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

作者:久揖万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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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鉴“风流”


      指尖拂过妆匣中那枚冰凉的金锁,我望着菱花镜中自己已褪去稚气的面容。及笄礼上摔玉佩拒婚的事,终究是没能瞒住。

      虽未明指是谁,但“沈家大小姐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名声,还是在京城某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悄然传开了。父亲气得称病告假了三日,在书房里摔了一套最爱的青瓷茶具。对着我这个自幼宠溺、如今却愈发有主见的女儿,他打不得,骂更是无用——我只需垂下眼,轻声说一句“女儿只是不愿误入终身”,他便像被戳破的皮球,所有火气都泄了个干净,最后只化作一声长叹,拂袖而去,转而用“冷着”来对付我。府中的气氛,一时间凝滞如冰。

      我乐得清静。婚事?自然是不再提了。我知道,父亲在等,等我屈服,等我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乖乖认命,嫁入他为我选好的“锦绣前程”。可我沈知微的命,从来不想由他人执笔书写。

      春末夏初,府中的紫藤花开得正盛,我正琢磨着如何将新研制的“不易脱色口脂”推向市面,丫鬟知书却一脸古怪地进来通报:“小姐,外头来了位……呃,浑身上下都写着‘清高’二字的公子,自称张文远,说有要事求见。”

      我闻言不禁莞尔。这张文远的名头,我自是听过。“听风楼”的册子里对此人记载颇详:太学寒门学子,以一篇《悯农赋》声名鹊起,平日布衣素食,见权贵不折腰,遇贫苦必垂怜,是京城不少闺秀心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请他去花厅吧。”我放下手中的胭脂方子,倒是生出几分兴致,想亲眼瞧瞧这朵“白莲”成色如何。

      踏入花厅,但见一人背对着我,正仰头欣赏墙上挂着一幅《墨竹图》,身姿挺拔如松,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更衬得他气质清冽。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拱手一礼,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与风骨。

      “学生张文远,冒昧叨扰沈小姐。”他声音清朗,目光澄澈,仿佛山间清泉,不染尘埃。

      “张公子不必多礼,请坐。”我含笑示意,目光扫过他微微磨破的袖口和那双虽然陈旧却一尘不染的靴子——细节做得十足。

      他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从怀中取出一卷用工整小楷书写的章程,双手奉上,神色郑重如同呈递传国玉玺:“沈小姐,在下听闻您不仅经营有道,更怀仁善之心。京郊流民聚集,饥寒交迫,在下寝食难安,特拟此‘以工代赈’章程,欲助他们渡过难关。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听闻小姐名下产业兴旺,不知可否……慷慨解囊,与学生共襄此等善举?”他句句不离“黎民”、“仁善”,眼神坦荡得让人生不出一丝怀疑。

      我接过章程,细细翻阅。不得不说,此文辞藻斐然,情理交融,若是不知底细的,怕是要被他这份“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感动得立刻掏钱。条陈也清晰,只是关键处——银钱的具体使用与监管,却如同美人遮面,语焉不详。

      我故意沉吟片刻,面露难色:“张公子心系苍生,令人动容。只是这的二百两并非小数目,不知公子打算如何确保款项能分文不差地用在流民身上?毕竟,知微身为商贾,总要知道本钱花在何处,方能对账房有个交代。”

      张文远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被世俗铜臭玷污了理想的悲悯与宽容,他微微挺直胸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沈小姐此言差矣。善心岂能用铜臭衡量?在下愿以自身清誉担保,每一文钱的去向,必将记录在册,公示于众,接受天下人监督!若信不过在下这人微言轻的学子,又何谈救济苍生?”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我要他列出明细,是对“善举”二字的亵渎。

      看着他这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模样,我几乎要为他鼓掌喝彩。若非先前听好姐妹提过,张文远靠着这套说辞,已让好几位富家小姐“自愿”掏空嫁妆,成了他维系清名、补贴家族的“红颜知己”,我恐怕也要被他这番表演骗了过去。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被他“崇高人格”感化的神情,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愧与钦佩:“张公子教训的是,是知微狭隘了。公子高义,堪比古之圣贤!这二百两,我出了!三日后,便差人将银票送至公子府上。只盼公子善举成功,福泽流民。”

      张文远眼中迅速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喜色,但立刻又被沉重的责任感掩盖,他起身,对我深深一揖:“沈小姐雪中送炭,此恩此德,文远与流民们没齿难忘!定不负所托!”

      送走这朵步履从容、仿佛自带圣光的“白莲”,知书立刻凑上来,气鼓鼓道:“小姐,您明知他是个骗子,怎还……”

      我拈起一块点心,悠然道:“你可知,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他既想要这名利双收,我便送他一场‘名动京城’。”

      接下来的三日,我一边让知书将张文远盯得死死的,记录下他所有看似寻常实则刻意的交往;一边不动声色地通过几位相交甚好的夫人,将“张公子为流民筹得巨款”的消息,精准地散播到那些曾被他“借”过钱,或对他心存好感的闺秀耳中。

      三日后,二百两银票准时送入张府。果然,他并未立即开棚施粥,而是频繁出入几家看似与他毫无瓜葛、实则与他族中叔伯关联密切的银号与当铺,试图将这笔“善款”洗白转移。

      他的一切动作,连同他与族人来往的信件副本,都源源不断地送到我的案头。时机成熟,我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将部分关键证据,“无意中”泄露给了那位以“一根筋”著称、最恨伪君子的王御史。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王御史当朝发难,人证物证俱全,“圣父儒生”的面具被撕得粉碎。公堂之上,看着他脸色惨白、涕泪横流地辩解,与昔日那个清高孤傲的形象判若两人,旁听的百姓无不哗然。

      最终,张文远身败名裂,锒铛入狱。那笔被追回的赃款,连同他家族为求自保不得不吐出来的钱财,经官府判定,全数充公。

      又过了几日,永嘉郡主府的赏荷诗会递来了洒金朱红的请柬。

      父亲本欲拦下,许是母亲在一旁劝了几句“终日闷在府中反而容易生事,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允了,只板着脸嘱咐一句:“莫要再生事端。”

      我心中冷笑。事端?从来都是事端来寻我,我何曾主动招惹过?

      郡主府的花园,自是另一番天地。时值盛夏,荷花开得极盛,碧叶接天,粉白的花盏在日光下透着光,幽香浮动。亭台水榭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吟诗作对,或低声谈笑,一派富贵风流。

      我无意凑趣,只带着贴身丫鬟云舒,刻意选了个临水最僻静的角落坐下。身前有丛丛翠竹掩映,既能将园中景致收入眼底,又能避开大部分探寻的目光。我只想图个清静,安安生生熬过这场聚会。

      云舒替我斟了杯清茶,低声嘟囔:“小姐,咱们何必来受这个罪?瞧那些人的眼神,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我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掠过水面上亭亭的荷茎,淡然道:“心虚才会怕人看。我行得正坐得直,有何可惧?他们爱看,便让他们看个够。”话虽如此,心底却并非全无波澜。这京城的人情冷暖,我及笄之后,才算体会得真切了几分。往日那些围着奉承的,如今多少带了点疏远和审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多时,一阵刻意拔高的谈笑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此处的宁静。只见几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簇拥着一人迤逦而来。被簇拥在中央的那位,一身月白暗纹锦袍,料子是极珍贵的云雾绡,行动间流光溢彩。他手持一柄玉骨描金折扇,面如冠玉,眉眼含情,唇角天生微微上扬,自带三分风流笑意。

      正是京城里名声在外的风流才子,卫国公府的六公子,赵瑾。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猎鹰,在园中逡巡一圈,最终,不偏不倚,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先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在我清淡的衣着和疏离的神情上停顿片刻,随即化作一种我极其熟悉的、猎人发现了新奇猎物般的兴味,带着居高临下的打量与衡量,让我从心底泛起一丝不适。

      他摇着折扇,步履从容地上前,隔着一丛摇曳的翠竹,朗声笑道,声音温润如玉,足以令不少怀春少女心动:“这位可是沈尚书家的千金?久闻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清雅如荷,不负盛名。”

      若在以往,未曾知晓他真面目时,我或许也会觉得此子谈吐不俗,风度翩翩。可如今,我冷眼瞧着,只觉他眼神流转间总带着精于算计的衡量,那所谓的“风流蕴藉”,也透着一股精心修饰过的、令人作呕的油腻。

      这一切,皆因诗会前几日,我去城南的锦绣坊取新裁的夏衣那次偶遇。

      马车行至一条僻静巷口,忽闻一阵压抑的女子啜泣与男子不耐的低斥声。我示意车夫停下,悄悄掀开车帘一角。

      只见不远处,赵瑾正与一个身着半旧素衣、腹部已明显隆起的年轻女子拉扯。那女子面容憔悴,泪痕斑斑,一双原本应是清澈的杏眼肿得像核桃,她死死攥着赵瑾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哀切凄楚:“赵公子!你明明说过的……说过的会娶我过门!你说我孤苦无依,会疼惜我一辈子!这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

      赵瑾脸上,早已没了平日人前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只剩下满眼的嫌恶与毫不掩饰的不耐,他用力想甩开女子,语气轻佻而凉薄:“娶你?哼,柳娘,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一个无父无母、依附叔婶长大的孤女,也配进我国公府的门?识相的就乖乖听话,我已为你寻好了城外一处清净院落,安心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丁,我自会给你个名分安置。”

      那女子,柳娘,被他这话刺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你……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我虽孤苦,却清雅如莲,你说……你说会给我一个家……”

      “疼惜?哼!”赵瑾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淬了冰的刀子。他俯身凑近柳娘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毒蛇吐信,一字不漏地传入我耳中,“你如今吃我的,住我的,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是我的?前几日你说你叔婶病重,我‘借’给你的那笔印子钱,债主白纸黑字画押的可是你的名字!若不想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债主卖进窑子里还债,就给我老实点,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印子钱……”柳娘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死寂。她看着赵瑾毫不留情拂袖而去的背影,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软地瘫倒在地,无声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浸湿了身下冰凉的青石板。

      我坐在马车中,指尖瞬间冰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那女子绝望到极致的眼神,像一根烧红了的铁刺,深深地扎进我心里,烫出一个带着焦糊味的印记。赵瑾,这个表面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国公府公子,内里竟是如此卑劣不堪,视人命如玩物,视承诺如粪土!

      怒火在我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云舒,”我立刻低声吩咐身旁最机灵沉稳的侍女,“你悄悄跟过去,等赵瑾走远了,扶那位姑娘起来,看看她有没有伤着。带她去最近的医馆,务必让大夫瞧瞧。”我迅速褪下手腕上一对分量不轻的实心银镯子,又从荷包里掏出所有碎银子,一并塞给云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告诉她,‘天无绝人之路,女子立世虽难,却未必只有依附男子这一条路。拿着这些银两,尽快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想办法谋生,千万别再把希望寄托在这等狼心狗肺之人身上。’”

      云舒眼神一凛,重重地点了下头,领命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我坐在车里,心绪难平,手指紧紧攥着裙裾。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我既盼着云舒能顺利帮到那可怜女子,又隐隐担忧赵瑾手段狠辣,不会轻易放手。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云舒便去而复返,脸色凝重地掀帘上车,面带难色地回禀:“小姐,奴婢去晚了。那姑娘……被赵公子留下的两个粗壮婆子硬是‘扶’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直接抬走了,看方向是往城西那边去了。奴婢不放心,跟了一段,见她们进了一处有彪形大汉看守的偏僻小院,门禁森严,根本近不了身。”

      我心下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赵瑾!他竟是防范得如此严密!他将那柳娘如同囚犯般彻底控制起来了!什么城外清净院落,只怕是插翅难飞的牢笼!我给的银钱和劝告,终究是没能递到她手中。一种无力感混杂着愤怒,在我心中蔓延。

      今日,又在这光鲜亮丽的场合见到赵瑾,看着他道貌岸然地接受着众人的追捧,听着他高谈阔论,炫耀才华,尤其当他提到正在精心准备一篇关乎翰林院甄选的策论,言语间志在必得时,那副嘴脸更让我心下冷笑连连。这等品性,若真让他入了翰林,掌了权柄,将来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

      “赵公子大才,潜心向学,定然高中。”我按下心头翻涌的厌恶,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恭维,语气敷衍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却似乎误判了我的反应,或许是从未在女子这里受过如此冷遇,竟上前一步,逼近翠竹,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暧昧的黏稠语调道:“今日得遇沈小姐,方知何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沈小姐风姿,宛如空谷幽兰,令人心折。若蒙不弃,瑾愿时常与小姐品茗论诗,切磋学问。若能得小姐这般蕙质兰心之人‘红袖添香’,伴读左右,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红袖添香?”

      我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他把我当什么?与那柳娘一般,可以随意玩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还是装点他风流才子名声的婢妾之流?柳娘被他视为玩物、最终生死不明的惨状,与我此刻被他言语轻慢、视为可随意“添香”之人的处境重叠在一起,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在我胸中轰然炸开,几乎要焚尽我的理智。

      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但我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我此刻厉声斥责,只怕明日“沈家小姐狂妄善妒、不识抬举、言语尖刻”的流言就会添油加醋地传遍京城,正中某些人下怀。

      我极力压下翻腾的怒意,脸上甚至奇迹般地挤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冰棱:“赵公子志向高远,心系仕途,小女子岂敢以俗务打扰。预祝公子策论大成,一举夺魁,早日得偿所愿,入主翰林。”

      我刻意加重了“策论”二字,目光在他那张故作深情的脸上停留一瞬,旋即转身,不再多看一眼,扶着云舒的手,径直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是非之地。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凉风。

      他既视那篇策论如登天之梯,如性命般重要,那我便要让他尝尝,这梯子是如何在他脚下寸寸断裂,这“性命”是如何被人轻描淡写捏碎的滋味!

      隔日,我便让云舒留意着外面的消息。果然,不到晌午,云舒便面带愤慨地回来,低声告诉我,听闻城南一段人迹罕至的河渠里,捞起了一具投河自尽的女尸,据说是个无亲无故的年轻孕妇,面容都泡得有些模糊了。官府草草验看,便以“失足落水”结了案。虽无人敢明指与赵瑾有关,但“卫国公府六公子”、“外室”、“投河”这几个词眼,早已如同暗流,在底层百姓和各家仆役间悄悄流传、发酵。

      那一刻,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却只觉得周身寒意刺骨。柳娘……那日巷口一面,竟成了永诀。赵瑾!好一个赵瑾!逼死了一条鲜活的人命,两条!却能依旧安然无恙地做他的国公府公子,筹备他的锦绣前程!

      让这等品性败坏、视人命如草芥、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狼心狗肺之人踏入仕途,将来手握权柄,还不知要玩弄多少律法,祸害多少如柳娘一般的无辜百姓!

      我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尖的冰凉抵不过心中的冷冽。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坚定——必须阻止他!必须让他在这次至关重要的翰林院甄选中,名落孙山!这不仅仅是为了报复他对我的轻慢,更是为了……为了那沉尸河底的柳娘,为了那未来可能被他戕害的、无数个“柳娘”!

      “云舒,”我唤来心腹丫鬟,声音冷澈如浸寒潭,“你兄长在外院当差,常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你想办法,通过可靠之人,务必设法拿到赵瑾那篇策论的底稿,或是清晰的抄本。但要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小姐,”云舒面露难色,眉头紧蹙,“卫国公府门禁森严,赵公子身边往来虽多,但书房这等重地,定然防备甚严,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这……”

      我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未必一定要是他身边贴身伺候的。找那等看似不起眼、又有贪财之念的小厮,比如负责外围洒扫、传递物件,能偶尔窥得书房一角的。许以重利,只要求他寻机抄录一份,原件务必原样放回,不动分毫。”我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宁可事情不成,也绝不能暴露是我们所为,更不能牵连到沈府。若觉风险过大,立刻撤手。”

      云舒见我神色凝重,知此事关系重大,肃然应道:“是,小姐,奴婢明白轻重。这就去想办法。”

      云舒领命而去。接下来的两日,我表面如常,读书、绣花、给母亲请安,心下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一刻不得安宁。既盼着能拿到证据,又担忧云舒找的人不够稳妥,走漏风声,打草惊蛇,甚至反噬自身。

      直到第二日深夜,万籁俱寂,连巡夜的梆子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时,云舒才脚步轻捷却又带着一丝急促地闪进我的闺房,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白,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卷起的纸筒。

      “小姐,成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事成后的余悸,“是买通了他书房外院一个负责每日清晨洒扫庭院、偶尔也能进外书房擦拭浮尘的小厮。那小子嗜赌,欠了一屁股债,正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奴婢许了他一百两银子,先付了三十两定金,他眼睛都红了。是趁赵瑾昨夜去赴安郡王宴饮时,偷偷潜入,就着窗外月光匆匆抄录的。他说赵瑾书案上摊着的就是这篇策论,墨迹早干,应是修改过的清稿。险些就被巡夜的管家察觉,他躲在了书架后阴影里,才侥幸躲过。”

      我接过那几张触手犹带一丝凉意的纸张,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展开来看,灯光下,赵瑾的字迹确实飘逸风流,颇具风骨。文章论点也确实精辟,旁征博引,对时政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看得出是花了极大心血钻研的。若非知晓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连我都要赞一声好才华。

      可惜,人品低劣,才华再好,也不过是助纣为虐的工具!

      东西到手,接下来才是最关键、最棘手的一步——如何将这份足以让赵瑾身败名裂的东西,送到一个既能压制他、又必然乐于压制他,并且有能力利用此事的人手中,同时还要将自己,将沈家,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我凝神细思,脑海中飞快闪过赏荷诗会上那些人的面孔。最终,一张略带矜傲、独自坐在水榭一角饮茶,眉宇间似有烦忧之色的年轻男子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靖海侯世子,萧奕。

      他与赵瑾年岁相当,文名素来并称,家世更是稳压卫国公府一头。最重要的是,此次翰林院甄选,他亦是志在必得的劲敌之一。而且,我隐约听闻,这位世子爷看似清高,实则手段凌厉,并非庸碌之辈。将这份“大礼”送给他,再合适不过。

      “云舒,”我心中既定,立刻吩咐,“寻一个绝对生面孔的乞儿或小贩,给他些铜钱,让他将这份抄录稿,连同我写的这张纸条,务必亲手送到靖海侯世子府上门房手中,只说‘有人托送与世子爷亲启’,然后立刻离开,不得逗留。要快,要隐秘。”

      我提笔,在一张最普通不过的素笺上,以刻意模仿的、略显稚拙生硬的市井口吻,写下几行字:“赵六公子宏文,已得陈翰林青眼,许以魁首。恐有失公允,特录其文,送呈世子明鉴。”点明赵瑾近日与某位负责甄选的陈姓翰林学士过从甚密,似有请托舞弊之嫌。字迹毫无个人风格,纸张墨锭皆是市井最常见之物,任谁也查不到来源。

      事情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或者说,是靖海侯世子萧奕那边接到“礼物”后,动作极其迅速果决。不过数日,翰林院甄选结果便张榜公布,原本志在必得、甚至在友人面前夸下海口的赵瑾,竟爆冷名落孙山。而靖海侯世子萧奕,却因一篇“自己”所作、观点新颖犀利、文采斐然的策论备受几位主考赞赏,脱颖而出,成功入选。

      一时间,京城哗然。赵瑾得知内情,又惊又怒,如同疯虎般想要寻我质问,却连沈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父亲虽恼我,却绝不会让一个声名狼藉的外男骚扰他的女儿。更何况,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能证明是我泄露了他的策论。那抄稿?天下文章相似者多了,谁能证明那是他的底稿?那送信之人?早已如泥牛入海,无处可寻。

      他这才恍然惊觉,那个在荷花池畔被他视为可随意调侃、可“红袖添香”的沈家小姐,那个他以为不过是有些小性子的深闺女子,竟在谈笑风生间,轻描淡写地,就精准地捏碎了他一次至关重要的前程,断送了他苦心经营多年才等来的绝佳机会。

      我坐在闺房窗下,听着云舒悄悄打听来的、关于赵公子近日闭门不出、性情大变、在府中砸了无数器物的消息,神色平静无波,只轻轻摩挲着妆匣里那枚自幼佩戴、触手冰凉的金锁。

      这京城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暗流汹涌的风波,于我而言,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我沈知微,既要在这漩涡激流中保全自身与家族,更要凭借我的头脑与双手,亲自,一步步,挣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无人能左右的青云路。

      窗外,天色湛蓝,白云舒卷,一如这变幻莫测的人世。而我眸中,已褪去最后一丝迷茫,只剩下清晰冷澈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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