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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命鸳鸯
许一剑余光瞧着那面具。傩面上的凶神,眼白红透了,两片嘴唇弹簧般上下哆嗦,极力强忍着悲恸。
看着竟是要哭了。
一个面具哭个什么劲?
许一剑却是心头一凛,想到最近传开了的都市怪谈,觉得这单生意恐怕不止是“寻物”那么简单。正搜肠刮肚,准备找借口推脱……
“定金先付这么多。”对方似乎看出他的退却,比了个令人咋舌的数。
右眼跳完,这回换左眼皮蹦了。许一剑面不改色,唰唰写完一串数字,撕下。
“请把定金汇至这个银行账户,收到款项起三日内开工……我这边先让工作室联系您签合同。”他公事公办。
又附带一张名片。上有大名,后缀号码,隶属“森鹭侦探所”,工作室地址在几条街外。
正当两人注意力都在名片上时,忽地几滴水珠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卡片上“许一剑”三字。
下雨了?男人看天。
一人看天,通常会吸引第二人来看,但许一剑没有。他低头研究手机,很刻意。
男人总算意识到不对,捋了把面具,手里登时发大水了。他背过手去,仿佛无事发生。
明明是很吓人的事,许一剑却要笑出声了。
一个面具,为什么哭成这样啊?眼里进辣油啦?不过他学聪明了,总之是假装没注意到。
兴许知道露了馅,后续那傩面死了一般,再无半点声息。
两人交换完联系方式,也就这么点时间,许一剑已经收到了大额转账的短信。
这年头,完全不担心自己被骗的吗?
真是,好奇怪的人。他问对方怎么称呼。
“任……叫我任先生吧。”任先生怪神秘,连名字都不肯说全。
交代完业务的诸多事项,许一剑准备离开,对方还跟着他,“有事?”
任先生:“你去哪儿?”
问话自然坦荡,却相当霸道,好像旁人干什么和他报备都很应该。不过许一剑对金主向来很有耐心,“回工作室。”
“正好,去你工作室把合同签了。”
反正没别的事,许一剑干脆带着他走了。
刚走出两步,古董老年机音响似的开唱了。许一剑看了眼来电,眼神游移。
“需要我回避?”面具男很贴心。
许一剑讷讷摇头,仿佛抓着个手雷,用了千万分的勇气,摁下接听键。
老年机扩音威猛,隔着一段也能听到话筒中干练的女声:“今天麻烦您了,钱我已经打到账上,您可以回去了……之前以为他出轨,原来不是……”
以为跟踪对象是犯罪分子的许一剑无言以对。
“好,也感谢您的支持。”他哪儿还敢多说话。
雇主叹气,语气释然,又有千帆过尽的沧桑:“……我终于知道我老公在背着我做些什么了。”
不对劲。
许一剑心头拉警报了。神乎其神的直觉降临,他忽有察觉,看向不远处,手机差点飞出去——
雇主居然找过来了!她妆容精致,精英做派,混迹在一群拿枪举械的年轻人中;她老公胡子拉碴,穿着蓬蓬裙,举着仙女棒在自拍。
两人狭路相逢对上了,忧伤对视。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构图完美对称,光线黄油刀般从中劈下,一明一暗。
世、界、名、画。
许一剑险些跪下了,旁边的人发出胸腔共鸣的笑声。
任先生抬起面具,笑盈盈擦眼角,“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
好长一段时间,许一剑脸成红苹果,快从脖子上熟落了,几乎同手同脚跟着身边的人。直到快出广场,他回过神。
刚才的经历算半社死,而同行的客户要是顶着这身行头出街,将会是完全体的公开处刑。
他别开脸:“你,外套脱了。”
面具男惊讶捂胸,衬得那衣服图案更淫邪了。
“你这样我没法和你走。”许一剑越说越小声。
他扫视周围五花八门的发型、夸张的服饰……在这里大家包容度很高,但出去就不一样了。他接受不了。
面具男懂他意思,却故意作弄人,拈花似的摘外套,像侍寝的妖妃般。
“快点。”许一剑和尚一样,赌咒不看他了。
任先生被催促着脱好,露出里面的纯棉背心,面具仍没有摘。
许一剑转身,被对方领口处大片的小麦色肌肤撞了个满怀。视线平移,来到饱满的肱二头肌。很难想象那件不堪直视的衣服下,裹着这样健康有力的身躯。
面具男衣服甩在肩头,“可以了吗?”
动作间,漂亮的肌肉线条舒展,宛如一头油光水滑,扒前爪抻懒腰的黑豹。
……更像一把流线型的凶器。许一剑倏忽闪过这个念想。
脱不脱,好像回头率都很高,但这下可以忍,他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
走出两条街,刚从十字路口拐过,那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列队涨潮般,一点点涌现在街头。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
“拒绝十字星公司!它会毁了我们!”
“五条人命,‘安全快穿’的谎言!”
“‘十字星’应该被挂在十字架上!”
人们举着标牌,声嘶力竭,发泄着对“十字星快穿公司”的不满。
最扎眼的是,队伍正中高举着的五张彩色大头照。那是在“十字星”进行快穿前,每人都必须拍摄的照片。三男两女,眼部通通做了简陋的黑条马赛克处理。
正是在十字星快穿体验中消失的五人。
其中一张彩照,齐耳短发的女孩,眼睛被不详的黑色长条覆住,下半张脸稚气未脱。她是这五人中唯一没有笑的。
许一剑瞳色越发透明,滚水般烧开了。
这些人哪儿来的照片?不是说绝密吗?
愤怒。耳边拉升出耳鸣,脉搏和心跳狂跳,嘈杂不堪,突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束住了。
“我很讨厌‘快穿’。”身边响起一道如大提琴般的声音。
低沉,却恰到好处捂灭了他翻腾的怒火。许一剑愣了好一阵,才接话:“因为这起事件?”
在五人消失事件前,所有人对十字星都很推崇。
“不,一直都讨厌,”任先生推了下面具,傩神亦满脸怒色,“你对‘十字星’怎么看?”
“和你一样。”
“那我们要不要加入?”面具男玩笑。
许一剑看着滚滚人潮,没有作声。是讨厌,但这些人也绝非正义。
两人行走在窄道上,与流动的人群背道而驰。
街道正中在游行,人行道在发散传单。身穿文化衫的志愿者沿街分发,不停重复:“请您关注!请抵制‘十字星’!”
大多路人会摆手避开。也难怪,这倡议听着像是在逼着你只食素。
十字星公司,全世界只此一家的快穿枢纽,但凡享受过的,没人不为之折服。它已经完全渗透到这个世界了——
海量异界旅行供您挑选!时代、背景、世界观,剧本由您来定。您可以选择硬核冒险,亦或治愈种田,观光打卡……沉浸式体验,顶尖技术为您保驾护航!
更别提那些听着便叫人心生向往的小世界:莲花佛国,排名最高的参拜圣地,据说求事业和姻缘极其灵验;蓬莱仙山,让人亲身体验御剑飞行,品尝玉液琼浆……
媒体推广,资本支持。早有人嗅到商机,将这些异界IP发展成产业链。以十字星为中心,文娱行业全面开花,市场一派繁荣。
这是一个由十字星主导的时代。
志愿者小妹被一次次拒绝,垂头丧气,就在她准备收起那叠几乎没有动过的传单时,听到两人对话。
他们说,讨厌十字星,听着还有加入的意愿!
小妹眼睛晶亮,飞也似地冲过去。果不其然,两位都接下了传单。
“谢谢。”两人中稍矮些的男子接过传单。
小妹循声看去,有些惊讶了。她从未见过体态如此优越的人!生得梅枝一样,骨节清癯,骨肉匀停。仅仅是站着,就自带一股端方雅正的气度。
对方捏着传单两角,杏仁状的指甲修剪齐整,很认真在看,下巴颏尖尖的。
而他身旁的大高个身材虽好,却戴个鬼似的面具,攥着传单一眼不看,漫不经心靠着墙。看起来有点凶。
小妹索性只盯这位,急切道:“要不要加入?包盒饭的!”
正当志愿者觉得有戏的时候,对方抬起了脸。
她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被吓的。
一双无神的,鬼气森森的双瞳。哪怕认真瞧着你,仍显着很漠不关心的样子。对上眼睛的瞬间,那些赞许,甚至旖旎的心思,自然消失了。
小妹捂着胸口,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长得那样清隽,怎么眼睛……
“五人的照片,你们是从哪里搞来的?”男子声线如和风细雨。
猜他兴许是有眼疾,小妹生出同情,温声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游行有经过正规手续报备吗?谁给你们的权利印发这些图像?失踪者的照片放出来,有没有考虑过家属的意愿?里面还有位未成年!还有那些标语……凭什么说他们死了?”他连珠炮弹道。
小妹被一连串话打傻了。本以为这人是个温和好说话的,结果话密得冰雹一样。她只觉得这个死白眼离谱,白瞎了气质,抱着传单悻悻绕开。
许一剑说完,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对无辜女士发什么脾气?可他看到那张传单,热血便止不住地上涌。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全程看戏的任先生又张口了。他每一次开口,都像在戳别人的死穴。
许一剑不答,目光几乎射穿传单。
纸上几个标红大字。“逃离‘十字星’,不要成为下一个他们!”,大箭头指着五人的大头照和名字。
消息竟已完全泄露了,什么绝密,狗屁!
许一剑极少生气,却也止不住动怒了。他刚要把传单一揉了事,目光倏忽落上了短发女孩的照片。
穿透了打码的黑条,看到她真正的眼睛。向来面无表情的女孩儿。原来连快穿旅行的时刻,都没有笑啊。
许一剑折好传单。纸张对半,遮住了那张叫他牵挂的照片,以及下面的“张森鹭”三字。
回工作室的路上,志愿者们不停发传单做宣传,烦不胜烦。直到面具男做了件事。他将那件展开便公开处刑的外套,披盖在许一剑胸口。
而他本人则站许一剑身后,像火车尾,像老鹰捉小鸡里的小鸡。只放许一剑在前丢脸。
许一剑:……
很好,果然没人再来骚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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