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吻棠

　　舞团内部的庆功宴设在酒店顶楼的空中酒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恍若星河倾倒。然而苏棠却觉得，这方寸之地，比刚才的颁奖大厅更让人窒息。

　　她刻意迟到了十几分钟，希望陆驰野那种一时兴起的大少爷早已失去耐心，另寻他处消遣。可当她跟着周屿和几位舞团同事走出电梯，目光穿过摇曳的灯光和低声谈笑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不想看到的身影。

　　他坐在正对入口的弧形沙发卡座里，像个君临天下的王。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只穿着那件解开领扣的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紧实的手臂和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他身体微微后靠，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正听身旁的车队经理沈墨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

　　几乎是苏棠走进来的瞬间，他那仿佛带着雷达的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

　　苏棠的心脏又是一记猛烈的抽缩。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扫过一个陌生人。

　　“苏棠，周屿，这边！”舞团总监刘明伟热情地招手，他所在的位置，恰恰就在陆驰野那个卡座的旁边，中间只隔了一道低矮的玻璃屏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苏棠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得体微笑，和周屿一起走了过去。

　　“陆少等了一会儿了，就为了亲自给我们的大功臣庆祝呢！”刘总监红光满面，显然对陆驰野的“赏光”极为受用。

　　陆驰野放下酒杯，站起身。他身量极高，站起来时自带一股压迫感，瞬间让这片区域安静了几分。他绕过屏风，径直走到苏棠面前，完全无视了她身旁的周屿。

　　“苏小姐，庆功宴也迟到了，看来今晚确实很累？”他语气带着戏谑，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苏棠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平静无波：“让陆少见笑了，换衣服耽搁了点时间。”

　　她换下了颁奖礼上的烟青色长裙，穿了一条简单的黑色吊带丝绒短裙，外搭一件同材质小外套，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利落与优雅。颈间戴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坠子是一颗小小的、切割完美的梨形钻石，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陆驰野的目光在她颈间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理解。”他轻笑一声，侧身让开，“请入座吧，苏小姐。”

　　座位安排几乎毫无悬念。刘总监极力邀请陆驰野和他们同坐，于是，原本还算宽敞的卡座，因为多了陆驰野和一直沉默跟随着的沈墨，顿时显得有些拥挤。苏棠被安排在最里面，左手边是周屿，右手边……空了一个位置，然后便是陆驰野。

　　陆驰野极其自然地在那空位上坐了下来，与苏棠之间，只剩下不到半臂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高级古龙水的男性气息，强势地侵占了苏棠周围的空气。

　　苏棠的脊背僵直，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服务生开始上酒水和餐前小食。气氛在刘总监和几位活跃同事的带动下，渐渐热络起来。大家纷纷向苏棠敬酒，祝贺她获奖。

　　苏棠来者不拒，香槟一杯接一杯地喝。她需要酒精来麻痹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来对抗身旁那个男人无处不在的存在感。

　　“苏棠，慢点喝。”周屿低声提醒，眉头微蹙，伸手想拦下她又一次端起的酒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他一步，按住了苏棠的酒杯杯座。

　　“周先生说得对。”陆驰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香槟后劲大，喝太急容易醉。”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苏棠的手背，那灼热的触感让她像被电击般猛地缩回了手。

　　陆驰野仿佛毫无所觉，顺势将她的酒杯拿开，放到自己面前，然后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给苏小姐换一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他顿了顿，补充道，“她胃不好。”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众所周知的事情。

　　一瞬间，卡座里安静了下来。

　　周屿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看向陆驰野。刘总监和其他同事也面露诧异。苏棠的胃病是旧疾，但舞团里知道的人并不多，更别提如此熟稔地点出。

　　苏棠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他记得。他居然还记得她这个不算严重的毛病。

　　三年前，她为了保持舞者身材，饮食常常不规律，偶尔会胃疼。每次她不舒服，他总会一边皱着眉数落她，一边笨手笨脚地给她弄来热水和胃药，或者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那些早已被尘封的、细碎得近乎模糊的温柔，此刻因为他这一句话，猛地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刺，扎得她心脏生疼。

　　“陆少真是……体贴。”刘总监干笑两声，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陆驰野勾了勾唇，没接话，目光重新落回苏棠脸上，那里面似乎有某种深意，又似乎只是一片漠然的客套。

　　蜂蜜柚子茶很快送了上来，氤氲着温热酸甜的气息。

　　苏棠没有动那杯茶，只是垂着眼，盯着自己紧紧交握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去下洗手间。”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不等众人反应，便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走向酒吧另一端的洗手间方向。

　　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盥洗室里灯光亮得晃眼。苏棠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反复拍打自己的脸颊和手腕，试图驱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慌乱和燥热。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唇上的口红因为酒水和方才的冲洗，褪色了不少，显得有些脆弱。

　　她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苏棠，镇定。他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出现，都不能再让他影响你分毫。

　　她用纸巾细细擦干脸上的水珠，从手包里拿出口红，对着镜子，一点点重新描摹。鲜亮的色彩覆盖了原本的苍白，仿佛也为她注入了些许勇气。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心跳平复了一些，这才转身走出洗手间。

　　然而，刚走出门口，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走廊转角处的阴影里，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驰野不知何时等在了那里。他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中，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痞气的眼睛，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他显然是在等她。

　　苏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想绕开他。

　　但他已经直起身，迈开长腿，几步便挡在了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范围之内。

　　“躲我？”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卡座里低沉了许多，带着烟熏过的微哑。

　　“陆少想多了。”苏棠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只是来补妆。”

　　陆驰野的目光落在她重新变得饱满嫣红的唇瓣上，眼神暗了暗。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白色的烟圈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

　　“三年不见，”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苏棠，别来无恙？”

　　“苏棠，别来无恙？”

　　这七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苏棠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门。门后，是三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是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是无数个被泪水浸泡的日夜。

　　所有的镇定，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句看似平淡的问候面前，土崩瓦解。

　　一股尖锐的痛楚和难以抑制的愤怒，猛地冲上她的头顶。

　　她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里像是骤然凝结了西伯利亚的寒冰，直直地刺向他。

　　“陆少这话问得可笑。”她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碎冰相互撞击，“我们很熟吗？需要用到‘别来无恙’这样的问候？”

　　陆驰野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疏离和敌意，嘴角那抹惯有的笑意慢慢敛去，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但转瞬又被更深的幽暗覆盖。

　　“不熟？”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猛地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然后，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将她逼得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灼热的呼吸混杂着烟草和威士忌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熟？”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被激怒后的平静，“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我们到底有多‘熟’吗？”

　　他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从她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滑到她紧抿的、倔强的唇，最后牢牢锁住她的眼睛。

　　“需要我提醒你，你左边腰侧那个小小的蝴蝶胎记，在情动时会变成什么颜色？”

　　“需要我告诉你，你跳完舞累极时，最喜欢我用什么样的力道帮你放松小腿肌肉？”

　　“陆驰野！”苏棠厉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致的羞愤和屈辱而颤抖。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那张俊美却可恶的脸扇了过去！

　　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

　　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牢牢箍住她纤细的腕骨，力道大得让她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怒意，有痛楚，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什么。

　　“怎么？”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身体压迫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声音喑哑，“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放开我！”苏棠用力挣扎，却撼动不了他分毫，反而因为两人的拉扯，引得远处经过的侍应生投来好奇的目光。

　　“陆驰野，这里是公共场合！请你自重！”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公共场合？”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现在知道是公共场合了？刚才在卡座里，对着那个周屿，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苏棠猛地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他是在介意周屿？这简直荒谬透顶！

　　“我和谁笑，与你有关系吗？”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陆驰野，三年前我们就已经结束了！是你亲口说的！现在又摆出这副姿态，不觉得可笑吗？”

　　“结束？”陆驰野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他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两人身体紧紧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我同意了吗？”

　　苏棠被他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也顾不得什么形象风度，压低声音吼道：“你还需要同意吗？当年你走得那么干脆，一条短信就判了我死刑！现在又回来演什么情深不悔？陆驰野，你是不是觉得，我苏棠永远都会停在原地等你？”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泪水掉下来。

　　陆驰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水的模样，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僵局。

　　“陆少，刘总监在找您，似乎有急事。”

　　沈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入口，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没有看到眼前这近乎纠缠的一幕。

　　陆驰野的动作顿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苏棠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最终，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苏棠立刻将手抽回，白皙的腕骨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她看也不再看陆驰野，低着头，快步从沈墨身边走过，几乎是逃离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陆驰野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他抬手，烦躁地松了松衬衫的领口，仿佛那里被什么东西勒得喘不过气。

　　沈墨走到他身边，语气依旧平淡：“玩脱了？”

　　陆驰野没有回答，只是从烟盒里又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低头点燃。深吸一口后，才哑着嗓子说：

　　“她恨我。”

　　沈墨推了推眼镜：“这不正是你当初想要的结果吗？”

　　陆驰野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烟雾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是啊，这不正是他当年想要的吗？让她恨他，总好过让她跟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可是，为什么当她用那种冰冷憎恶的眼神看着他时，这里——他抬手按了按左胸口——会这么他妈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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