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遗梦

　　顾将军，穿着一身国民党军装，在一次文人雅集上，不期而至。

　　那是在周世伯府邸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漂浮着茶香与故土难回的怅惘。我照例缩在角落，看那些长衫马褂的先生们，或激昂陈词，或摇头晃脑地吟诗，只觉得他们离我好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目光游离间，落在庭院那株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芭蕉上。雨打芭蕉，本是愁绪，在金陵，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光易逝；在这里，却只剩下“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无边寂寥。

　　“杜小姐也独爱芭蕉？”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心头微悸，转过头。是顾与之。他穿着一身军装负手而立，面容清癯，眼神却像浸过水的黑曜石，锐利而温润。我认得他，曾在替周世伯送文件时远远见过一面。姐姐那句“顾将军，倒是难得的明白人，惜乎……身不由己”，此刻像警铃般在脑中响起。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裙角细微的褶皱，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只是……见物思乡罢了。”

　　“是啊，故乡。”他轻轻喟叹，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沉重，“金陵柳，台城月，如今都只在梦中了。”

　　他提到南京，提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风景。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强自忍住，指尖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短暂的沉默，只有雨声潺潺。我知道不能再等。

　　恰有侍者端着茶盘经过，我假装被裙裾绊了一下，身体微晃，杯中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几点落在他的手背上。

　　“啊！对不起！顾将军，真对不起！”我慌忙掏出手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稚嫩，递过去的手却稳稳定住，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自己旗袍上那颗盘香扣，声音压得更低，“您的衣袖……这纽扣，似乎……与我姐姐昔日常用的，很像。”

　　他的目光，倏地落在我的衣襟上，那锐利的一瞥，快如闪电，随即湮灭在温和的眸色里。他自然地接过手帕，擦拭着并无需擦拭的手背，微微一笑：“无妨，杜小姐。这纽扣……是旧物，故人所赠，见笑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瞬间的眼神交汇，已足够让我心潮澎湃。

　　片刻后，一本薄薄的、无名的诗集被悄然塞入我手中。翻开扉页，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字：

　　明日申时，牯岭街，‘松雪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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