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针

作者:墨阳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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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果糖


      陆谨行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后即将崩塌的石像。沈墨最后那句“他会心疼”,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封闭三年、锈迹斑斑的心门。那扇门后面,不是他以为的空洞与死寂,而是汹涌澎湃的、被他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悲恸与思念。酸涩感冲上鼻腔,视线迅速模糊,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体无法自控的颤抖。他不能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尤其是一个……如此通透的陌生人面前,彻底失态。

      沈墨安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用一种近乎包容的平静,承接了陆谨行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挣扎。那双狐狸眼里没有了之前的慵懒或戏谑,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理解。他看着这个男人如何用强大的意志力与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洪流搏斗,看着他紧握的拳头上泛白的指节,看着他下颌线因为极度隐忍而绷出的凌厉弧度。

      过了一会儿,沈墨微微偏头,对脚边那只同样安静下来的杜宾犬,极轻地发出了一个指令:“凯撒。”

      那大狗立刻抬起头,湿漉漉的黑鼻子耸动了一下,似乎完全理解了主人的意思。它站起身,迈着轻捷的步伐走到柜台后面,很快,便叼着一小包独立包装的、色彩缤纷的水果糖回来了。它把糖果放在沈墨伸出的手心里,然后用那颗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主人的小腿。

      沈墨接过那包糖,站起走向陆谨行,却并没有立刻递过去。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透明的包装袋,里面一颗颗圆滚滚的糖果,像被封印的小小彩虹。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那个陆谨行原本想要刺下名字的地方。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以后,”沈墨的声音放得很低,像夜风拂过树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里要是再痛了,不一定非要再用更痛的方式去盖住它。”

      他向前一步,将那包水果糖递到陆谨行面前。陆谨行有些茫然地抬起眼,视线从沈墨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移到他手中那包与周遭环境、与他整个人气质都格格不入的、显得有些童真的糖果上。

      “可以试试吃一颗糖。”沈墨继续说道,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痛苦……有时候也需要一点甜味来缓释。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陆谨行怔住了。他看着那包糖,看着沈墨指尖点过的心口位置,一种荒谬又无比真切的感觉攫住了他。他预想了所有的可能——冷漠的拒绝,商业化的询问,或者甚至是带着怜悯的劝慰。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一包水果糖。不是药物,不是心理疏导,不是那些空洞的大道理,而是最原始、最直白的一种味觉慰藉。

      他迟疑着,动作有些僵硬地伸出手。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沈墨微温的指尖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接过了那包糖。塑料包装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里面五颜六色的糖果滚动着,重量很轻,却又仿佛重逾千斤。

      旁边,那只名叫凯撒的杜宾犬,似乎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重大任务,又开始欢快地摇起了尾巴,庞大的身躯带动着空气流动,发出呼呼的声音。它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陆谨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陆谨行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包糖,看了很久。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沈墨的话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还有这包突如其来的糖果,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让他三年来的固守和坚持,开始产生细微的、却无法忽略的裂痕。最终,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包糖,再次看向沈墨,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

      “……谢谢。”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解释这声“谢谢”具体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包糖?为了那个故事?还是为了那残忍又温柔的“他会心疼”?或许都有。他紧紧攥着那包糖,像攥着一根意外的、脆弱的稻草,然后转身,有些匆忙地推开了那扇黑色的门,融入了门外尚未完全降临的暮色里。

      门上的铃铛因为他的离开而发出一串清脆的余音。

      店内,沈墨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门,缓缓蹲下身,重新将凯撒毛茸茸的大脑袋搂进怀里。他把脸埋在杜宾犬温暖而光滑的短毛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轻轻抚摸着凯撒的脊背,低声呢喃,像是在对狗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对吧?”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陆谨行依然穿着他的白大褂,穿梭在病房与手术室之间,用冷静、权威和专业筑起他与外界之间的高墙。他依然会在深夜回到那个空旷冰冷的公寓,依然会在某个熟悉的街角或闻到某种消毒水之外的气味时,心脏骤然紧缩。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下班路过那个商业区时,放慢脚步。他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穿过熙攘的车流和人潮,落在对面那间名为“止痛针”的黑色店铺上。有时,他看到的是紧闭的店门和垂落的帷幔;有时,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他能看到那个灰色的身影窝在沙发里,身边依偎着那只威猛又爱撒娇的杜宾犬;偶尔,他也会看到沈墨正在工作,微微蹙着眉,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手中的纹身机发出低沉的嗡鸣,而客人则安静地躺在椅子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看那家店,还是在看店里的那个人。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用一包水果糖在他固若金汤的悲伤上,敲开一道缝隙的人。

      而那个人的身影,连同他那番话,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独处的寂静时刻,悄然浮现在脑海里。他会想起那双慵懒又通透的琥珀色眼睛,想起他脸上那些闪烁着微光的金属钉,想起他抚摸杜宾犬时温柔的指尖,想起他平静地说出“他会心疼”时,自己内心那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那并非思念,至少不是他理解中的那种思念。更像是一种……好奇?或者是一种在无边黑暗里,看到一点微弱但稳定的星光时,本能地想要去确认其存在的牵引。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他的衣兜里。

      从那天起,他的白大褂口袋,或者外出常穿的那件大衣口袋里,总是会塞着一把那种包装鲜艳的水果糖。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伴随着他查房、问诊、手术,伴随着他走过一个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白天和寂静无声的夜晚。有时,当他感到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钝痛从心口蔓延开来时,他会停下手中的笔,或者仅仅是停下脚步,然后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那一把糖果。

      塑料包装纸发出细碎的声响,硌在他的掌心。他并不总是会拆开一颗来吃。更多的时候,仅仅是握着它们,感受着它们实实在在的存在,仿佛就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奇异的、微弱的力量。那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他,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应对痛苦的方式——不是对抗,不是加深,而是尝试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去轻轻地、缓释它。

      他依然饱受着失去挚爱的苦痛。那份重量并未消失,那份空缺依然存在。悲伤早已成为他血液的一部分,呼吸的一部分。但是,好像……真的没有以前那么难以忍受了。那痛楚依然在那里,却不再是完全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那包意外闯入的水果糖,像是一颗被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然未能改变潭水的深邃,却实实在在地,漾开了一圈圈柔和的、带着微光的涟漪。

      两条原本按照各自轨道运行,永远也不该有交集的平行线——一条是严谨、冰冷、充满死亡与自责的医学世界线,另一条是随性、不羁、用疼痛铭刻永恒的亚文化世界线——却因为一次近乎自我毁灭的冲动,和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善意,在那个弥漫着柠檬草香气与古典乐的黄昏,奇异般地,交汇于一个名为“止痛针”的坐标点上。

      这一次交汇,短暂,却足以改变某些东西运行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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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天前 来自:广西
    Full version:佩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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