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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
不见城的城墙,是用血肉和意志一寸寸垒起来的。
自江涵秋率三千轻眉营入驻,已逾九月。这座孤悬北疆的城池,如同狂涛中的一叶扁舟,在叛军阴自弃部十余万人马昼夜不息的猛攻下,倔强地飘摇着。
城下尸骸堆积如山,焦黑的云梯残骸与折断的箭矢铺满了每一寸土地。城墙早已不复昔日颜色,被血与火浸染成一片狰狞的暗褐。
江涵秋立在城头,玄甲上布满了裂痕,头盔上白毛也早已被血污和尘土黏连成绺,看不清颜色。她手中的盾刀卷了刃,刃口崩裂如锯齿,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沉静得像映雪湖最深处的寒潭,映不出半分波澜。
“统领,箭矢尽了。”
“滚石擂木,也只剩最后两堆。”
“……能站起来守城的兄弟,还有四百三十七人。”
副将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血来。江涵秋默默听着,目光掠过城头一张张疲惫不堪、却依旧紧握兵刃的面孔。他们曾是三千轻眉锐士,如今,只剩这些。
她想起云远岫说过的那盏“苍鹤灯”,光华大盛,照彻夜宇。她没见过那样精妙绝伦的灯,这九个月来,她与将士们所见的光,是烽火,是狼烟,是敌人火箭划破夜空的轨迹,是刀兵相撞迸溅的火星。
箭矢耗尽,便拆屋取梁;擂石滚木竭尽,便以瓦砾相抗。粮食,早已是梦里才有的奢望。城初围时,尚有百姓三万,而今……江涵秋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昨夜营中那隐隐的压抑的哭声,以及随后弥漫开的,令人作呕的肉香。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的坚毅。“告诉弟兄们。我们没有退路。”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残破的城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身后就是家园。玄甲苍云,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残存的守军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与此同时,关河阻隔之外。
云远岫早已失了那份纯阳弟子的云淡风轻。道袍沾满尘土,眼底布满血丝,他奔走于各个仍在观望的节度使府邸与地方豪强之间,言辞恳切,几近哀求。
“不见城危在旦夕!三千将士已坚守九月!只需一支精兵,里应外合,必可破敌!”
“云道长,非是我不愿救,实在是……兵力吃紧啊。”
“粮草!只需一批粮草!城中已断粮多日!”
“道长有所不知,如今各处都缺粮,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殚精竭虑,陈说利害,散尽家财。他凭借个人威望与智谋,竟真地说动了一支三千人的义军,又筹措到一批宝贵的粮草。他亲自押送,日夜兼程,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因想到即将见到她而稍稍明亮。
然而,就在援军距离不见城仅剩三日路程时,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骤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将领手持一枚金令,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奉旨,各地兵马粮秣,需优先拱卫神都,不得擅动。此部人马及粮草,即刻征调,转赴洛阳!”
“不行!”云远岫目眦欲裂,“不见城将士还在死守!他们等这批粮草救命!”
“云道长,”将领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不容置喙,讥诮道,“你一介方外之人,不在观中清修,反倒插手军国大事,已是逾矩。这是朝廷的决断,是大局。多说无益,违令者,斩。”
大局……
云远岫僵在原地,看着那支他千辛万苦集结的援军,那车他视为救命稻草的粮草,就在他眼前,被无情地调转方向。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努力,在这轻飘飘的“大局”二字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眼前天地旋转,耳中嗡鸣不止,全凭一股意念强撑着才未倒下。他夺过一匹战马便向着不见城的方向绝尘而去。什么风度,什么仪态,全都抛诸脑后。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去到她的身边。
不见城下,在一个飘雪的清晨,阴自弃发动了前所未有的总攻。
江涵秋挥动盾刀,冲杀在最前。刀刃卷了,就用盾砸,盾牌裂了,就用拳,用牙!她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战神,所过之处,叛军如割草般倒下。可敌军实在太多了,杀之不尽。
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副将用身体为她挡下一支冷箭,轰然倒地时,只来得及对她喊出一个字:“走”
走?又能走去哪里?血光模糊了视线,她感到力气正随着伤口流淌的鲜血一点点消失。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是垂死的哀鸣,是城墙在投石器重击下发出的呻吟。
她定神望向东方,那里是长安的方向。
天空很高,一轮白日悬在那里,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没见过传说中的苍鹤灯,但她想,那灯再亮,大概也亮不过这北疆正午的日头吧。
只是,举目见日,终不见长安。
不见援军,不见希望,不见那座他们誓死捍卫的都城,伸出任何援手。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映雪湖那永不封冻的湖水,看到了那个蹲在湖边为她烤羊腿的道长,看到了如云似雪的梨花,簌簌落在她的肩头。
阿远,你的江南,我去不了了。
城破三日后。
新任河西节度使率领的官军终于“及时”赶到。他们看到的,只有断壁残垣,冲天的焦糊味与血腥气经久不散。城内,断壁残垣间,苍云玄甲的碎片与叛军的尸身相互堆叠,凝固的血液将土地染成诡异的黑紫色。
云远岫形容枯槁,如同幽魂。他在尸山血海中发了疯似的翻找,十指磨得鲜血淋漓,最终,在一面几乎被尸体掩埋的、残破不堪的“轻眉”营旗下,找到了她。
她的玄甲碎裂多处,身上大小创伤无数,致命伤在胸前,但那柄巨大的盾刀,依旧被她死死握在手中,不曾松开。云远岫跪倒在地,颤抖着手,想将她抱起,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已失去。他只能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冷的额铠上,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在那染血的护心镜内侧,他发现了一封薄薄的、被汗水与血水浸透又风干、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绝笔:
「阿远:
这波我可比你先行一步,名扬天下护国安邦的约定,算我赢啦!
不见城怕是见不到援军了,但我多守一日,后方便多一日安稳。你算生路,我谋死局,这买卖不亏。
江南梨花,恕我失约。下辈子一定补上!
愿你前路坦荡,替我多看几眼太平人间。
(落款没有名字,只是草草画了只咧嘴笑的小肥羊)」
信纸从指间飘落。
云远岫怔怔地看着她安详的遗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声音凄厉,如同孤鹤泣血。
他以为自己能为她逆天改命,却抵不过一道朱批的凉薄,几句公文的冷漠。
他曾笑她是个铁憨憨。却没料到她早已看穿了所有人的棋路,用自己的性命,下完了这最后、也是最重的一子。
他才是那个被她算定,并用生命护在局外的人。
他收好她的玄甲残片与那封绝笔,转身走下城楼。路过那支刚刚入城、甲胄鲜明的官军时,他甚至没有侧目一眼。
许多年后。
苍云堡,李牧祠。
林立的石碑上,刻着一个个在北疆殉国的将士姓名。“轻眉营统领,江涵秋”的名字,赫然在列。
云远岫依旧是一身道袍,风姿却比年少时更显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化不开的沧桑。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寻真问道的玉虚子,而是真正入世,成为了运筹帷幄、辅佐平定乱世的谋臣。
他俯身,将一枝带着晨露的、洁白如玉的江南梨花,轻轻放在她的碑前。
春风拂过映雪湖,带来远山积雪消融的湿润气息。湖面波光粼粼,一如当年,不曾封冻。
梨花皎皎,落如飞雪,只是山色依旧,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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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唐朝也不会将安西、北庭等西域的精兵调回内地平叛,唐朝的国力不会被消耗,留守的安西军就不会最后陷入满城尽白发的绝境……最后的最后,试图和一首小小的诗……
《读顾瑛诗怀张睢阳》
禅扉潮打去,烽火偈同埋。
春风化碧血,正气贯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