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物语

　　1.春景
　　大雪。铁链。谩骂。殴打。
　　陈易满身血污地倒在雪地里，身上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单衣，裸露出的冻得青紫的皮肤被铁链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灾星，就是因为他我们村里的雪总停不了，打死他!”
　　“这红瞳分明就是妖物才生的啊!”
　　“出生就克死父母，不是灾星是什么!”
　　村民们拳脚相加，陈易剧烈地发着抖，意识越来越模糊，连村民们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好像快要死掉了。
　　可是村里的灾异不是我带来的……
　　“住手!”天光骤亮，有人御剑而来，随手掐诀，一道发着金光的屏障紧紧将陈易护了起来。
　　“是沈仙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村民们霎时停手，忙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深深低下头。
　　“不必紧张”，沈知一开口，淡淡道，“村中大雪数月不停，乃雪妖作祟，这孩子天生灵根，正是修仙悟道的好苗子，并非妖物。”
　　说着便朝天斩出一剑，藏在云里的雪妖霎时灰飞烟灭，一瞬间，大雪骤止，日光乍迸，连地上的雪都融化了。
　　村民们喜形于色，欢呼着刚要围过来感谢沈知一，就被他挥手遣散了。
　　陈易努力睁开眼，看见沈知一在向他走来。
　　他长发如雪，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摇曳着，熔金般的阳光流淌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暖融融的光。
　　那一瞬间，陈易想到山中春风里悄然绽开的梨花。
　　沈知一解开陈易身上的铁链，脱下外袍，轻轻披在他冻僵的身体上，说来也怪，这外袍明明那么轻薄，却无比温暖，很快，陈易就不再发抖了。
　　沈知一又掐了个诀为陈易疗伤，在陈易受宠若惊的眼神中轻声问：“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和我一起修行?”
　　半晌，陈易点头。
　　和沈仙尊一起修行的话，就能当上修士了吧，这样，今天打骂他的村民都会仰视他，像敬畏沈仙尊一样敬畏他，再也没有人敢说他是灾星了吧。况且，沈仙尊人这样好，想必跟着他，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吧
　　陈易如是想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春天离他原来已经这样近了。
　　⒉折花
　　沈知一带陈易回宗门后就举行了拜师仪式，正式将陈易收入门下。
　　作为宗门中能力最强的仙尊，不知有多少人挤破头想拜他为师，但无一例外都被他拒绝，如今他轻易就收了一个野孩子为徒，门中弟子长老都对此颇有微词。
　　陈易讨厌别人看他时轻蔑的眼神，但更怕自己做的不够好，失去留在沈知一身边的资格，于是更加勤奋苦修，谨小慎微，不惹是非。他本就天资聪颖，不出一年就习得一手好剑术，连宗门中几位长老都差点不敌他手，同门再见了他也都只笑脸相迎，称道他的天资。
　　也因为陈易，宗门中人跟敬重沈知一，凡事都要过问他的意见，经他点头后才行事。
　　第二年开春，按门规，陈易该一个人下山历练了。
　　下山前，陈易对着镜子把一头乌发扎成利落的一束，露出耳垂上一对血红的耳坠。
　　这是师尊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师尊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耳洞，问他，他就说，他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算命先生说他命格不好，可能会早夭，父亲就想着给他打对银耳环保他平安，可惜没等他戴上那对银耳环，父亲就在打柴时摔下山去世了。
　　当时师尊听完只是宽慰他人生无常，之后就偷偷命人去寻了块上好的珊瑚红玉，打了这对耳坠赠他，寓意平安顺遂。
　　想到这些，陈易不禁勾唇，在确认耳坠已经戴好无论如何都不会掉下来后，他拿起一边的佩剑下了山。
　　这次的历练任务是去一个叫雨花山的地方除掳掠孩童的山妖，一定要做得又快又好，让师尊满意。
　　时至今日，陈易已经忘了事情是如何走向不可控制的。
　　他只记得，那日，他深入山中，却并未发现所谓的山妖，漆黑阴冷的山洞中，只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女子痴痴笑着，满眼温柔地看着那些掳来的孩童，用沾满尘土的黑手指轻轻为一个女孩梳理细软的头发。
　　女孩满脸惊惶，看到陈易更是立刻嚎啕大哭。
　　女子猛然转头，狰狞着扑像陈易，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不要欺负我的孩子”“我要你们给我的孩子偿命”之类语焉不详的东西。
　　没有妖气。
　　这个女子只是个普通人。
　　后来，陈易施法读取了她的记忆，发现她从出身起就被认为是天煞孤星，还未等及笄，父母就如送瘟神一般，用一吊铜钱把她卖给了外村一个男人做媳妇。不到一年，男人就得肺痨死了，她生下一个遗腹子，名声愈加不好，村里已不再有她的容身之处，秋夜里，一场寒流使她的孩子高烧不退，她在寒风里走啊走啊，挨家挨户敲门，哭求人们救救她的孩子，可没人愿意开门，甚至听到门声后，一些屋子里原本亮着的灯也瞬间熄灭了。
　　她的孩子终究也是死了。
　　她终究也是疯掉了。
　　一片枯叶从树上落下来，如同一个人从世俗流言堆砌的高台上坠下来，一样的自然而然，一样的悄无声息。
　　陈易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法诀，一双红眸晦暗不明。
　　凭什么一句虚无缥缈的命数就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
　　凭什么这些所谓苍生明明愚昧又冷漠，一边相杀着同类一边却又要装作一幅受害者的样子楚楚可怜地求仙神庇佑?!
　　他们怎么配?!
　　陈易感到一阵烈火在灼烧他的心，他觉得莫名的焦虑愤怒，甚至是想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排深深的紫红印记。
　　他不知道如何安置这个女子和那些孩童，但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理那些愚蠢可憎的村民。
　　他面无表情地走下山，村长看到他，喜笑颜开，忙跑过来向他询问情况。
　　“铮!”
　　长剑出鞘，村长瞬间被斩断头颅，温热的血溅到地上，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头颅滴溜溜地滚到旁边的村民脚边——村长的笑容甚至还僵在脸上——村民们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哭喊着，怒骂着，惊慌失措地开始逃跑。
　　他依旧面无表情，长剑看也不看地横扫过连滚带爬的人群，一瞬间，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血色，如同人间炼狱。
　　陈易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谁溅过来的血，忽然，一抹白色跃入他的余光中。
　　手上的动作猛然一顿，他缓缓回头，只见一棵梨树静静地立在他身旁，干枯皲裂的树干上，一枝梨花洁白的、颤颤巍巍而又坚定不移地开着。
　　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直直地盯着那枝梨花看了很久。
　　他想到了沈知一，很多很多时候的沈知一，大雪天里救他的沈知一，赐他佩剑的沈知一，温和笑着指导他剑法的沈知一，给他戴上耳坠的沈知一，带他下山吃甜点的沈知一……
　　他的心静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手中正滴着血的佩剑，忽然感觉很想哭。
　　于是，他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把佩剑擦干净，万分珍重地把佩剑收入鞘中——师尊说过剑是用来保护天下苍生的，可是，可是……
　　可是木已成舟，他回不了头了。
　　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甚至每个指缝都细细擦了一遍又一遍，但该死的血腥气还是阴魂不散地萦绕在他鼻尖。
　　他垂眸避开刺目的阳光，把手垫在稍微干净些的袖口下面，折下了那枝梨花。
　　花枝淡淡的香气一阵一阵冲击着他的心脏。
　　这样好的花儿，确实不该和他厮混到一起，但是，比起留在这污浊的世间，他更希望这朵花在他身边，即使花朵本身并不愿意。
　　他把花护在怀中，终是放过了村里剩下的人，他用咒清空了村里人的记忆，归还了他们的孩子，并警告他们善待那个女人。
　　陈易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无法回头，却还是做了这么一件无意义的事，或许还是心存侥幸吧，或许……或许还有哪怕一丝丝不被沈知一逐出师门的机会呢?
　　但无论如何，这虚无缥缈的希望总还是暂时避免了他滑向深渊。

　　3.春逝
　　那天回师门后，陈易几乎是颤抖着把事情向沈知一和盘托出。
　　陈易记得，当时沈知一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责打他或是直接将他逐出师门。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静默无声地听他讲整个事情的经过。
　　他浅灰色的眼瞳，很像阴天。
　　最后，陈易彻底说不下去了，像一瞬间被抽掉脊梁骨一样，无助地跪倒在地上，垂头道：“徒儿自知罪不可恕……但……只求师尊不要对我失望……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
　　沈知一将他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妨，世间善恶本就难辨，我们要行惩恶扬善之义，但人性中的恶是暴力所不能根除的，以暴制恶最终只会滋生更多恶。所以，我希望你将来冷静行事，不要怀疑自己的信仰，为苍生尽心，以德化苍生。”
　　陈易连忙点头。
　　为苍生尽心吗?
　　我似乎做不到。但师尊就可以。我大概穷极一生也赶不上师尊的背影吧。
　　但是没关系，只要现在还能留在师尊身边就好。
　　忽然，沈知一注意到了他怀中的白色：“这是什么?”
　　“回师尊，这是我从雨花山上折的梨花。满山的花，我就觉得这枝最好看，也最不舍得这枝染血，所以我就把他折了下来……”陈易说着，忙从怀中轻轻地把梨花拿出来——生怕碰掉一片纤弱的花瓣——双手捧着呈给沈知一看。
　　沈知一微微笑道：“确实好看，可以送我吗?”
　　陈易不可置信地抬头，沈知一确实在笑，正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陈易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心中的阴云一扫而空，但总归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勉强彻出一点笑：“好。”
　　沈知一找了个青花瓷瓶，往里面加上清水，把梨花插了进去，放在了床头，顺便和陈易聊道：“你似乎喜欢梨花?山下的清溪镇倒是有很多。改日我陪你下山去看吧——最近事情有些多，可能要等到春末些了，到时梨花将谢，虽不如满街梨花齐绽热闹，但花雨纷飞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陈易的红眼睛亮晶晶的，像阳光下的红宝石，他激动地连连点头。
　　这样的话，就能和师尊单独待在一起了。

　　虽说有沈知一为陈易求情，但他屠戮平民，本就不是修仙之人该为，宗主虽勉强让他继续留在沈知一门下，却也罚了他两百戒鞭。
　　这几鞭下去，陈易后背已是皮开肉绽，修为也被抽散了许多，几日下不了床。
　　一天晚上陈易实在是睡不着，背上的伤口又疼得厉害，他就小心地起了身，想走到外面吹一吹风。
　　庭中月光如水，高大的榕树下站了两个人。
　　树影婆娑，看不清脸。
　　但其中一个，陈易扫了一眼身形就认了出来——沈知一。
　　“那陈易本就是魔尊血脉，招妖引祸生性嗜杀，我早说过留不得，你偏不杀他，如今他已酿成大祸，你竟还想保他?”另一个人，是宗主。
　　“我曾想，他是个孩子，只要加以教导，便能从良。可如今看来，他身上的魔性难以压制，为今之计，只有将他继续留在身边看着他。”
　　“其实现在杀他或许为时不晚。”
　　“不，他不能死，如今三界风云涌动，若杀他，魔族更是会借机发兵，我仙门人手空虚，怕是不敌……”
　　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陈易已经彻底听不见了，翻涌的血液一下一下地冲击他的耳膜，他感到耳鸣头晕。
　　所以……一开始，他就中了一个局?
　　那天师尊救他，并非偶然，也非纯粹出于善意。
　　他们都只是想利用他。
　　师尊和那些凡夫一样，以血脉定人。
　　他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愈加头痛欲裂。
　　大脑像是被打匀的鸡蛋，根本没办法思考。心中似有一把火，灼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快成了灰。
　　好难受。
　　内心被痛苦和绝望占据，师尊天神般的形象如雪崩一般倾塌，陈易被深深埋在碎裂的冰雪以下，过了好久以后，冷硬的雪中，他终于从杂乱的情绪里翻找出了一个字“恨”。
　　陈易不记得自己那晚是如何回到房间的，那之后，他心中的魔气愈加难以压制，有时看着沈知一，他的眼神甚至会不自觉飘向那人的脖颈。
　　那年沈知一又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方无云，一个叫言离。
　　他们才是真正天生灵根的人。
　　每次看到他们和沈知一有说有笑，陈易就会不自觉握紧拳头，在气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明明恨沈知一，却又不知道离开了他，自己还可以去哪，于是只好无可救药地，饮鸩止渴一样继续爱着他。
　　他希望有一天三界大乱，那个满眼只有天下苍生的沈仙尊会冲在最前面，而他会紧紧追随他。
　　他是沈知一修为最高的弟子，那时，只有他，也只能是他跟在他身后。
　　自那夜后，他曾无数次幻想这一天到来，他想，他会为沈知一挡下致命一击，然后在沈知一怀中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他要用命把自己变成一根血淋淋的刺，狠狠钉进沈知一的生命中，让他连呼吸都会疼痛难忍。
　　对不起，师尊，这样的话，也许你会恨我搅得你余生不得安宁吧，但是，只要你能永远记得我就好了，我要你给我毫无保留的热烈情感，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恨。我再也不想被重要的人冷落了。
　　陈易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口漫进屋子，静静地流淌在陈易熟睡的面颊上，一行清泪无意识地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流出，随月光一起流过他的鬓角。
　　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但，死的人是沈知一。
　　天迴地迥，雪花纷飞。
　　陈易的双手早已冻僵。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沈知一像陈易如今抱着他一样抱着遍体鳞伤的小陈易。
　　他再也抱不住浑身是血的沈知一，将环在他身上的手紧了又紧，却怎么也感受不到自己还抱着他。
　　方无云和言离赶来，一言不发，从他怀里夺过了了沈知一慢慢冷下来的身躯。
　　陈易茫然地张着红眸，半晌，他缓缓抬头看向天空。
　　灰蒙蒙的，像沈知一了无生气的瞳孔。
　　他无端笑了笑，站起身来，在仙门众人的谩骂声中走向魔族阵营。
　　“人生南北多歧路。”
　　“君向潇湘我向秦。”
　　陈易低声念道。
　　我想，我明白了。
　　只是，他知道，他再也等不到春天的梨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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