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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已修)
陶舟没有直接回家。
他在雪地漫无目的地走着,黑曜石袖扣嵌入掌心,带来令人清醒的疼痛和冰凉的触感。雪花越飘越大,落在他发烫的脸上,瞬间融化成水渍滑落。
半夜,陶舟发起高烧。
混沌的意识在四十度的身体里挣扎,脑海深处反复碾过一个声音:你为什么不收呢?
收下的话,哪怕陆延最终会厌烦恶心,但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他什么都不要,于是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想,他不是一个好学生,陆延从第一面就教他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做到。
那年冬天,陶舟大三,南城大学图书馆启用预约制。
期末周,陶舟连续两天预约好的座位被书本占住,只得签退回宿舍。
在宿舍自习的蒋尧劝他,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把窗边的座位换成走道边的,被占座概率小点。
陶舟笑着应下。
周六早晨,他依旧预约了2号阅览室临窗的座位,因为喜欢窗外的中心湖,和湖中养着的几只白天鹅。
陶舟七点准时走进图书馆,预约的桌上已经有两本马原。
他叹了口气,将马原书移至窗台,开始复习。
周围的座位陆陆续续坐满人,陶舟忽然感觉后背被书角重重戳了一下。
他皱着眉转头看,一个表情不善的高个男生站在身侧,手里扬着罪魁祸首马原。
“让一下,我的座!”
声音不小,一下子七八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陶舟扫他一眼,没有说话,打开手机预约界面,递到男生面前。
高个男生哼笑一声,不以为意:“你挪我书还有理了?起来,别逼我请你出去。”
这一次陶舟不准备忍让,他起身沉默地收拾书本笔袋,高个男生见状得意地抱胸冷哼两声。
——咔嚓。
身前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快门声。
陶舟诧异地抬眼。
斜对面穿着黑色毛衣的男生绕过书桌走来。他的身量比高个男生还要高上不少,居高临下压低声音说:“同学,我拍到你的高清大脸,想靠事迹上表白墙吗?”
“你敢?给我删了!”
“你可以试试,”毛衣男耸耸肩,“你遵守规则的话,我自然会删。”
高个男生横眉怒目,打量着毛衣男挺拔宽阔的身材,咬牙道:“敢发你就死定了。”
说完拎着书,撞开毛衣男肩膀走了。
陶舟轻声说了句谢谢,正酝酿说辞时,毛衣男侧头靠近他,用手挡着嘴,悄声说:“别担心,没拍,吓他的。”
男生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香味,陶舟注意到他讲话时,左边嘴巴下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陶舟回给他一个温和的笑,再次说了谢谢。
十分钟后,一张便利贴由远及近出现在陶舟桌上。
他抬起头,看见男生指着便利贴,冲自己眨了眨眼,梨涡若隐若现。
[同学,我帮了你,怎么谢我啊?]
陶舟有些意外,男生的毛衣质地柔软,看起来价格不菲,并不像会索要回报之人。他思索片刻,在这句话下方回复,[谢谢你,你想要什么呢?]
[请我吃顿饭吧!]
陶舟垂眸回忆,卡里余额还能撑一顿像样的饭,便答应下来。
十一点半,他们一起走出图书馆。
男生的嘴巴终于得以解禁,立刻开始工作:“同学,我叫陆延,大二计算机专业,你叫什么?哪个专业的啊?”
陶舟认真地回答:“陶舟,大三物理专业。请问你想要吃什么呢?”
陆延反问:“没有我的话,你中午准备怎么吃?”
“……吃食堂。”
“那我们就吃食堂,”说完陆延忽然顿住脚步,侧头看他,恍然大悟的语气:“学长,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被占座了。”
“为什么?”
“你太好说话了。”他笑着说。
陶舟发现陆延的眼睛很圆,瞳孔很黑,注视着别人的时候很真诚。他避开灼人的视线,低头笑笑没有说话。
他想,没有必要对陌生人解释,他原本准备闭馆前将占座的书送去失物招领处的事情。
陆延见他不说话,大概怕他再吃亏,强调:“对不讲理的人不用客气,不争取的话,属于你的位置也会丢掉。”
陶舟说好。
一点也不好,陶舟醒来时头痛欲裂,震耳的铃声吵得他脑袋一团浆糊,高烧抽干了力气,他艰难地够到手机,贴在耳边接起。
大学室友蒋尧爽朗的声音传来:“陶舟,你到哪了?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我。”
陶舟这才想起,今天是约好去树宇科技的日子。蒋尧是南城一中的物理老师,兼职带高中生机器人竞赛,陆延知道后,主动表示欢迎随时参观。
“麻烦你等我半小时。”陶舟一张口,嗓子干裂得疼。
蒋尧声音高了几度:“你病啦?声音哑成这样呢。”
“没事,已经退烧了。”
“你家陆延怎么照顾你的,等着,今天我就问问他。”
高烧余韵尚在,陶舟没有力气回复,约定好时间就挂了。
陶舟起床洗漱,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眼睛满是红血丝,试图向每个人彰显主人的狼狈。
他翻出一顶黑色毛线帽,稍作遮掩。
收效甚微。
蒋尧一见他被吓了一跳,绕着他打圈:“完了完了,你这样子,陆延该质问我怎么好意思把你喊出门才对。”
“别开玩笑了,”陶舟垂眼,带着蒋尧走向前台,后面跟着六七个初中生。
树宇科技位于城北新区,拥有一座六层的办公大楼,陶舟也只来过一次。他记不清前台是否还是以前那位,拿出身份证件准备登记。
“陶先生,”前台忽然叫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语气似乎带着不确定,“请问您是来?”
“你好,我和研发部李析同部长预约了参观,请你确认一下。”
李析同也是南大校友,比陆延高两级,是最早加入陆延团队的元老,和陶舟的关系不错。
前台直接回复:“不用了,您请跟我来。”
蒋尧偏头小声震惊:“卧槽,你这是总裁待遇啊?”
刚进三层研发中心,一个穿着红白格子衬衫的娃娃脸笑着迎上来,正是李析同,“陶舟,你可真是稀客,这位就是蒋老师吧?欢迎。”
蒋尧罕见地愣了一下,打了招呼。
陶舟简单介绍他俩认识后,说要去趟洗手间。
李析同示意他走到一旁,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这次亲自查岗来了?老陆在五层。”
陶舟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
李析同说完便带着蒋尧和学生们走向实验室。
陶舟头隐隐作痛,见楼梯旁的会议室空着,走进去坐在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纷沓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陆延阔步迈向主位,身后七八个人走向两侧座位。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打理过,看起来与过去每天出门前并无差别。
陶舟目不转睛,动弹不得。
有人“咦”了一声,十数道目光汇集而来。
他看到陆延也抬起头,神色有微不可见的惊讶。他抬手看了眼腕表,用平静的声音提醒道:“十点钟这里有会,”再对右手边的人说:“请提醒前台做好访客登记。”
这话仿佛一道箭矢凌空射来,陶舟身形一晃,低声道歉,几乎逃命似的离开会议室。
他忽然感谢高烧,能为他糟糕的表现稍作遮掩。
陶舟没有走远,磨砂玻璃的会议室隔音不算很好,他隐约听到陆延有条不紊地布置下阶段工作,在下属发言后给予肯定和鼓励。
陆延不再是陆延,是静坐高台的陆总。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陆延。
陶舟心中难免生出恨意,他的狼狈、失态、难堪浮于水面,本该与他疼痛相依的人已经恢复平静。
他抠弄着自己指甲的倒刺,直到渗出血珠,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这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再偷听。
进到实验室,只见学生们把李析同围在中间。
四足机器人利落的后空翻后平稳落地,旁边屏息凝神的蒋尧猛地抓住李析同的胳膊,脱口而出:“卧……我天,你这也太牛了!”总还记得自己为人师表。
李析同被他吓了一跳,看着对方发亮的眼睛,谦虚道:“团队努力的结果。”
很快,蒋尧率先发现他,向他招手。
李析同顺着目光看过来,倒是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他继续演示机器人其他动作细节,蒋尧活像个专业捧哏,不忘点点学生脑门,让他们多学多记多问。
陶舟心不在焉,游离在学生外围。
参观结束,蒋尧语带不舍地婉拒李析同工作餐的邀请,说要送小崽子们回校,下午还有课。
李析同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陶舟:“有事可以找我。”
把学生们送到校车后,蒋尧坐上陶舟的车,拉开车门就一股脑说:“当着我面使眼色,真当我傻啊?你今天不对劲。”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行的嗡嗡声。
并非不想回答,只是陶舟忽然想到,他们昨天并没有说分手二字,关系像是模糊在灰色地带,等待有人划出界限。
过了片刻,蒋尧试探:“那个,你跟陆延是不是吵架了?难得来一次你也不找他去。”
陶舟启动车辆,电车起步很快,他的声音藏在轮胎噪声里:“分开了。”
他用余光瞥见蒋尧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半晌蒋尧才开口安慰:“嗐,天涯何处无芳草。虽然我大学时候吃他不少东西,但肯定站在你这边!”
“可是陶舟,一码归一码,这次他帮我的忙,我准备请他和李析同吃顿饭。按理说你也应该一起的,现在这样也没法了,咱俩就单独吃吧。”
“嗯,不用顾忌我。”
“我再多嘴问一句,五年怎么就分了?”
“我的原因,已经过去了,”为了缓和蒋尧沉重的脸色,陶舟难得开玩笑,“可以给我物色相亲对象了。”
倒也不全是玩笑,陆延可以走出来,他也可以。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需要在前台登记的普通访客。
蒋尧配合地干笑出声:“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凭你这个长相,不得人见人爱,不,gay见gay爱啊!”
陶舟也笑笑,说拜托你。
其实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内双,皮肤冷白没有血色,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是冷漠,与好看相去甚远,也非人见人爱。
更何况,他从第二次见面就知道,陆延从来都不喜欢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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