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

　　【徐知昼】
　　他每念出一个字，似乎更欺近闻礼一分，到最后，闻礼甚至感到耳畔莫名的灼热。
　　他姓徐？
　　自己的父亲就姓徐，名徐章，是景国开朝以来唯一连中三元的举子，正值盛年就官拜宰相，文臣之首，如今最是风光的时候。
　　闻礼有些不相信，想要开口质疑，却听见一阵乱而沉的脚步声，接着是兵刃齐齐出鞘的冷鸣。

　　她下意识扭头，看见一群士兵举着刀将凌厌包围，然而他们又是顾忌又是害怕，没有一个人敢率先上前。
　　僵持不过数秒，那四支绶羽许是感受到敌意，尾部立成了矢状，猝不及防将前方几名士兵击穿。
　　那些士兵连挣扎都没有，就带着胸口血淋淋的大洞倒地。接着它又勾住几名士兵吊到半空甩了甩，就像是无知的孩童在摇晃玩具。
　　血落如梅，洒在四处。

　　鲜热的腥气直冲进鼻腔，闻礼的眼瞳微微震着。
　　凌厌似乎察觉她的注视，痛苦喘息之余，他侧过头，一对猩红的竖瞳移过来，目光精准而笔直地射向她。
　　闻礼从头到脚霎时凉透，接着寒毛应激地耸立。

　　【快跑吧。】
　　徐知昼悠悠提醒。

　　闻礼不敢耽搁，即刻转身。她翻栏而下，跑了没几步，身后传来破空的轻啸，闻礼本能地侧身，一支青翠的羽矢擦过她的胳膊，斜插进前方的泥地中。
　　身旁小夏吓得尖叫一声，满脸惊惧的泪水。这时又一支羽矢很快而至，穿进小夏的右肩，她也被这股力量推倒在地，整个人都瘫软了。
　　“小姐……小姐……”
　　小夏顾不上疼痛，一双眼珠慌乱地找着，生怕自己被丢下。
　　闻礼捱低上身靠近小夏，神情紧张又专注，严肃之下竟显露几分凌厉。她抓住小夏的胳膊，拖着她一起躲进了廊下。

　　周围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像她一样抱头躲起来瑟瑟发抖。
　　那边的人杀光了跑完了，凌厌便浑浑噩噩转过身，宛如一具被硕大绶羽抽干养分的空壳，垂着头颅往这边走过来。
　　闻礼听着凌厌的脚步越来越近，几乎快踏在她的头顶。小夏不敢发出声音，死死咬住下唇。
　　“你能带我离开吗？”
　　闻礼终于在心中开口，居高临下施号发令般。
　　徐知昼也不恼，只是语气淡淡。
　　【只有你快死的时候，我才能出现。】
　　【不过，也不用担心，缉妖卫的人快来了。】

　　他话音落下，闻礼便看到一束金光自外远倾过来，如一把巨大的折扇在空中展开，展成了将穹顶隔绝的圆，一圈圈符纹向外延展，又重重罩下来，如塔覆顶。
　　闻礼看着，都觉得双肩一沉，双膝想要跪在地上，但她倔着，只是抿紧了唇线。
　　身旁小夏“噗”地喷出一口黑血，两眼一闭晕倒了。闻礼吃惊，皱眉拭了拭她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是有的，她略略松了口气。

　　这时十几个素袍的道士先后闪现，走在最前的道士年纪最长，身形高癯，面容严厉，他就是每年都为闻礼做法事的玄清道长。
　　这些人脸色凝肃，两指竖于胸前，疾行几步后，又如一道闪电窜向了前方。
　　闻礼只觉颊边似有微风拂过，晃眼就已经看不见人，紧接着身后传来炸破的轰响，一片湖水被掀到闻礼面前。

　　又一个褐衣褐裤、麻鞋云袜的圆脸小姑娘气喘吁吁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火红的小狐狸。荷露儿仰头看清已经师兄们搭好的法阵，当即脱下自己手腕上的乾坤圈甩过去。
　　“先杀恶鬼，后斩夜光。”荷露儿站在双手掐决，口中念念有词，接着手腕一翻往天上一指。
　　“急急如律令，去！”
　　狐狸悠悠踱到荷露儿脚边，隔着约摸一尺的距离坐下，抬起前爪优雅舔舐。
　　凌厌被法阵压得发了狂，绶羽挣扎中乱舞，羽矢如同雨水甩得到处都是，其中数枚冲着荷露儿飞来。她瞳孔一缩，掏住符纸闭眼挡在身前。
　　金光化盾，只挡住了堪堪两支便隐有裂痕，第三枚就将光盾击破，穿过虚无直指荷露儿的眉心，掀飞女孩儿的额发。
　　狐狸晃了晃尾巴，尾部嘭出了九条如云如雾的狐尾。一缕烟红的狐狸毛如游鱼缠住那第三枚羽矢，倏然绞紧，与羽矢同归于尽齐齐坠在地上，极为清脆的“啪”一声，狐狸毛钻进砖隙中消失。
　　荷露儿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地面的羽矢，她意外地“哟呵”了声，朝着天际拜了拜，虔诚又飞速地念了一个囫囵：“多谢元始天尊灵宝天尊玉皇大帝……”
　　狐狸收起尾巴，若无其事地换了只爪子继续舔舐。

　　闻礼看着这一幕，气息稍乱。
　　【这只狐狸是云台宗燕青真人门下的四弟子，名叫苏睢，如今已臻金丹境，只要他不主动现身，哪怕在缉妖卫也可畅行无阻。九凤可化九次形，之后凌厌会吞噬它的妖丹，化作它的样子躲进云台宗。】
　　徐知昼也在打量苏睢，语气带着一抹深长的讥讽之意，不知是在嘲谁。
　　狐狸动作没停，褐色的眼珠倦懒地移过来，盯了闻礼一眼。闻礼面无表情与它对视，实则蜷紧了指尖。
　　【别害怕。】
　　闻礼在心中冷冷嘴硬：“我没怕。”
　　徐知昼轻笑了声，说“好”。

　　缉妖卫似对凌厌的妖化暴乱早有准备，那法阵层层克制，每一层都剥在凌厌身上，让他寸步难行，接着又一圈套着一圈逐步收束，如同一座庞然的牢笼从天而降，暴乱过后很快安静。
　　荷露儿收回乾坤圈戴到手腕，朝师兄们跑去，狐狸闲庭散步缀在她身后，却在经过闻礼时抖了抖尾巴。一缕不起眼的狐毛飘过来，落在小夏的身上，她肩上的羽矢悄然脱落，血也止住了。

　　风平浪息。
　　闻礼站出来，看见凌厌被囚在符纹流动的“笼”中，他后背的绶羽已经消失，只剩下两道狰狞的血痕，垂目看着自己发颤的双手，不可置信后跌两步。
　　玄清道长挥动拂尘，强盛如注的灵力势同劈山破海，向凌厌无情斩去。
　　就在这个关头。
　　沈悠宁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张开双臂挡在凌厌身前。她娇小可怜，鹅黄的裙角被灵力揉乱，宛如一朵摇摇欲坠的杏花，满脸害怕却坚定不移，祈求地道：“你们不要伤害他……”
　　闻礼收回目光，懒得再看了。
　　……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闻礼拄着下巴有些愣神。
　　良久，她将车窗敞开一些，热闹的人气儿顿时扑面，街上男女老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真实生动。
　　而一旦关上窗，车厢内又如冰窖一般。
　　闻礼在心中问：“你说的女配自救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自救？”
　　【相信我了？】
　　闻礼不耐烦：“对，相信你了，所以别再故弄玄虚了听着很烦，有什么快点说行不行。”
　　徐知昼有些无奈。
　　【说起来就太长了。】
　　他想了想。
　　【由你自己来看要方便得多。】
　　闻礼蹙眉：“什么意思？”
　　【闭眼。】
　　闻礼抱着胳膊，将信将疑闭上眼睛。
　　……

　　瞬间，她又回到了苏园，沈悠宁无辜无措的表情在她眼中停了一刹，她仰面又坠入湖中。
　　冰凉，寂静。
　　梨花在她眼前缓缓往上旋转。
　　她离湖面的光亮越来越远，最终沉入黑暗之中……

　　直到耳边嘈杂将她吵醒。
　　闻礼猝然睁眼，她头上盖着红盖头，视野十分有限，只能看见脚上一双金丝镶珠的赤舄，正缓步往前迈。
　　闻礼想要动，却犹如梦魇毫无反应。
　　脚踩在厚厚的绸缎毡上，耳边乐声如流水，她后知后觉这是自己的大婚，心中不由得紧张，牵着同心结的手开始出汗。
　　走过高朋满座的外筵，迈过门栏，赞者高声吆喝：“一拜天地！”
　　她和新郎同时转身，对外一拜。
　　“二拜高堂！”
　　他们转回身，又一拜。
　　起身间，闻礼瞥见了闻箬音和徐章。
　　“夫妻对拜！”
　　闻礼垂目看见新郎的纁色下裳，缓缓弯腰之际，突然听见沈悠宁哀声质问：“凌厌，你真的要和她在一起吗？”

　　凌厌！！！
　　闻礼一把掀开盖头，少女发丝盘得华丽又庄重，钗环步摇繁而不杂，此刻流苏摇晃，眼眸倏得抬起，剔透又冰冷。
　　沈悠宁眼中带泪，哽咽地说：“你说过，这辈子只会喜欢我一个人，难道那些话都是假的吗？”
　　凌厌看着沈悠宁，面露挣扎摇了摇头，眉心皱了又皱，“我不是……”他手中的同心结掉在地上。
　　太荒唐了，不可能吧。
　　闻礼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耻辱，外边天突然黑了，接着是宾客惊惧地大喊：“那是什么？”
　　“是妖鸟，全是妖鸟！”
　　闻礼提着沉重的婚裙跑到门口，仰头看见天上漩涡一般越聚越多的妖鸟，很快遮天蔽日，她听见自己在呐呐：“怎么回事……”
　　凌厌和体内即将失控的力量对峙着，青筋爆出，脸迅速涨红。他重重跪在地上，沈悠宁扑上前抱住他，手足无措，频频道歉：“凌厌，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
　　闻箬音看见这一幕，捂着胸口险些晕厥。
　　徐章扶住闻箬音，恨恨地道：“沈悠宁，你、你怎么能这么做！”那些更苛刻的话他说不出来，只一甩袖，“从此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侄女，我们恩断义绝！”

　　闻礼已经不管这些了，她心慌得紧，转身拉着父亲母亲就跑。回眸瞥见凌厌冷漠猩红的一双眼睛，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跑了没多远，就从前厅传来连连惨叫。
　　闻礼头顶华冠落下，如瀑的长发散开，耳边传来妖鸟的尖啸。身旁闻箬音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才受了刺激，经不住如此折腾。
　　“礼儿，放开我吧。”
　　闻箬音声音虚弱又温柔。
　　闻礼将闻箬音拉得更紧，听见自己从齿关挤出来两个字：“不要。”
　　一只通体漆黑的怪鸟啄过来，闻箬音躲避不及，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闻礼忙护在她身上，疼痛却迟迟没来。

　　闻礼听见血滴声，一颗一颗的，清晰地响在她耳中。
　　她僵硬地扭过头，是徐章挡在她们母子俩身前。
　　闻礼头一次发现徐章居然这么瘦，年纪一上来，甚至显得干瘪。他是真正苦过的人，身体已经不会过好日子了。
　　徐章深沉寡言惯了，闻礼和他在一处总不自在，长此以往父女间就有些生分。
　　这次也是。
　　徐章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
　　闻礼的虹膜上掠过他倒下的身影，轻飘飘的，她却听见崩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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