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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之问
结案的案卷被归入档案室,但城市的脉搏从未停歇。
夜色,是另一张故事的温床。
林哲宇站在办公室窗前,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织成一条昏黄的光带。
桌上的《事故迷宫手记》墨迹已干,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李晓案带来的那丝沉重。
值班室的电话在寂静中骤然响起,声音尖锐,划破了夜的沉思。
“林大,临湖西路,情况复杂。”话筒里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可能需要您过来指导。”
“把位置发我,我马上到。”林哲宇挂断电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窗外,霓虹灯的彩光映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已锐利如鹰。
临湖西路,远离市中心的喧嚣,像一条被遗忘的灰色缎带,静静躺在城市边缘。
路灯稀疏,光线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道路两侧的厂房黑影幢幢,偶尔传来野猫厮打的凄厉叫声。
事故现场的警戒线内,红蓝警灯无声旋转,将地面上那片鲜明的黑褐色污渍和暗红色的血迹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一块尚未凝结的伤疤。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血腥味。几个先期抵达的民警面色凝重,沉默地进行着初步勘查。
过了十多分钟,林哲宇就赶到了现场。
“林大,您来了。”现场负责的人是桃园县交管大队的副大队长陈晓松,他迎上来,声音压得很低,“初步判断,应该是……连续事故。”
林哲宇点了点头,他将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现场。他的视线掠过地面上那些交错、重叠的轮胎痕迹,最终定格在路中央,那里,法医正对一具呈趴状、屁股大面积刮擦和后背衣服掀卷起的躯体进行初步检查。
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向陈晓松,问道:“提取了现场路段的监控没有?”
陈晓松便径直走到一位技术人员身旁,示意他调出刚刚提取到的路段监控录像给林哲宇观看。
手提电脑屏幕亮起,幽光映在林哲宇的脸上。
画面中,夜色深沉。
一个模糊的身影蹒跚着横穿马路。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一辆白色轿车——从侧面疾驰而来,车头与身影发生了猛烈的撞击。
沉闷的声响似乎透过屏幕传来。身影被抛起,然后像断线的木偶般摔在轿车的前方,不再动弹。
关键的一幕出现了:白色轿车在撞击后,竟猛地刹停!
它就那样静静地停在倒卧者的后方,像一个凝固的、充满抉择的休止符。
几秒钟后,司机没有下车,他将车辆稍微后退,并向右打方向盘,车辆从倒地者身体右侧绕了过去,随即加速,仓皇逃入更深的夜色。
画面陷入一段压抑的静止,只有时间戳在无声跳动。
约四分钟后,另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它的轨迹稳定,直到车身传来明显的、沉重的颠簸——它直接从倒卧者身上碾了过去。直到此时,刹车灯才骤然亮起,车辆有明显的减速和迟疑,但最终,它也选择了逃离,尾灯像两颗惊慌失措的红点,迅速缩小、消失。
屏幕暗了下去。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路边荒草的呜咽声。
“两个都跑了!”年轻的民警忍不住低吼,拳头攥紧。
“派人追查了没有?”林哲宇问道。
“第一时间就安排追踪了,但这里是城市边缘,监控少,路口多,排除需要时间。不过,他们肯定是跑不掉的。”民警回答道。
林哲宇转身走向白色轿车最终停驻的位置,蹲下身,勘查灯的光柱打在地面上。
他的手指虚点着那些几乎难以辨别的轮胎转向痕迹,目光又投向黑色轿车碾过的地方,那里留下的,是截然不同的、充满拖拽的痕迹。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出于愤怒,而是一种沉浸在谜题中的专注。
林哲宇的视线在两组截然不同的车辙印记间来回移动。
一组带着明显的挣扎转向痕迹,另一组则是直直碾过的深重印记。
他起身走向路肩,那里散落着细碎的汽车碎片。“等你们找到那两部逃逸的车辆,要第一时间提取白色轿车前保险杠残留物,还有黑色轿车底盘附着物。特别是黑色轿车的轮胎纹路,要完整取样。”
这时,法医老张走过来,摘下口罩:“死者是当场死亡的。尸体损伤严重,初步判断他的颈椎和勒骨断裂,颈椎断裂应该就是他的致命伤,他的内脏损伤需要进一步解剖才能确定。”
林哲宇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死者身上的那些痕迹。他找技术人员要来了两把尺子,对着尸体比划着:“死者的臀部高度为36cm,后背高度为28cm,头发高度3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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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案情有了突破。通过沿途监控追踪,两辆车相继被查获。
白色轿车司机孙某,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在审讯室里反复搓着手:“我当时真的没注意到撞了人,就是感觉车子颠了一下......”
黑色轿车司机李某,一个年轻的外卖员,则显得惊慌失措:“我那天赶着送单,就看到路上有个黑影,等碾过去才感觉不对,我太害怕了就......”
尸检报告出来了,结论明确:致命伤是颈椎断裂和肺部刺伤(被断裂勒骨所刺),符合与车辆前部一次高速碰撞形成。躯干及下肢的碾压伤,都是在致命伤之后形成的。
案情分析会上,投影仪的光束在会议室墙壁上投出清晰的画面。
“我认为应该认定两车共同承担全部责任。”陈劲松站在幕布前,激光笔的红点在两段监控画面上移动,“两车都存在逃逸情节,性质都很恶劣。特别是白色轿车,明明停车了还逃逸,更是不可原谅。”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赞同的低语。这个处理方案简单明了,也符合常规做法。
林哲宇是陈劲松特地邀请来一起参与案情分析的,他见状,轻轻摇头,站起身走到幕布前:“让我们再仔细看看。”他切换出尸检报告和车辆检验结果,“致命伤来自第一次碰撞。白色轿车司机在明知发生事故后,选择绕行逃逸,主观恶意明显。而黑色轿车司机,很可能是在夜间视线不良的情况下,未能及时发现路上的异常,其逃逸行为虽然可耻,但与死亡结果没有直接因果关系。”
他环视会场,语气沉稳坚定:“我建议分案处理:前车对致死事故负全责,后车对碾压尸体及逃逸行为另案追究。这样既符合事实,也体现了罪责相当的原则。”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这个建议打破了常规思路,需要对证据进行更精细的梳理,对法律适用进行更深入的考量。
会后第二天,陈劲松拿着新拟定的责任认定书来到林哲宇办公室:“林大,我们重新慎重研究过了。白色轿车负主要责任,黑色轿车负次要责任,您看这样是否更妥当?”
林哲宇接过文件仔细阅读,沉吟片刻:“这个划分虽然比之前更客观,但还是将两个不同性质的行为混为一谈了。”他拿起笔在纸上画出示意图,“白色轿车的违法行为是‘肇事致人死亡后逃逸',黑色轿车是‘碾压尸体后逃逸'。这是两个独立的违法行为,应该分开认定。”
他抬头看向陈劲松,目光中透着理解:“我知道分案处理会增加工作量,但只有这样,才能让每个责任人为自己的行为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黑色轿车司机的行为固然可耻,但让他为不是自己造成的死亡结果背负刑责,同样有失公正。”
陈劲松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分开认定,既能严惩白色轿车司机的恶性逃逸,又能让黑色轿车司机为其懦弱的行为付出应有代价。”
最终,事故认定书采纳了林哲宇的建议:
白色轿车司机孙某对致死事故负全部责任,涉嫌交通肇事罪(逃逸致人死亡)。
黑色轿车司机李某因碾压行为与死亡无直接因果关系,另案追究其碾压尸体及逃逸的行政责任。
认定书下达那天,陈劲松在走廊上遇见林哲宇,不禁感慨:“林大,这个案子让我明白了,办案不能图省事。分案处理虽然麻烦,但确实更公平。黑色轿车司机的家属今天特意送了一面锦旗来,上面写着‘明察秋毫,精准定责’。”
林哲宇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一层金色:“法律的温度,就体现在这种分毫之辨中。”
夜深人静,林哲宇独自坐在办公室,摊开那本《事故迷宫手记》。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纸页,他提笔写道:
“双车逃逸,表象相似本质异。
前车夺命后逃逸,良知泯灭。
后车碾尸而离去,怯懦可鄙。
分案而断,各担其责。
法治之光,在于分毫之辨。
让罪恶归于罪恶,让过失归于过失。”
笔尖停顿,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在这个充满意外的世界里,每一起事故都是对人性的拷问,而对真相的执着,永远是照亮迷途的那盏明灯。
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仿佛在诉说着永不落幕的人间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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