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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黑云蔽日。
毒辣的日头被天际滚来的云浪吞没,远天雷声轰鸣,顷刻间就下起了大雨。
娟宁一面探着覃姝的踪迹,一面像只蜘蛛一样扒着屋檐走避雨,寒气混着雨丝包裹在她身上,冷得血里都好像被冻上了冰碴。
她转了转有些僵硬的手腕,左右躲不过,索性也不躲了,双手一松,顶着冷雨跃到了房顶。
整个宁州城都被浸泡在这场阴冷的大雨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长街小巷寂无人声,娟宁散出去探路的生气被雨珠狠狠砸回地面,混在泥水中挣了半刻,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一样消失于无迹。
水坑中生气带出的漩涡尚在打转,娟宁盯着看了一会儿,颇有些不信邪地又散出去一缕,这缕没什么目的的生气消失得更快,还没落地就不见了踪迹。
她心下一凛,当即从房顶一跃而下,掌心贴地扣出一捧土,按在上面开始画符。
这道符印比平常多费了九成的生气,方圆十里的土地贯通了她的眼耳身意,带着她的神识在宁州城中四处游走,全城百姓无一幸免,密密麻麻的生气顺着门缝向外涌,沾雨就融,根本没有一丝挣扎回旋的余地。
娟宁的体质异于常人,生气贯通天地且可以再生,因此体内的生气可以随心所欲散出来和泥巴玩,而其他普通人,生气多少从出生起就是定数,耗尽便是寿终,现在这算什么,这不是明晃晃的吃人?
娟宁耳中渐渐响起哭嚎声,跟暴雨冲打瓦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断断续续的也听不分明,她有心立时起符印救人,但顾忌着覃姝的动向,她一时没敢妄动。
她对那张诡异的面具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虽然不知情由所起,但事关性命,她不敢放任这东西隐在暗处。
在混成一锅乱粥的生气中,娟宁找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终于摸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她收回神识正准备起身,一抬头,覃姝就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她身量颀长,萧萧肃肃,虽然整个人都暴露在雨中,身上却没什么湿意,那掠人生气的雨十分知情识趣地绕过了她所在的位置,甚至连她脚下的土地都没存下多少积水。
娟宁的心“咻”地一下飞到了嗓子眼,按在地上的手指哆嗦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化成了刃。
覃姝的生气藏匿在雨中,融洽自然得好似她们生来就是一体,她似乎是等了很久,看到娟宁终于发现了她,姿态慵懒懒地转了转手,挪步向她走来。
雨幕十分滑稽地以她为中心分开两侧,她的模样终于重新在娟宁脑中清晰起来。
娟宁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手中捏着那两块碎银变成的石头,盘核桃似的转了两下,抬手掷了出去。
一块落地时离她的脚尖不足半寸,另一块则直接贴着她的手背飞了出去,掀开雨帘嵌在了背后的树干上。
覃姝停住脚步,弯眼看着她轻轻笑。
“不就是付了个假账,气性这么大呢?”
她身上护体的结界被娟宁砸出了口子,雨水斜斜地飘进去,沾湿了她的下垂的衣摆。她受不住凉似的颤了一下,却也没急着把结界补全,自罚一般站在原地。
她身上的生气从破口的结界中漏出去,较之常人流失得更快更急,娟宁心下微微一松,从泥水中抽出手站了起来。
不管那面具是个什么东西,覃姝本人尚能被这妖雨所伤,就说明她还是个人。
还是个知道这雨有问题的人。
娟宁想事情向来一根筋,她被这雨中呜咽的哭声扰得头疼,因急着去救人,她已经没脑子再想过去与这人是何恩怨,也懒得纠结她来这里找自己是何意图,直言问道:“你来杀人还是救人?”
覃姝顿了一下,拖慢了语调笑道:“嗯?杀谁?救谁?”
她随意刮了两下将结界补好,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缓步向娟宁走来。
她走近娟宁的时候,风雨骤停。
娟宁稍稍抬了下头,透过她肩上的纱花向后望去,高树依旧被乱风刮得摇摆歪斜,被挡在结界外的雨水汇成无数条扭曲的水流,银蛇一般在天顶上勾连转动,杂乱的击打声催命般响在耳畔,覃姝微微倾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的眼睛依旧那么漂亮,狐狸一样勾得人心尖发痒,娟宁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在看清楚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覃姝眼中有着比先前更明目张胆的杀意,娟宁反应过来要跑,一个不防,手脚被几条黑藤死死缠住。
那黑藤细如发丝,粘连着覃姝的血肉生气,像是她外放的骨筋,又像是她生气的化身,蚂蟥一样蠕动着直往肉里钻。
覃姝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泛起黑雾,她抬起手,覆在娟宁的后脑轻轻摩挲了几下,做出一个将要亲吻的姿势,轻声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娟宁眼瞳微震,侧头躲了一下,下一秒,心口一凉,一柄玄铁尖刀自下而上没入胸口,灭顶的剧痛袭来,她疼得没站稳晃了一下,本能挣出手来抬掌向前打去。
覃姝躲着她的掌风后退,顺手将刀打着旋收回,溅出一连串殷红的血珠。
娟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动作缓了几分,趁着这个空当,那些扒在她腕上的化身藤缠着她的胸口舔了上去,连染进衣料里的血都舔食得干干净净。
覃姝眼中黑雾更重了些,但脸色却好了许多,她不紧不慢扯开娟宁的衣领,娟宁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去,胸口的伤在她眼皮子底下飞速愈合,不过几个瞬息,连疤痕都消失得无踪无迹。
覃姝的指骨轻颤着在她心口画了个圈,确认什么似的摩挲了几下,低声笑道:“多谢。”
娟宁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覃姝向后一退,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溜了出去,娟宁缓过气来,眯了眯眼,一小股生气自指缝泄出,顺着掌风打了过去。
覃姝侧身躲开,化身藤却不受控制地攀附而上,将那一小股散在空中的生气尽数卷走。
“嘭”的一声,那吸食了生气的化身藤还未回到覃姝身体里就炸成了血沫,飘飘摇摇落到了地上。
覃姝的嘴角渗出血来,面上却仍是在笑,天顶上银蛇一样的雨水馋炸了锅,卯足了力气往结界里拱,敲击声比方才大了足足一倍。
她用手抿了下嘴角的血,不避不闪地又生挨了娟宁一掌,抓住她的手笑道:“不是要去救人,怎么跟我打起来了?”
娟宁脑中缓缓生出一个问号,对眼前此人理直气壮倒打一耙的功力叹为观止,她指了一下自己,无比憋屈地道:“你在问我?”
覃姝不答话,轻轻笑着吻了一下她的手指。
娟宁半分旖旎心思也无,只感觉手像是被毒蛇舔过,触电般缩了回去,覃姝顺势也收回手,悠悠地提醒道:“阿宁,宁州城里这些人,可等不到你杀了我再去救他们。”
娟宁微微一怔,似是急着印证覃姝的话,她耳中能听到的哭嚎声越来越弱,最后几不可闻。
那是活人生气被拉扯撕裂前最后能发出的声音,单听像风声,聚在一起就有点像鬼哭。
鬼哭声消匿,意味着人也快死的差不多了。
娟宁眉头一皱,当即也不再跟她多啰嗦,抽出手扔了道鬼打墙符将她困在原地,转身出了结界。
她先前找覃姝的时候就已经探到了这妖雨的边界,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她便有了对策,贴着地面开始起护城的符咒。
这道符咒起得又高又快,娟宁贴着雨幕的边缘疾行,将整个城的屋舍都罩了进去,雨水被整整齐齐挡在结界之外,愤怒不甘地撞击着天顶,好像它们真是什么活物,下一瞬就要啃破结界下来咬人。
那强烈的恨与痛仿佛要直穿过天顶砸到她身上,娟宁懒得搭理,铺完这道救命的符印后,就近找了户人家的檐顶躺着歇气。
城中各人的生气又恢复到了先前缓慢而自然的流逝状态,娟宁半身生气都搭在这符印上,此时又累又困,眯上眼开始睡觉。
还没等她睡着,不远处的房舍中便热热闹闹地传出一阵孩童喜极而泣的哭嚎。
“阿娘!阿娘没死!雨停了!雨停了!”
一个扎着双辫的女童挂着泪推开家门,上蹿下跳地去拍邻家的窗。
“陈阿婆,陈阿婆,你还活着吗?雨停了雨停了!”
“刘婶婶刘婶婶,雨停了!”
“胡爷爷!雨停了雨停了雨停了!”
那妖雨仍不死心地在结界外撞击,发出的响动像厉鬼磨牙,难听且渗人,没多少人真的敢顶着这要命的动静出来看,反倒是那自知时日无多的老人,等死等到一半发觉自己没死,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了门。
娟宁大喇喇地躺在高处,没来得及躲,视线与那抬头望天的老人碰了个正着。
女童一个猛子扎到了老人怀里,高兴地直蹦:“陈阿婆!你没死你没死!你看,那雨被关在外面进不来了!”
老人形容枯槁,薄薄的一层老皮包裹着嶙峋的瘦骨,明明是一副风吹就散架的身板,却稳稳地将女童接到了怀里。
她拉着女童朝着娟宁的方向跪下,颤声道:“修者,是修者回来了,来,快给修者磕头。”
娟宁压根不知道修者是个什么东西,但本能地生出一种祸到临头的不妙感,她谨慎地站起身来,手中捏好了藏身的符咒准备跑路。
底下两人对着她磕了十分实在的三个响头,女童手撑着地,好奇地抬头打量她,小声问道:“这是哪位修者?”
老人眼中含着热泪,喃喃低语:“执玉修者,自然是执玉修者,红花阁的罪没有白受,执玉修者真的被他们招回来了。”
话音落地,风止雨歇。
没了雨打结界的杂音,长街上空寂得落针可闻。
稚嫩的童声穿透湿漉漉的空气,响亮地回荡在长满苔藓的石板上。
“执玉修者?那位被天雷劈死的修者?真的是她吗?”
“云斋主人不是说她已经死透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各家各户的门轴窗棂交错作响,劫后余生的人们偷偷摸摸将门窗开出条缝,挨挤着脑袋往外瞧。
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撑着青伞的瘦高人影。
她不声不响地缓步走近,女童惊讶地捂住嘴,扯了扯老人的肩袖,磕磕巴巴地道:“陈、陈阿婆……”
覃姝将伞轻轻抬起,笑着跟那女童打招呼:“好久不见呀,小梦。”
她脚面上沾了湿泥,在街中寻了块干净的石板站定,对着尚跪在地上的老人微微颔首后,眼中带笑望向娟宁。
“我来接执玉修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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