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纨涤清波

　　车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车外却是四处黑遍，只有雨水敲窗，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苏绫转头，镜面上映出两个女孩的面孔，叶梦真犹自兴奋地说个不停，也不管发梢尚在滴水，少女心不在焉，只是一味地敷衍。看着窗上微微掩着雾气的容颜，窗外雨水滑落的痕迹与脸颊交叠，镜中人像是流了泪，又像是没有。苏绫用手指在窗上拭了拭，盯着玻璃，又一次出了神。
　　是他吧？也只有他了。曾经说的话他还记得，该感到幸运吧，毕竟我也终于能救赎他了。那么，还会再见吗，还要再见吗，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对他说出那句亏欠的谢谢？
　　叶梦真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悄悄觑一眼，便闭了口。苏绫却终于不再思索，对小真笑了笑，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我上次和妈妈说了你的意思，她想让你来一起吃个晚饭。”
　　叶梦真立时一喜，也忘了刚才苏绫的奇怪神态，一扭身，双臂紧紧搂住了少女。“就知道小绫最好了。”
　　苏绫挣不动，无奈一笑，就任她去了。刚刚生起的几分怀想被小真一搅，也再没了回忆的心情。下车时，苏绫默默抽出身子，沿着熟悉的路加快了步伐，叶梦真在后面跟得小心翼翼，却又怕丢了前面人的身影，结果不时踩到活动的砖块，水花溅得老高，于是告饶。
　　“慢点吧姐姐，我再也不那样抱你了。”
　　苏绫便放慢了步子，只是叶梦真刚一追上，就又吊在了苏绫身上。
　　“嘿嘿，下次还敢。”
　　苏绫懒得理会这个咋呼的家伙，走到一幢别墅前停脚，按下指纹，带着个挂件进了家门。两人在玄关换好鞋，进了餐厅，就见到一个美艳女子坐在桌前，一手托着下巴，看不出情绪地凝视着她们。
　　叶梦真顿时撒了手，有些局促，苏绫却拉起她，坐在对面的两张椅子上，指关节有意无意地叩了叩桌子。女子一副如梦方醒的神态，向叶梦真露出一抹动人的笑，也不拿正眼看苏绫。小真虽然活泼，但也读得懂气氛，不由尴尬，打个招呼，声音细若蚊蚋。
　　“娅琅老师好，今天叨扰您了。”
　　她笑容不改，轻轻点头，起身拿来两份餐具，苏绫便顺手接过，在自己和叶梦真面前各摆了一份。萧娅琅狠狠剜了苏绫一眼，开口，脆如银铃。
　　“不是有骨气吗，带人家小真来了，你可以继续不吃我做的饭。”
　　苏绫不语，萧娅琅又瞪了她半天，还是泄了气，又去拿了一份餐具来。叶梦真在一旁想笑不敢笑，只能默默不解，为什么这母女俩气质都是个顶个的清冷，斗起法来却如此幼稚。
　　饭后，苏绫把碗盘收到厨房，萧娅琅牵着叶梦真到客厅，为其沏好了茶，接着笑意盈盈地发问，“小绫说，你想跟我学琵琶？”女孩显然有些紧张，轻轻答个“是”，萧娅琅便点点头，上了二楼，片刻后将一个雕花琵琶和一叠谱子放在了女孩面前，温言说，“你先挑一曲弹弹，我看看你功底。”叶梦真有些发颤地抽了一张曲谱，扫视几秒后反而镇定下来，开始弹奏。萧娅琅坐在一边，从听到她的曲调起脸上的轻松神色一扫而空，黛眉渐渐蹙了起来。
　　苏绫早已从厨房出来，为不打扰二人索性继续坐在了餐桌旁。听着女孩的弹奏，她眉尖一挑，心想，这么多失误，老师又该生气了吧。叶梦真在这个角度恰好背对着她，略显生涩的指法、娇小的背影、对面面露不满的萧老师，一切似乎都与她幼时的经历重叠起来。
　　是了，那也是个雨天。

　　……………………………………………………

　　大雨倾盆。
　　小女孩艰难地牵着身边男人的手，其似乎也有所觉察，便微微放低了身子，慢下了步履，轻轻问道：
　　“还走得动吗，小纨？”
　　小姑娘倔强地点点头，男人也无话可说，又把伞放低了点，免得有雨水飘入打湿她的衣裳。小纨一边走着，一边因尚在家里的哥哥而恼着：相处这么久了，偏要为一件小事生什么气嘛！
　　人行道上新换了砖，还算平整，也无积水飞溅之虞，一大一小很快就到了一家门口，小纨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要来探的亲戚居住的环境似乎与家里差别有些大。门开了，一个清丽女子俯身对着她，笑眯眯的，“小绫吗，欢迎。”小纨有些惊讶，又有些奇怪，惊讶的是这女子认识自己，奇怪的是她称呼自己的时候似乎叫错了名字。小纨刚要张口，男人已经领她进了屋子，女子接过小纨的手，给她吹了微潮的头发，又带到书房，给她拿了几本绘本。小纨很是新奇，因为她在家里看的书也不少，可面前几本画册都是没见过的样式，纸张厚重而装潢华丽，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女子退出房间，关上门，眼神有些复杂。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娅琅，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小纨看了一会儿绘本，觉得没意思，便下了楼来找男人，却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当时便有些愣住了。她年纪很小，但类似的言语却早已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听过千遍万遍，只是没想到，她用尽力气逃出来，在这个男人家里住了这么久，还是逃不脱命运的纠缠。
　　小纨想不了很多，只是急急跑上前去，抱着男人的大腿哭喊，“我会听话的，叔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要丢掉我好吗，求求你了……”小纨渐渐泣不成声，男人眼中透出一抹挣扎，可最终化成了决绝，他轻轻扳开小女孩的手，径直向大门走去。
　　小纨呆呆地看着男人渐行渐远，她想跟着男人走，全身力气却像是被抽空似的，挪不动哪怕一步。女子不忍，起身搂住小姑娘，转头漠然张口，声音像是三冬时节坠地粉碎的冰凌。
　　“白默文，你一直觉得我负了你的真心，但你不知道的是，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虚伪而懦弱的性子。善又善不彻底，坏又坏不利落，没有能力担起一份责任的时候，就不要去包揽一切。”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今天既然把她抛给我，以后就不要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男人脚步一滞，喉中发出一声含混的闷响，不知是冷哼还是喟叹，终了没有说话，出了门。
　　女子将视线匆促收回，似是会沾染污秽一般，她蹲在小纨面前，平视小姑娘，温婉地笑语，“小绫，我们要好好相处哦。不要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纨本想说自己不是小绫，但男人一走，她也没有了解释的心思，只是说：
　　“我姓苏。”
　　女子嫣然一笑，像是三月娇艳的海棠，答着，“好呀，小苏绫，我们做好朋友吧。我叫萧娅琅，你可以叫我萧姐姐或者萧老师，以后咱俩一起学弹琵琶好不好？”
　　小苏绫看向女子，一时有些恍惚，轻轻念，“妈妈…………”
　　萧娅琅眼眶一涩，几乎要掉眼泪，堪堪捱住，又一次抱紧了小姑娘。小苏绫抬头看见她有些泛红的眼尾，阵阵鼻息间夹带几许尚且温热的暗香。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妈妈，也挺好的。

　　……………………………………………………

　　苏绫感觉有人在推自己，方才发觉自己睡着了，还做了梦。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含着些担忧的桃花眸。
　　“做噩梦了？”
　　“没有，就是梦见一些以前的事。”
　　她指尖揉揉眉头，发现叶梦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苏绫有些疑惑地看向萧娅琅，女子淡淡答复：“小真弹得不太好，我暂时没同意她跟我学习，给了本教材让她回家琢磨了。”
　　苏绫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这位老师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严格。萧娅琅却依旧忧虑地看着苏绫，这孩子从小命不好，被抛弃好多次，含糊其辞多半就是想起来那些事了。说起来不是噩梦，却比噩梦还不堪。上天啊，她想，你也多怜惜几分，别再辜负她了吧。
　　少女刻意避着对面的目光，这份关心实在让她有点感到压力。有关萧娅琅的经历其实并不算多令人痛苦，这个
　　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对她异乎寻常地好，以至于至今单身，说是没有合适的人，但其实是把全身精力都倾注在她一人身上，而使现在一位不到四十的女性一身妈味。最开始萧娅琅是真的可以被苏绫称作姐姐的那种年轻，抚养了苏绫十几年，明艳如故，气质却越发接近中年妇女。
　　苏绫不禁有些愧疚，她觉得自己可能毁了一个清雅的美人。
　　当她回过神来，却发现对面的女子眼神似乎变了，担忧消释，换成了像是要活剐了她的目光。
　　“你说谁老了？
　　“长本事了，上楼写题去！”
　　少女转身偷偷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不过，这样的口吻……终究是红颜易老啊！

　　翌日。
　　苏绫穿戴整齐，赴往学校。
　　她就读于玉城中学，几乎是中部地区最好的高中，从文化类到艺术、体育，均能在当地独占鳌头。为了不干扰正常学习，艺术和体育生多有独立的教学楼、食堂、宿舍等，所以一般情况下，普通学生和特长生基本没有交集。
　　进入高二（21）班教室，喧闹突然安静了几分，苏绫目不斜视，径自到座位上坐下。刚升学时，她曾因出众的外表而被本年级的学生熟知，多受倾慕与诋毁，直到一天她将收到的情书与恐吓一并当众撕毁，很多人方才绝了心思。也正因此事，直到如今，同班同学还有些怕她，也不敢来扰，以至于苏绫每次一进班，教室便会诡异地沉默半晌。
　　叶梦真可不管那么多，众目睽睽下跑到苏绫身边蹲下，拉起了她的胳膊，也不作声，就是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苏绫被看得发毛，抽出手臂搓了搓，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说：“中肯地讲，你确实还得加油。妈妈给的教材你拿好，对你很有帮助。”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叶梦真什么痛点，她顿时弹起来，整个人又挂在了苏绫身上，声音像是要哭了似的，“萧老师也这么说，你们怎么一模一样，最后给的教材还是入门级的，太伤孩子心了呜呜……”苏绫拍拍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安慰着，“很多最精髓的东西都在第一册，并不是说认为你只是新手，妈妈标准一向很高。”
　　前桌，一个卷发女生受不了了，起身拉开叶梦真，女孩泪眼朦胧地看着卷发女生，又想挂到她身上，却早有预判地被挡住了。叶梦真嘴一瘪，“澄意，你也不爱我了吗？”
　　宋澄意一手制住叶梦真，另一手揉着额头，疲惫道，“求你安静会儿，太吵了。”
　　叶梦真哪是能听劝的人，也不再管苏绫，又缠着宋澄意闹起来。人多的场合，苏绫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此时看着打闹的二人，却也不由弯了弯眼眉。
　　好容易安抚好叶梦真，宋澄意坐下，片刻后手却悄悄捏张纸条，在桌子下戳了戳苏绫的腿。苏绫眨眨眼，接过，掏出书包假意找东西，趁机偷偷展开。
　　下午六点，二食堂，江湖救急(^_^)
　　江湖救急是玉城中学女生的黑话，大意在于有追求者希望见面，想求助他人和自己一起去会一会对方。苏绫哑然失笑，这姑娘看着文静，标准的乖乖女打扮，没成想还会愿意去见一个不熟的男生。同样的事情在苏绫身上发生，她多半就直接回绝了。
　　二食堂，一般都是艺术生和体育生，大概碰不到熟人。想了想，自己应该可以，她素来没有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的习惯，也不劝说，只是轻轻在宋澄意背上划了个“OK”。女孩身体一颤，背手摸出一颗糖放在苏绫桌上，她便碰碰宋澄意的手指权当答复。
　　晚饭时间。
　　苏绫以手支颐，百无聊赖地看着宋澄意化妆。说是化妆，其实也就是添一层保湿，补一补唇膏，苏绫却莫名有些焦虑，她心中暗自奇怪，强压心绪。到食堂门前，宋澄意有些无措，此时一个高个男生走来，温和地向女孩打了招呼。
　　悄悄退了几步，苏绫打量着对方，似乎挺阳光的一个人，五官还算俊朗，说话也不粗俗。两人渐渐有了话题，看起来聊得不错。苏绫暗自思忖着，要不然走吧。
　　她抬首上前，打算跟宋澄意说一声就走，突然一阵风卷来，苏绫被吹得偏过头。
　　那男生身后不远处，还立着个身影，似是衣服不大合身，看着体型臃肿不堪，他貌似有点不耐，倚在墙边，抬起手看了眼什么。
　　苏绫定睛，一块旧腕表而已，露出的手腕筋骨似乎过于分明，她也不以为意。转过头，正欲向宋澄月示意离开，她的余光却似乎瞥到了什么——
　　腕表侧，伸出半圈粉白相间的手链。
　　某段记忆顿时贯穿了全身。
　　唇角扬起。
　　找到你了，苏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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