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入湖

　　自从那次关于玛莎想法和鸟巢的无声对话后，我和汤姆·里德尔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古怪的休战状态。他不再完全当我是个透明人，我也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令人畏惧的谜团。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规则：互不干涉，但也…互不回避。

　　沃尔孤儿院的冬天格外难熬。潮湿的寒气仿佛能穿透墙壁和薄薄的毯子，直接钻进骨头缝里。窗户玻璃上总是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挡住了外面那个灰暗的世界。我们的活动范围大多局限在室内，那间弥漫着卷心菜和消毒水气味的主厅成了主要活动场所。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我们都被拘在主厅里，年纪小的在地板上玩着缺胳膊少腿的木头士兵，年纪大些的则聚在角落里低声说话，或者百无聊赖地翻看那些早已被翻烂、页角卷起的图画书。科尔夫人坐在壁炉边唯一一把像样的扶手椅里，织着一条看起来永远也织不完的、颜色丑陋的围巾，时不时抬起眼皮扫视一圈，确保没有人惹麻烦。

　　我坐在窗边的一张长木凳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关于鸟类的旧书，插图倒是挺精美。但我其实没怎么看进去，我的注意力分散在周围孩子们嗡嗡作响的思绪碎片里——艾米丽在担心晚饭会不会又是那种硬得像石头的燕麦饼，约翰尼在偷偷计划着晚饭后溜进厨房看看能不能摸到点吃的，还有一些关于游戏、关于天气、关于对科尔夫人的小小不满，各种念头像一群看不见的飞虫在房间里盘旋。

　　汤姆独自坐在房间的另一头，远离人群。他面前放着一副棋盘，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但他没有对手，只是一个人默默地下着棋。

　　我能感觉到他思绪的边缘，像一层光滑而坚硬的壳，把大多数东西都挡在外面。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丝半点的情绪漏出来——一种沉闷的无聊，像这阴雨天气一样挥之不去。他似乎对这种被困住的感觉深恶痛绝。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带着恶意的念头像根针一样刺了过来。是比利·斯塔布斯，那个上次肚子疼的男孩。他正和两个跟班窝在墙角，眼睛不怀好意地瞟着汤姆，又瞟了瞟我。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关于汤姆，关于我那头显眼的头发，还有一些含糊的、想要找点乐子或者说想要彰显自己存在的想法，目标似乎是…我的铁皮盒子。他觉得那里面说不定藏着什么从法国带来的好东西，比如糖果什么的。他甚至想象着如果抢过来，里面的东西够他们三个分。

　　我下意识地把放在身旁凳子上的铁皮盒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用手臂环住它。

　　比利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他咧嘴笑了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朝我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并不怕比利，但我讨厌冲突，讨厌那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的场面。我低下头，假装专心看书上的那只知更鸟。

　　然而，比利的恶意并没有因为我的退缩而消散，反而像嗅到了腥味的猫，更加蠢蠢欲动。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我这边走过来，他的两个同伴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他身后。

　　“嘿，法国妞，”比利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你那宝贝盒子里装的什么？给我们瞧瞧呗。”

　　我抱紧了盒子，摇了摇头，没说话。

　　“别那么小气嘛，”他走近了，带着一股汗味，“说不定是好吃的呢？独吞可不好。”

　　我能“听”到他脑子里那种蛮横的、想要夺取什么东西的兴奋感。

　　我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汤姆的方向。他依旧在看着棋盘，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毫无兴趣。但我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从他那边传来——不是担忧，更像是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他大概觉得比利像个嗡嗡叫的苍蝇一样讨厌。

　　“没什么好看的，”我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有点发紧，“只是一些旧东西。”

　　“旧东西？”比利嗤笑一声，伸手就要来抓盒子。

　　我猛地往后一缩，把盒子紧紧护在怀里。“走开！”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大一些，引得房间里其他孩子都看了过来。科尔夫人也停下了手中的编织，皱着眉头望向我们。

　　就在这时，汤姆动了。他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看向我们这边，只是用他那清晰、平稳的声音说道，音量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比利，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爬院子角落里那棵老橡树的。”

　　汤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略显嘈杂的房间，瞬间让空气凝滞了几分。他依旧低着头，手指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似乎在沉思下一步该怎么走。

　　比利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困惑，然后是逐渐浮现的惊恐。他想起了上次肚子疼之前，汤姆也说过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汤姆轻轻地把手中的棋子往前推了一格。“那树上好像有不少虫子。毛茸茸的那种，据说碰到皮肤会起一片红疹子，又痒又疼。”

　　汤姆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但这比大喊大叫更让人心底发毛。

　　我能清晰地“读”到比利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画面——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毛虫，他曾经被蛰过一次的痛苦记忆，以及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現在碰了那个盒子，或者碰了我，那么很快，他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地沾满那种虫子，或者发生其他更糟糕的事情。那种确信感，就像他知道鸟巢一定会掉下来一样。

　　比利的脸色变了几变，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依旧背对着他、专注于棋盘的汤姆，最终还是悻悻地收回了手，嘴里咕哝着什么听不清的话，带着他的两个同伴灰溜溜地回到了原来的角落，一路上都不敢再回头看。

　　科尔夫人见状，只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一刻也不消停”，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织她那条可怕的围巾。

　　大厅里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和炉火的噼啪声。

　　我松了口气，但仍然紧紧抱着我的盒子。我再次看向汤姆，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能感觉到，他周围那种冰冷的屏障似乎更厚实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一局棋下完了，他开始把棋子一枚一枚地收回到木盒里，动作不疾不徐。

　　当他收拾好棋盘，站起身准备离开主厅时，他经过了我的长凳。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也直视前方，仿佛我只是房间里的一件摆设。

　　但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一个短促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念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向我——“麻烦。”

　　然后他便径直走出了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怀里抱着我的铁皮盒子和那本摊开的鸟类图鉴。

　　我看着他那消失在门外的、挺直的背影，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刚才算是…帮了我吗？还是仅仅因为他觉得比利打扰了他的清净？

　　我低头看着书页上色彩鲜艳的知更鸟，它看起来那么自由，和这间屋子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悄悄打开了铁皮盒子。母亲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那条白羽毛项链静静地躺在旁边。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羽毛的尖端，那股熟悉的、细微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我想起了汤姆说“我讨厌火”时的表情，那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不仅仅是厌恶。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汤姆之间的这种古怪联系似乎稳固了一些。我们仍然很少说话，但在人满为患的饭堂，他有时会选择坐在我能看见的空位上。在院子里，如果我们偶然视线相遇，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立刻移开，而是会停留那么一瞬间，眼神里带着那种惯有的审视，但似乎又多了一点点…默认的存在？

　　有一次，那是临近圣诞节的时候——虽然孤儿院里的圣诞节从来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教堂送来了一些捐赠的旧衣物让我们挑选。大多是些不合身的、颜色暗淡的毛衣和外套。女孩们叽叽喳喳地翻拣着，希望能找到一件稍微好看点的。

　　我看到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开衫，看起来还算厚实，颜色也比其他那些灰扑扑的衣服要顺眼些。我伸手想去拿那件开衫。

　　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伸向了它——是汤姆的手。

　　我们都愣了一下，同时缩回了手。

　　那件开衫孤零零地躺在捐赠箱的顶部。

　　一阵短暂的沉默。周围的孩子们还在吵吵闹闹地挑选着。

　　汤姆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需要一件新外套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已经明显短了一截的旧外套上。

　　“这件颜色还不错。”我说，目光没有离开那件开衫。

　　“料子太糙了。”他评论道，语气带着点挑剔。

　　我们又同时停顿了一下。

　　然后，汤姆微微侧过头，下巴朝捐赠箱另一个方向扬了扬，“那件灰色的看起来更厚。”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件毫无特色的、厚重的灰色套头衫。

　　“蓝色的好看些。”我坚持道，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转过头，黑眼睛直视着我，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讶异的情绪不稳定，大概是因为我很少这样直接表达想要什么。

　　“随你便。”汤姆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让步，或者说是懒得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他收回目光，没再看那件蓝色开衫，转身走向了那堆男孩子的衣物。

　　我拿起了那件蓝色开衫。它穿在我身上确实大了不少，袖子长得盖过了指尖。但我还是把它穿上了。

　　当我穿着那件过大的蓝色开衫走出人群时，我看见汤姆已经选好了——是一件黑色的、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呢子外套，虽然也有些旧了，但比起孤儿院统一发放的衣服，简直好太多了。我心里有点纳闷，这么好的衣服怎么会没人抢？

　　后来，我才从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那里听说，那件黑色外套本来是另一个男孩看中的，但汤姆只是走过去，看了那个男孩一眼，甚至连话都没说，那个男孩就默默地放下了它，去选了别的。

　　他似乎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以一种安静却有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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