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明视曾问清辉，为什么留在这个沿海小镇。
　　清辉望着远处，海面碎光粼粼。她的声音和海风一样轻：“海很干净。”
　　明视没有接话。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在膝上的手，指甲边缘因为连续加班敲击键盘而有些毛糙。
　　三天三夜，最后一份报表提交成功时，窗外天空正泛起灰白。她关掉电脑，从抽屉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信封，放在上司空荡的桌面上。
　　飞机降落时，黄昏正浓。
　　海风第一次真实地扑过来，咸的，湿的，带着某种粗粝的生命力，卷过她干燥的皮肤。
　　她打开手机，敲下几个字：“清辉，我到了。”
　　清辉回复很快：“好，我在附近的快餐店。”
　　快餐店的灯光过分明亮，照得每张桌子都泛着冷白的光。明视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地面发出规律的闷响。她的目光扫过嘈杂的人群，落在门边那个安静的角落。
　　轮椅上的人穿着格纹毛呢外套，膝上盖着墨绿色的羊毛毯，手里捧着一杯可乐，正小口喝着。
　　明视走过去，站定。行李箱的拉杆抵着她的掌心。
　　“清辉？”
　　轮椅上的女子抬起眼。她的头发柔软地贴在颊边，眼睛很静，像午后无风的海面。她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落在明视脸上，看了几秒，然后移向她身后的行李箱。
　　那之后，明视住进了清辉的家。
　　房子不大，窗台上摆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绿植，书桌靠墙，上面堆着凌乱的稿纸和书。清辉一直是一个人住。
　　明视的积蓄足够她三十年不愁吃穿，只要不挥霍也不生病。清辉靠写作为生，收入像潮水一样时涨时落，加上医药费的开销，钱包常常是瘦的。明视从不过问，只是每次从菜市场回来，塑料袋里总会多出一小盒鲜虾，用冰块镇着，那是清辉偶尔提起过喜欢的东西。
　　第一次聊到写作，是在一个午后。
　　天阴着，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清辉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午饭放在桌角，已经没了热气。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数据好差。”
　　明视正擦着书架，闻言停下动作，看向她。
　　清辉盯着屏幕上曲折的曲线图：“要不……切书吧。”
　　明视没写过东西，不懂数据好坏的标准，她只是走过去，把凉掉的饭菜端回厨房：“吃饱了再想。”
　　第二次谈起写作，是在傍晚的海边。
　　明视推着轮椅，轮子在湿润的沙滩上留下两行深深的痕，又很快被涌上的浪花抚平。
　　夕阳沉甸甸地挂在天水交界处，把整片海染成熔金般的红。
　　清辉望着那片金红，忽然说：“写作就是在探索未知。”
　　明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海鸟正掠过波光。
　　“人生不会一直顺利，”清辉继续道，海风吹起她额前细软的头发，“写作也一样。”
　　她说这话时，眼神是平和的，甚至映着一点海水的亮色。
　　明视没说什么，只是把轮椅往干燥的沙地上又挪了挪，避开下一次漫上来的潮水。
　　她们确实不太一样。明视习惯计算开销，清辉会在降价时买回并不急需的漂亮本子；明视规划下个月的安排，清辉的日历上只标记着截稿日。但有些时刻，距离会自行消弭。
　　比如一起打游戏的时候。
　　“清辉，你的角色好可爱。”明视看着屏幕上那个蹦跳的小人，总会这么说。
　　清辉的指尖在鼠标上点了点，对话框里跳出一个“0.0”。
　　然后，明视会看见她的侧脸，嘴角那里，很慢地，向上弯起一点小小的弧度。
　　就像此刻。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海底，天空从炽烈的金红过渡成静谧的靛青，第一颗星星亮起来，微光闪烁。
　　明视站到清辉身后，双手抬起，又落下，轻轻搭在她瘦削的肩上。布料下面是清晰的肩胛骨轮廓，像收拢的翅膀。
　　她们都没有说话。
　　眼前是那片海，那片清辉说很干净的海。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周而复始，带走一些东西，也留下一些东西。
　　所有未曾明言的话语，似乎都沉在这规律的涛声里，起落，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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