倒是关心,但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也就只有回家的时候问上几句,不足为惧。
就这么着,沈楠混到了初中毕业就没有再上学,进了工厂上班,认识了万华杰,早早地结婚生子了。
“放学时我都听见你们班同学讨论作业了,我要告诉奶你不写作业。”沈璃故意诈她。
“你敢去试试,告状精!我就不写,关你什么事!”沈楠终于回过头来,竖起拳头威胁道。
沈楠脑子简单,经不起诈,轻易就上当,但是她武力值可不低。
沈璃望着沈楠敦实的身材,还是闭上了嘴。
她打不过沈楠的,小时候和沈楠的每一次打架,都以沈璃失败告终,打不过她就跑,可沈楠也总能轻易追上她,然后接着打。
沈楠小时候就跟个猴子一样,跑步打架翻跟头,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反观沈璃,就是个软脚虾,长得跟竹竿一样,体质又差,爱生病。
洪桂香也恨铁不成钢,每每看到沈璃被打得哇哇哭,她上去锤沈楠,顺带要骂句沈璃“没用的东西,白长这么高。”
上辈子的沈楠结婚后就没再上班了,老老实实在家当起了家庭主妇,万华杰也在工厂上班,工资不高,沈楠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常常要找沈璃接济。
沈璃也就是个普通的文员,好就好在她没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沈璃决定改变就从沈楠做起,沈楠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因为沈璃硬不过她。具体要怎么改,她还得好好想想。
沈璃想得出神,洪桂香端菜进来,“吃饭了。”
沈璃忙起身收拾桌子,家里这张桌子,既是餐桌,也是沈璃平时写字用的课桌。
见沈楠还在看电视,洪桂香踢了一脚她的凳子,“去拿碗。”
沈楠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出去,一步三回头盯着电视,生怕错过一点重要情节。
沈楠盛完饭,看着盘子里的白菜炖萝卜,长吁短叹:“怎么又炒萝卜?我不想吃萝卜。”
“你想吃啥?你想吃龙肉?”洪桂香拉着脸瞪了沈楠一眼,夹了筷萝卜送进嘴里。
沈璃难得地跟沈楠产生共鸣,她也不想吃萝卜。
这个家太穷了,得赚钱呐!沈璃刨了一口米饭,味同嚼蜡。
早知道重生,她就该提早背些彩票号码,唉!人生难买早知道。
沈璃又想到上辈子的房价,不知道现在的房价是多少,买房也是种投资嘛。没过一会儿,又泄下气来,房价再低,她也得有钱不是,这第一桶金到底该怎么赚呢?
吃完饭,沈璃主动收拾碗筷去刷,洪桂香很诧异,平时都是姐妹俩分工,一人刷一天,她没记错的话,昨天沈璃才刷过,这孩子怎么今天转性了。
沈璃是看到了沈楠的手,如她记忆中的一样,肿得像猪蹄。
沈楠格外怕冷,除了手,她的耳朵、膝盖也是年年生冻疮,究其原因,就是穿的不保暖。
沈璃刷完碗看了眼大钟,7点,沈怀康肯定下班了。
她挪进里屋,电话在床边的桌子上,沈璃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电话了。床边的墙上有用铅笔记下的一串号码,沈怀康这个时候有部小灵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照着墙上的号码拨打过去,等待的时间无比煎熬,沈璃的手无意识地扣着桌面。
终于,话筒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喂。”
沈璃几乎要掉下眼泪,生生忍住,把话筒拿远,深呼吸,又凑近话筒应道:“爸!”
“沈璃?吃饭了没?”沈怀康很意外,平时他打电话回家,两个女儿都不一定接,这次居然主动打给他。
沈璃紧紧握住话筒:“刚吃完,爸,你吃饭了没?”沈璃听见话筒那边嘈杂的声音,闹哄哄的。
“我也刚吃完,跟工友打牌呢。”沈怀康答道,紧接着问沈璃,“沈楠呢?”
“她和奶在看电视。”
“哦。”沈怀康应了一声,随后就是良久的沉默,父女两向来如此,在一起没什么话说。
不,也不是,沈怀康记得沈璃和沈楠更小的时候是很粘自己的,每次打工回家,两个人抢着端凳子让他坐,坐了谁的凳子,另一个人都要生气,他只好把两个凳子拼在一起坐。
沈璃也沉默着,突然又开口:“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沈怀康庆幸有了新话题,“腊月二十左右就放假了,快了。”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挂了。
沈璃也感受到了尴尬的氛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沈怀康的相处会有些莫名的不自在,每次沈怀康打电话回家,沈璃和沈楠总是躲着不接,时间久了,对沈怀康就更加陌生。
这种陌生一直持续到成年后,虽然有了手机,但也鲜少与沈怀康联系,姐妹俩太过独立。
有时也隐隐觉得有些不正常,应该改善一下关系,却又总是难以迈出那一步。
再后来,就是那个噩耗。
沈璃的鼻尖骤地发酸,恍惚间好像又坐在那辆赶往医院的车上。
她蜷缩在后座,盯着车窗发呆,路边的树木拖着残影飞速后退,是永无止境的浪潮,就像她源源不断的泪水,漫过了整段路程。
“沈璃啊!去洗脚!”是洪桂香中气十足的嗓音。
沈璃应了一声,抹掉眼泪,还好,现在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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