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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退潮般从山顶抽离，沉甸甸的墨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没村庄，吞没道路，最终连雄鹰的翅膀也一并吞噬。
　　风吹过经幡猎猎作响。
　　医馆里光线有些昏暗，墙壁上的唐卡色彩浓郁，佛像的眼神在阴暗间仿佛流转。
　　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百子柜，深褐色的木头上用藏语标注着药材名称，抽屉把手被磨的温润发亮。
　　掀开内室的门帘，复杂而沉静的气息包裹住脚步匆匆的来人。
　　程曦抱着小孩走进内室，桌上的酥油灯静静地燃烧，能听见灯芯燃烧细微的“噼啪”声。
　　小金雕不安地在人类怀里扭了扭，这又是哪里？这个男性人类是谁？
　　诺布背对着大门，闭着眼睛，拨动着手上的串珠，嘴里念念有词。
　　“别念了，先帮我看看这孩子的手臂，我怀疑他可能骨折了。”程曦把孩子轻轻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甩了甩胳膊，“这孩子，死沉。”
　　名叫诺布的医生年纪不大，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立领衬衫，系着传统的盘扣，下身深褐色的长裤塞在质地柔软的长靴中。
　　他转头看见是许久未遇的程曦，把念珠往脖子上一挂，顺手灭了室内点的藏香，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好久不见，卓玛。” 他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一年未见，你都有孩子了。”
　　程曦白他一眼：“路上随手捡的小孩，顺便带他看看伤，快点准备一下你那个麻烦的仪式。”
　　诺布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老朋友程曦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走到房间一角的铜盆前，用清水缓缓洗净双手，站在佛龛前静立片刻，双目微阖，嘴唇微动，无声念诵一段简短的祈请文。
　　程曦一只手搭在小孩的头上，斜着身子靠在桌边，静静地望着诺布进入诊疗状态。
　　诺布是她支教期间认识的朋友，他的阿爸是当地著名的医生。当时班里的学生摔倒，是请他阿爸帮忙治疗的。
　　班里的学生比较活泼好动，隔三差五地受伤，于是他们经常遇到，每每见面聊上几句话，感觉彼此性格相投，一来二去便成了异族朋友。
　　这种纯属带着调侃语气说出来的话，是他们当时经常瞎聊的调调，现在听来还有些怀念。
　　诺布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伸手摸摸窝在程曦怀里的小孩，却被小孩一爪子挥开。
　　这小孩背对着程曦，对他龇了龇牙，转头又装作无事发生的乖巧样。
　　他微微皱眉，面色却仍是不变。
　　小金雕在心里恶狠狠地“呲”了一声，表面上还是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假装刚才龇牙的不是自己，只是小小的身体更为倾向了熟悉的女性人类。
　　“那什么，他是我才在路上捡的，看见人有点应激，”程曦摸了摸鼻子，主动道：“我帮你按住他点。”
　　诺布点了点头，手法利落地触摸伤处，基本确定是骨折了，而不是什么其他更为严重的病症，对她点了点头：“骨头是有点折了，不过问题不大。”
　　小金雕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男性人类就已经把手收了回去，想咬！
　　诺布眼神示意程曦。
　　程曦了然，知道诺布准备手动复位了，要设法转移小孩的注意力。
　　以前的她可是在上面栽了大跟头，不知道和医生打配合，正骨瞬间的疼痛能让那群小孩哭到停不下来，还是诺布的阿爸哄着孩子上了止疼的药膏，才消停下来。
　　虽然说自己可能不大会哄人，但是转移注意力还是可以的。程曦心里是这么想的。
　　诺布转身在房间的架子上摸索，拿下一个黑罐子，里面装的是用来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他从容器里挖出一大勺放在备好的药贴上，放在一边。还拿来了固定伤处用的自制夹板。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程曦皱皱鼻子：“这东西，味道还真的是……一言难尽，跟你阿爸以前做的简直一模一样。”
　　诺布莞尔一笑：“配方还是改了一点的，掺了点消炎的乌巴拉尔，药性更温和，和你那个时候用的不太一样。”
　　小金雕在椅子上，垂着那只受伤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诺布捣鼓药膏。
　　他不解，这个黑色的东西，闻起来怎么和自己小时候吃的虫子味道有些相似呢？
　　人类这是要给他喂食吗？可是他已经长大了，要吃也得吃肉才对！
　　小孩似乎对气氛和情绪十分敏感，又开始不安地小幅扭动身体。程曦绕开小孩受伤的那条胳膊，覆上小孩的后脑勺，把他轻轻地按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顶。
　　小孩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后，她示意诺布开始正骨。
　　在正骨前，程曦还抬头警告诺布：“他可不是你以前用来练手的小羊羔，我知道你的技术现在变得很好，但是，轻点！”
　　诺布拿程曦没有办法，毕竟她算是自己第一个用来练手的病人。
　　当时说了许多好话才说动程曦给他练手，却没有能够给她治好伤，情感上对她有所愧疚，不自觉就放低了姿态。
　　不过现在的诺布动作又快又准。
　　当最痛的时候来临，小孩痛得在她的怀里剧烈颤抖，抖得和筛糠一样。
　　小金雕知道人类在给他治伤，已经极力收敛自己的爪牙。
　　程曦低下头，嘴唇在小孩的耳边用最凶的语气说：“痛就咬衣服！”顾念到小孩听不懂人话，抓住一截一角往他嘴里塞。
　　小孩果然咬住衣角，没有大哭也没有吭声。
　　程曦轻轻擦去小孩眼角溢出来的眼泪，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头。
　　诺布轻轻给小孩的细胳膊按了几下，然后把黑乎乎的药膏糊在受伤的骨头处，一时间眉头舒展了许多。再用夹板固定伤处，并嘱咐程曦在三个星期后拿掉，期间不能乱动。
　　程曦松了一口气，把孩子的脖子露出来：“还麻烦你帮他看一下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有点烦躁：“不是嗓子，他会发声，但是……不太会说话，你阿爸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方子能治一治的？或者你有什么看法？”
　　诺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程曦的眼睛：“他的喉咙没有问题，心智看起来也很正常，堵住他发声的路，应该出现在……心里。他需要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件事情你要多山上心。”
　　程曦盯着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的孩子半响，接过诺布递来的藏毯，把小孩抱成了个粽子。
　　诺布知道程曦是听进去了。
　　小孩微微挣扎了一下，后来放弃了，在药力下沉沉睡去。
　　里间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程曦瞥了一眼，从兜里掏出提前准备的一包烟，扔给收拾东西的诺布：“给你阿爸的，记住让他少抽点。老规矩，这次还记我账上。”
　　她模模糊糊地又加了一句：“唔……谢谢你。”
　　“这不是账，是给朋友的。”诺布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性格有些长进，知道和人道谢了……”
　　程曦告别诺布后，在镇上找了处能住的地方，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把小孩用热毛巾擦脸擦手简单清洁一下，安置在隔壁床上。
　　明天赶半天的路就能到老宅了，不知道几个月前移植的花草，有没有被悉心照料。
　　程曦四肢平摊在柔软的大床上，感受旅人极致的享受，又扭头去看睡的昏天暗地的小孩，有点恍如隔世。
　　自己怎么就热血上头捡了个小孩呢？
　　就着这个荒唐的想法，程曦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小金雕是被阳光晒醒的。
　　他动了动翅膀，不过现在是人类的手臂了。
　　“醒了吗？”程曦蹲在床边，与他平视，“痛？”
　　似乎是在关心他，小金雕迟疑着小幅度点了点头。其实他有恢复能力，就是放任伤处不管，几天后也能自愈。
　　不过得到人类的喂食和治疗后，现在好得更快了。
　　程曦把手里那碗温热的糊状物递过来，想到小孩手臂受伤无法使力，用木勺挖了一口，直接递到小孩的嘴边。带着一种“你必须给我吃下去”的霸道。
　　“张嘴。”程曦命令道。
　　小金雕看着嘴边的食物，又看看人类不容置疑的眼神，乖乖就着她的手，吃完一碗牛奶麦片粥。
　　温热的，带着奶香和咸味的糊糊，虽然没有肉，但是不难吃，甚至有一种扎实的暖意。
　　程曦板着脸，有些不耐烦但是没有撒手。
　　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也不太会温声细语地哄人，几次都想把孩子随便扔在哪个有专人照看的地方。
　　偏偏这孩子除了初次见面有些激动之外，还挺听话，又粘她，让她不能昧着良心不管。
　　关于小孩的归属问题，之后还得请朋友帮忙找一下近年来有没有儿童走失的报道，或许寻人启事能够更为直接地帮助这孩子，找到自己的父母。
　　如果找不到，多一张嘴对程曦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难事。
　　饱腹使得幼崽昏昏欲睡，小金雕又睡了过去。
　　车轮碾过高原的碎石路，带来沉闷又有节奏的颠簸。窗外是无垠的草甸和湛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
　　高原的阳光落在小男孩盖着的藏毯上，羊毛纤维被照得根根分明，仿佛能闻到被烘烤出的，混着草药和阳光的暖香。
　　小金雕是被身体上的晃动和自己胳膊上的酸痛唤醒的。他猛地坐起，但是被身上的安全带勒住。
　　“乱动什么？”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金雕看向那个人类没有什么表情的侧脸，他小心翼翼地放松了身体。
　　还好，还是那个熟悉的人类。
　　他抬眼，那个专注开车的人类，没有丝毫的温柔表示，但是无形之中，他似乎能感受到那个温暖的东西，在他们周围。
　　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后退，受伤的小兽和性格别扭的人类，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同盟，语言不通的问题，似乎在情绪中化解，在这种奇怪的融洽中，悄然度过。
　　一路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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