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邪修探案法则

　　沈枝安膝窝一软，却在触及对方促狭笑意时猛地站稳。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双手紧握刀柄，直指裴六郎，怒惧交织道：

　　“探狱司仵作？我只知探狱司掌管京城谳狱，审讯定罪、督捕盗贼、查办脏贿为其职责所在，但它何时需要过仵作来验尸？！

　　“说！你究竟是哪一环的同谋？若不从实招来，横竖都是死局，我不介意拉你垫背！”

　　裴六郎见她动真格，脸上戏谑一扫而空，连连摆手：“仁兄且慢！刀剑无眼！”

　　“在下确为仵作，此来是为参加探狱司的首届仵作擢选。朝廷新规，大案需凭仵作验状定谳，探狱司嫌用衙门仵作不便，特招揽仵作入司。”

　　他打开箱笼，取出张文契，怯声道：“我说他们快到了，是因我等被安排落宿于此，考官与差役马上便会来此带领我等入司考核。”

　　沈枝安接过文契，仔细查验。她在京畿衙门大印处看了好几遍，认定这印信确实不似作假。

　　见她面露犹疑，裴六郎道：“答应仁兄帮忙勘验，其实是有别的缘故的。

　　他面露尴尬，挠了挠脸才说：“一是探狱司要求古怪，不仅要求通晓验尸，更需要临场断案的急智。旁人都跑了，我这不正好提前占个脸。二来嘛······”

　　他欲言又止，在沈枝安看来才继续道：“二来，因为我方入京城，日后难免需要上下打点。”

　　其中之意无需多表，沈枝安神色稍霁，将刀掷回地上，冷声道：“姑且信你。若你能助我脱困，钱物不是问题。”

　　时间紧迫，掌握脱罪证据最重要，沈枝安利落将话题翻篇：“还看出什么？”

　　“这布的料子触感挺好的，此人家中应该有不少钱。”

　　这显然不是沈枝安想听的话，冷嘲了句“裴公子真是不忘初心”，说完她仍是蹲下了身，蹲踞在裴六郎身边一同观察起尸体。

　　裴六郎往一旁挪出位置，面露惊异——面对死人少有人能胆子那么大！

　　沈枝安错开目光，心道：这小仵作得亏是没生在她家，否则什么溺死的中毒死的受杖死的，他要去勘验非得大开眼界。也就她这嫡小姐，身份尊贵且不主动与人交恶，这才得以“在自己家中免于一死”。

　　哼，眼前区区一具尸体，何惧之有？

　　她的手指抚过料子，感受到明显的沙粒粗糙感，但再往旁边一模，又能感受到丝绸特有的细腻顺滑感，她断定道：“这是蹙金锦啊。”

　　裴六郎问：“那是什么料子？”

　　“不是料子，蹙金锦是种工艺，指的是绣娘们捻来金丝绘制成图案的技法。你再往边上挪一挪，我仔细看看。”

　　裴六郎乖乖让位，沈枝安鸠占鹊巢，她仔细观察这件珍品，眼尖地看到一片黑色污渍，手方指去，裴六郎便颇有眼力见，将那截布从尸体身下扯了出来。

　　只见他解腕尖刀轻动，从上面裁了没有血渍但能看清黑色污渍的一截。

　　沈枝安接过薄皮手套带上，才接过布来，指尖摩梭后也沾上了黑色，再看裴六郎的指尖亦染上了黑——原来是一片灰。

　　“颜色那么深，应该是生石灰和草灰，可能还有木炭？”

　　裴六郎也看到了，道：“他们莫不是撬棺鞭尸的吧？”

　　“那这样尸体经络萎缩也能讲通了。”沈枝安心领神会：“这些都是用来给尸体吸收水分的，死者必然停灵了一段时日。”

　　裴六郎：“我凭经络萎缩，能判断他大约故去有两旬，但我几乎闻不到尸臭，但是这不合常理，这些灰作用没那么大。”

　　“并非没有尸臭，不过是被香料盖住了。”沈枝安疑惑道：“你没闻出来吗香料香味吗？”

　　“哦，是了，我把香料忘了。”裴六郎静默片刻，说道：“人死后殓殡葬有繁杂礼节的多为贵人，我出于惯性想到的都是身边人。我们仵作是贱役，死后基本都是用草席卷起，烧了便没了。”

　　现在轮到沈枝安讶异了，她位于高位已久，从未想到底层人死后竟是这么处理的。

　　她微微偏头，道：“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裴六郎笑了笑，“仁兄是闻出什么了吗？如今香寇猖獗，说不定此人身份就是香寇。”

　　沈枝安内疚下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听到这话更是将布递到他手中，“你闻闻，此人身上香味繁杂，怕真是香寇！”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最后洗清不了嫌疑，念在死者身份是朝廷严令打击的盗卖香料的香寇，她可能不仅不会被判罪，反而有可能得到嘉赏。

　　裴六郎努着鼻子又嗅又闻，片刻后摇头：“我闻不出具体有什么香，只能闻出是有香的味道。”

　　“怎么会呢，你再好好闻闻，这香气很重啊。”沈枝安着急了，“香味醇厚悠长的是沉香，带奶香木质调的明香是旃檀，此外还有龙脑、麝香、沉檀······”

　　声音愈来愈小，沈枝安突然泄气，悲极反笑：“这配比······此人并非香寇，怕是个高僧。”

　　裴六郎闻言，拈着布片的手顿在半空。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本朝律例，杀僧者，以命偿命。

　　裴六郎皱眉道：“也不一定，我听仁兄所说，不管是那什么锦，还是这些香料，都是贵物。但京城权贵众多，能用得起的家族不少。”

　　“有钱是能用得起，但是这些香料是按照仪轨搭配的，死者必是僧侣，而死后得以用此些名贵香种供养的，最可能是某个大寺的高僧。”

　　罪上加罪，沈枝安心中忐忑，即使知道裴六郎日后很可能是立场敌对之人，但面临绝境时，还是下意识将求救意味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

　　但对方一拍掌心，笑意盈盈道：“这是好事啊！正因如此，砍头才说得通了。高僧无发，而且还有戒疤，砍头是为了掩藏他的身份。或许找到他的头，一切都还有转机。”

　　从你我之分变成我们，这一点小改变也令沈枝安宽心许多，她强迫自己沉下心，细细思索。

　　对，高僧尸体失踪，寺庙必会报案，探狱司定然有记录。只要找到头，证明此人就是丢失高僧。那案发在前，她入京在后，嫌疑自然能洗清。

　　她五日前方才入京，通关过所上有记录——万寿二十三年戌月十三日，过京城，堪过。

　　等等······

　　是有时间没错，但也详实记录了持有人身份——钰州沈氏之子，名沈枝野，万寿六年岁始九日生人，年壹拾柒，往京城求学，审验良人身无误。

　　天无绝人之路，那为何她路路通绝境？！

　　沈枝野，沈枝安，一对双生子，一字之差，性别身份境遇天壤之别。

　　这又回到了第一条死路：被发现冒用他人身份文契，杖六十。

　　钰州和京城的守捉官容易收买和糊弄，但探狱司怕是没那么好蒙混过关。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杂念压回心底，对裴六郎道：“头也没那么好找。当务之急，是找到真凶，一劳永逸。”

　　“嗯，仁兄说的有道理。”裴六郎从善如流地接话，随即目光落回尸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此人脖颈处的伤口有些古怪。”

　　“创口边缘平整光滑，类似削鱼片之效，部分地方呈粉红翻卷状。”他拾起身侧的刀，“这把刀不够利，造成不了这样的伤口。”

　　“他们既然人为造假现场，凶器自然不会落在这里。”沈枝安敏锐捕捉到其中一个词，“你是说，削鱼片？这是何意？”

　　“听仁兄口音不似京城音，外来客不通晓京城事也正常。如今正是鲈鱼肥美时，京城时兴吃法便是将其片片削下，在滚水或滚油中汆熟或炸熟，听说味道极好。”

　　他说着说着疑似咽了咽口水，沈枝安却蓦地捂住嘴，直面尸体也没有不适的她转过身，伏在阑槛上着实干呕了好一阵。

　　裴六郎手忙脚乱摘下薄皮手套，打开箱笼取出个丸状物递到沈枝安手中，“苏合香丸，含服口中，能驱除恶气。”

　　“没事，我没事。”沈枝安将其方入口中，含糊道了声谢，又说：“我知道了，真凶就在青云轩，不，就是青云轩之人。”

　　“我屋内有件锦袍，上面除血腥味外，还有一股怪味。钰州不常能见到鱼虾海贝，所以我才没闻出来。听你说完我便知道了，就是鱼腥味。”

　　裴六郎道：“说来，青云轩招牌菜便是各类鱼羹。”

　　“此事和青云轩必脱不了干系，昨夜来我屋内放刀之人，亦是砍首之人。”她撑在阑槛上，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道：“你帮我拿一下衣桁上那件水蓝色锦袍，上面有半个血手印，让青云轩的人挨个比对过去便知是谁了。”

　　从不知凶手是何人，再到能圈定出一个范围，这已是极大的进展。沈枝安这么想着，心情松快了些许。

　　“衣桁上没有水蓝色锦袍啊。”屋内传来裴六郎失真但疑惑的声音。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沈枝安也呛咳着冲进屋内，“没有，咳咳······怎么会没有呢！”

　　但是红木衣桁上确实少了那抹显眼的水蓝！沈枝安不信邪地将衣桁上所有衣裳都拂倒在地，但唯独能证实其清白的那身不翼而飞了！

　　沈枝安脸色晦暗不明，“方才你我都在门口，明明无人进来，衣裳为何不翼而飞？”

　　“仁兄别急，你想想是不是收起来了？”裴六郎指向楠木顶梁柜，“方便打开看看吗？”

　　就在这时，一楼传来声呼喝。

　　“东厨走火了，掌柜在里面！快来人救火啊！”

　　一瞬间，沈枝安的脑子里想了很多：是有人想纵火以毁尸灭迹？还是想借机引她离开好处理罪状？衣裳还没着落，如果真是走火她该去救人吗······

　　“你留在这里，看好尸体！”

　　她当机立断往一楼跑去，无论怎样，会会便知！

　　但等她到了东厨时，火势已灭，唯有角落剩了些小火苗，身着围裙的老人以瓢舀水将其彻底扑灭。

　　沈枝安上前，道：“您说掌柜在里面，他人呢？”

　　老人闻言，左右环视几圈，挠了挠头：“诶，是啊，掌柜呢？他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又是一个圈套？

　　沈枝安拳头死死攥紧，竭力忍下愤怒，但眼神一瞥，被噗通噗通的大锅引去注意。

　　“大厨，那是什么？”

　　老人看去，说道：“我只是打下手备菜的，掌柜才是大厨，他是江南人，做鱼一绝。这锅应该是掌柜烧了油，想炸鱼片吧。”

　　又是鱼片······

　　沈枝安心中疑云密布，上前揭开了锅盖。

　　只见厚重铁锅中，热油沸腾翻滚，咕嘟咕嘟的声音称得上悦耳。几片肉已被炸得边缘翻卷，金灿灿的，浮在油面上。

　　沈枝安眼前发昏，往后踉跄两步。

　　一双冰冷的手从她身后覆上她的脸，视野被剥夺前，沈枝安看清了——

　　密麻的油泡中，还有一颗圆滚滚的人头随热油乱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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