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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晨光尚未浸透窗帘,阮笙便已醒来。不是睡足后的清醒,而是身体内部那根始终绷着的弦,在黎明最脆弱的时刻骤然一紧,将她从浑噩的浅眠中拽出。心脏在胸腔里跳得迟缓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像拖着看不见的镣铐。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光影纹理,让自己陷在那种被湿重棉絮包裹的倦怠里。
左臂内侧,昨夜用酒精棉触碰过的地方,皮肤底下正隐隐传递着一种带着微弱灼烧感的刺痛。这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让她感到一丝扭曲的踏实。它是确凿的,私密的,是她自己亲手刻下的坐标,将她牢牢锚定在这具时常令她感到疏离的躯壳里。比起昨日课堂上那阵由陌生按笔声引发的、荒谬而无从掌控的幻痛,这种自给自足的痛,反而更让她觉得安全。
她坐起,将校服袖口一丝不苟地拉至腕骨,严密地遮住一切。镜中映出一张缺乏血色的脸,眼下的淡青像未散尽的雨云,眼神空茫,如同两口被抽干了泉眼的深潭。她尝试弯起嘴角,镜中人影便回馈一个僵硬而浮于表面的弧度,礼貌,遥远,正是她需要佩戴的面具。
早餐桌上流动着日复一日的旋律。阮曦清脆的嗓音是活泼的装饰音,父母温和的应和是平稳的节拍。一切井然有序,像一组经过精心排练的室内乐。
“笙笙,昨晚休息得还好吗?”母亲将一杯温度恰好的牛奶推过来,声音轻柔如常。
“嗯。”她低头,避开那温和的注视,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稀薄的粥。杯壁传递来的热度恒定,如同这个家给予她的关怀——恰到好处,却难以暖透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姐姐,你今天还能见到那个漂亮的转学生吗?”阮曦忽然转过脸,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光点。
捏着勺柄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又来了。一丝微弱的烦躁,像水底悄然升起的气泡,甫一冒头就被她无声地按捺下去。
“在一个班里,总会见到。”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那你们会说话吗?会变成好朋友吗?”孩子的逻辑总是直线向前。
“不知道。”她终结了这个话题,语气短促。朋友?这个词语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系的天体运行规则。维持自身的存在已是一场艰难的跋涉,哪有余力去开拓一段需要暴露脆弱、需要持续回应、充满不确定性的关系。光是想象,疲惫感便已提前攫住了她。
通往学校的路被梧桐枝叶切割成明暗相间的碎片。晨光尚且温和,她却依旧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口深处缩了缩,仿佛那过于苍白的皮肤是某种不体面的缺陷。书包内层,那个薄而锋利的小小金属片,随着步伐偶尔轻磕书脊,发出几乎听不见、却让她神经末梢为之一凛的细微响动。那是她绝对的秘密,她的应急阀,是她与这个世界进行疼痛对话时,唯一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私语。这认知像一枚冰冷坚硬的石子沉在心底,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定。
教室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喧哗,却迎来室内另一种黏稠的嘈杂。她快步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像急于返回巢穴的动物。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指尖擦过夹层边缘时,心头微微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抽出课本。
一种微妙的张力,无声无息地从身后那片空间弥漫开来。她没有回头,甚至刻意不去捕捉任何声响,只是将背脊挺得比平日更直些,仿佛单薄的肩胛能撑起一道无形的墙。早读声浪响起,她翕动嘴唇,声音低微,目光落在字句上,意义却迟迟无法着陆。
全部感官,不受控制地,向身后倾斜。
没有“咔哒”声。一片刻意维持的寂静。昨日那曾令她如芒在背、引发一连串糟糕联想的规律声响,消失了。这理应带来解脱,可这过分的安静,反而酿造出更深的不安。它成为一种持续的提示,不断提醒着昨日那场让她窘迫的短暂交锋。郁纾记住了,并且严格遵守了那句“抱歉”。这本是极致的礼貌,阮笙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清晰的界限——她已被归类为需要特别留意、连细微声响都可能“打扰”到的异常存在。
脸颊微微发热,窘迫混杂着自我厌弃。看,你又在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她无声地责备自己,却无法驱散那份如影随形的不自在。
课间,前排女生回过头,眼中带着探寻的笑意:“阮笙,新同学是不是坐你后面?感觉好有距离感,都没怎么见她跟人说话。”
阮笙正低头整理笔记,闻言指尖一顿,没有抬头:“……不太清楚。”
“她没跟你说话吗?”另一个声音加入,好奇更浓。
“……没有。”回答得更快,更干脆。她没有任何可供分享的细节。纸条、幻痛、冰凉的触感,都是她急于掩埋的私人尴尬,与他人无关。
“哦……”带着点失望的拖长音,“还以为你们坐得近会知道些什么呢。”
女生们转回身去。阮笙悄悄松了口气,同时感到一种更深的孤寂。在旁人眼中,她和郁纾之间,理应发生一些最普通的、属于“前后桌”范畴的互动。而实际发生的,却是那样一场静默、诡异、只在她内心掀起海啸的暗涌。这种无法言说的隔阂,比往日更加锋利地切割着她。
数学课上,复杂的几何图形在黑板延展。阮笙努力集中涣散的精神,追踪老师跳跃的逻辑。阳光透过帘隙,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光斑边缘是她无意识涂抹的、纠缠在一起的凌乱线条。
身后,椅子传来极其轻微的、人体调整重心时的声响。细微到近乎错觉。但她的背脊,却像被最细的羽毛尖端掠过,瞬间激起一片微小的战栗。她几乎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越过了她的肩头,落在黑板上,或者……滑过她这片狼藉的纸面?
这念头让她坐立不安。她抬起左手,假意整理额发,实则用手臂和摊开的书本,仓促地掩住那片涂鸦。做完这个动作,她又觉得荒唐。谁会特意注意她的笔记本?郁纾那样的人,目光大概只会停留在有价值的信息上。
然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散。它变得更为隐蔽、绵长,如同房间里多了一个呼吸清浅、存在感稀薄却无法忽略的观察者。阮笙分不清这感觉源于现实还是自己过度的神经质,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消耗。
上午最后一节是自习。教室陷入一种低沉的静谧,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阮笙正与一篇冗长的英语阅读纠缠,复杂的句式像理不清的线团。焦躁悄然滋生,她无意识地用笔尾一下下轻戳着桌上的橡皮,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戳到第七下时,她猛地僵住。
这声音……虽然沉闷轻微,但那一下接一下的、带着发泄意味的节奏……
血液倏地冲上脸颊耳根。她在干什么?这和她昨日厌烦的“规律声响”有何本质不同?甚至更糟,因为这赤裸裸地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她惊慌地将橡皮扫进笔袋,发出一阵哗啦的轻响。随后,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全身感官绷紧,捕捉着身后最细微的反馈。
寂静。一片深海般的寂静。
这寂静此刻充满了无声的诘问。她听见了吗?会觉得吵吗?会像自己昨日那样感到被打扰吗?
时间在紧绷的神经上缓慢爬行。身后始终毫无动静,没有纸条,没有轻触,甚至连一声清嗓或翻书的异常声响都没有。这本该让她放松,可阮笙心里那根弦却濒临断裂。她忽然荒谬地渴望一点明确的反应,哪怕是昨日那种礼貌而疏离的纸条,也好过此刻这全然未知的沉默。这沉默像一口深井,她悬在井口,看不见底,也听不见回音。
她对自己这种无休止的、病态般的揣测感到一阵强烈的厌倦。可思绪如同脱缰,不受控地滑向最幽暗的岔路。或许对方根本没留意,那最好。或许留意了,但觉得微不足道。又或者,正以一种更冷静、更剖析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些可笑的小动作,并默默归类。
无论哪种,都让她如坐针毡。
下课铃骤然炸响。阮笙几乎是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动作带着罕见的仓促。必须立刻离开,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场。
就在她拉上书包拉链,即将起身的刹那,一个平静的、音色偏冷的声音,从侧后方清晰传来,不高,却轻易切开了周遭渐起的嘈杂。
“阮笙。”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背脊瞬间僵直,动作凝固,仿佛被那声音施了定身咒。血液嗡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指尖和骤然悬空的心跳。
为什么……叫她?
无数糟糕的设想瞬间涌现:因为橡皮?因为昨日的纸条还有后续?还是……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幅度小得只算得上侧过脸颊,视线低垂,落在郁纾课桌干净的边缘。她没有勇气迎上对方的眼睛。
郁纾似乎已准备离开,书包放在桌上。她手里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目光平静地落在阮笙身上。那双眼睛颜色偏深,像秋日午后无风的潭面,映不出什么情绪。
“数学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郁纾将练习册递过来,封面上别着一张黄色便签,“上次测验的大题,你的解题步骤有些问题,老师在便签上写了提示。”
原来……如此。
阮笙怔了两秒,才慌忙伸手去接。指尖再次触碰对方微温的皮肤,这一次,她连缩回的反射都消失了,只是木然地接过册子,喉咙发紧,挤出低哑的一声:“……谢谢。”
轻得如同叹息。
郁纾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随后,她拎起自己的书包,没再多言,转身从另一侧过道离开了。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很快被人流吞没。
阮笙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尚存一丝陌生体温的练习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迟钝地跳动着。方才那几秒,像被无限拉长又压缩的慢镜头,充斥着她内心自导自演的惊涛骇浪,而现实,不过是一次最平常的、代师传递物品的接触。
没有质问,没有探究,没有她臆想中的任何尴尬或审视。只有一句平铺直叙的告知,和一次简单的传递。
可是,为何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紧绷的弓弦忽然松掉,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期待无声坠地,只剩下更深的茫然无措。
她低头看向便签,老师熟悉的字迹圈点着关键。目光却难以聚焦,眼前晃动的,是郁纾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和递过东西时,那稳定得没有一丝犹疑的手指。
她忽然明白,比起明确的“打扰”或“关注”,这种完全公事公办、礼貌周全、界限清晰的态度,更让她无所适从。它彻底消解了她脑海中那些戏剧化的、关于“被观察”与“被评判”的想象,将她那些激烈的内心风暴,映衬得像一场无人观看、自说自话的荒诞默剧。
郁纾只是做了任何一名负责的、成绩优异的同学都可能做的事。而她,阮笙,却为此心神不宁了一整天,并在刚才因一声普通的呼唤而浑身僵硬。
这种认知带来的羞耻与无力,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具穿透力。她所有筑起的防御,所有敏锐的感知,所有惊心动魄的内心戏,在对方那近乎“正常”的应对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如此……徒劳。
她默默将练习册塞进书包,拉链合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绝。走出教室时,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细长,孤零零地烙印在水泥地上。
校门口,阮曦像往常一样雀跃地扑上来。“姐姐!”声音里永远灌满了阳光,“今天和转校生说话了吗?”
阮笙望着被晚霞浸染的街道,沉默了片刻,才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真的?说了什么呀?”眼睛立刻亮起来。
“……她帮忙带了老师的话。”声音平淡,没有涟漪。
“哦……”阮曦略显失望,但很快重振旗鼓,“那也很好!开始说话就是成为好朋友的第一步!”
好朋友?阮笙在心间扯出一个无声的苦笑。她们之间,隔着的何止几张课桌。那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存在状态:一个活在秩序、冷静、表象完好的世界里;一个困在混沌、敏感、不断自我吞噬的泥沼中。那几句简单至极的、基于事务的对话,连涟漪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深潭,顷刻沉没,了无痕迹。
然而,深夜,当她独自坐在书桌前,摊开那本数学练习册,准备订正错题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别着便签的回形针。金属小物被妥帖地固定在纸页边缘,端正得没有一丝歪斜。
就像那个人一样。
阮笙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金属弧圈。微硬的触感从指腹传来。
郁纾。
这个名字,连同那规律的按笔声,工整的字迹,平静的眼神,公事公办的语气,以及这枚别得一丝不苟的回形针……所有这些细节,像一片片棱角分明的异色拼图,固执地、不容拒绝地,嵌入了她灰暗单调的世界图景。
她不知道这些拼图最终会拼凑出什么。也许一切照旧,只是庸人自扰。但此刻,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那片沉寂如古井的心域,因这陌生“拼图”的闯入,水面之下,正泛起一层极其细微、难以言喻、却持续扩散的涟漪。
这涟漪尚不足以改变什么,却已悄然扰动了水底的沉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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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郁纾真的不再按笔了。但阮笙总在深夜复习时,无意识地把自动铅笔按得出响。直到某天,她收到一个精致的木质文具盒,里面躺着三支静音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