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戒

作者:SKYS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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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vergreen



      记忆里的京山镇,空气里总是带着南方小镇特有的潮湿和草木蒸腾的气息。我从小住着的那栋老房子,墙皮已经有些斑驳,还不知在何时爬了些不知名的藤蔓。而与邻居家,仅仅隔着一道不算高的院墙,却是另一番天地……

      那里是一个总被父母提起,而我却从未真正在意的、住着一个很厉害的“哥哥”的家。

      他的名字?

      沈常青。

      这三个字,在那个夏天之前,于我而言,只不过是父母闲聊时的一个音节组合,滑过耳边,留不下任何痕迹。

      蝉鸣在浓密的树荫里嘶鸣,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阳光灼烧着石板地面。父母有事出门,都不在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邻居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不知何时已悄然盛放,茂密的枝桠贴在我家墙头,好似被这墙托起。树上盛开的花朵大而洁白,像一盏盏倒悬的玉碗,花瓣边缘薄得近乎透明,在烈日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攫住了心神,一种孩子气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从墙脚搬来父亲修屋顶用的旧竹梯,颇有些费力地把它拖到墙边,笨拙地爬上去。粗糙的竹节硌着掌心,带着夏日特有的温热。墙头长着几丛野草,叶片边缘锋利,刺挠着小腿。

      刚在墙头站稳,还未来得及伸手够向那近在咫尺的花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树下的人影钉住了。

      是他。

      他背对着我,站在一片开得正盛的蓝紫色花丛旁。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子随意卷到肘部,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绿色铁皮洒水壶,壶嘴有些歪,壶身斑驳着锈迹。他微微弓着背,动作很轻缓,水流从壶嘴细细地淌出,落在花枝根部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阳光穿过头顶层层叠叠的绿叶,在他身上、头发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的侧脸轮廓清晰,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神专注地落在那些花上,却又像透过它们在看别的什么。

      周遭是那样安静,只有水滴渗入泥土的声音和他偶尔换气时轻微的鼻息。

      我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被一种东西笼罩着,一种与这喧闹夏日格格不入的沉静,一种被厚重心事压着的、难以言喻的……

      孤独?

      忧郁?

      ……

      我找不到确切的词,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咚咚地加速起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着粗糙的树干,把自己藏在枝叶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贪婪地捕捉着树下那个身影。

      墙头的风带着燥热拂过脸颊,那一刻,心口那朵不知名的花,仿佛也无声地、剧烈地绽放开来,开得比树上任何一朵都要盛大、都要灼热,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眩晕的悸动。

      “谁在那里?”

      他浇水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住了。水珠悬在壶嘴,欲坠不坠。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保持着那个微弓的姿势,头稍稍偏向我的方向,像一只警觉的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清晰。

      “别躲了,我看到你了。”

      这一次,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我的藏身之处。那目光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瞬间剥开了枝叶的掩护。

      我浑身一僵,本能地想缩回墙后,但身体却像被定住了。在他的注视下,我无处遁形。只能慢慢、慢慢地把头从树干后探出来,脸颊烫得厉害,一半是窘迫,一半是莫名的兴奋。

      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被抓包的羞赧和掩饰不住的好奇:“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吗?”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一片树叶,叶片的汁液沾湿了指尖。

      他没有理会我孩子气的疑问,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睛,目光扫过我攀爬的梯子和墙头那棵开花的树,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你在那做什么?”

      “我……”

      我的视线飘向头顶洁白的花朵,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家院子里更盛大、更斑斓的花海吸引——火红的月季、洁白的茉莉、嫩黄的迎春,还有那丛蓝得发紫的花,像星星一样点缀在绿叶间。

      “我看这花好看,想摘一朵……”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手指却下意识地捻住了一根低垂的花枝,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指腹。但摘花的念头很快被眼前更绚丽的景象冲淡,“你们家好多花啊……真漂亮……”我忍不住踮起脚,想看得更清楚些,“我能过来看看吗?”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那些花。然后,他垂下眼睑,继续给那丛蓝紫色的花浇水,水流声再次响起。

      “想看就过来吧。”他的声音平平的,像初春河面上最后一块浮冰,坚硬、冷冽,需要足够的热量才能融化。

      我的心雀跃了一下,松开捻着花枝的手指,指尖留下一点淡淡的绿色汁液和树皮的碎屑。

      我小心翼翼地转身,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下爬。竹梯的晃动让我有点紧张,脚底踩空了一格,膝盖在粗糙的竹竿上蹭了一下,微微刺痛。顾不上这些,我跳下梯子,飞快地跑出自家院子,穿过窄窄的巷子,来到他家那扇紧闭的黑色铁栅栏门前。

      门很高,铁条粗壮,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的铁锈。我站在门外,隔着栅栏,能看到院子里更多的景象。阳光暖烘烘地晒在背上,我有些局促地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上的锈迹,细小的铁屑沾在指甲缝里。

      脚步声从里面传来,他走到门后,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有些滞涩。他拨开门闩,推开了这扇门,黑色的铁门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

      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是单一的花香,而是各种气息的混合——茉莉的甜香、月季的馥郁、泥土的腥气、青草的清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药草的苦涩。

      我像第一次踏入秘密花园,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院子不大,却被花草填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空地,就连脚下石板小径的缝隙里也钻出了顽强的小草。

      他似乎不太习惯被人跟着,脚步有些快。我小跑着跟上,问题像泡泡一样不由自主地冒出来:“门口的那棵是什么树呀?叶子这么绿,油亮亮的。”

      “冬青树。”

      他简短地回答,脚步没停,走到一片开着小朵白花的灌木旁,拿起靠在墙角的另一把小水壶。

      后来我才知道,这棵冬青树是他母亲还在世时,和父亲一起种下的。

      他母亲极爱侍弄花草,手指总是沾着些泥土,身上却带着淡淡的花草气息。这满园的生机,从角落里倔强生长的野菊,到攀上墙头的蔷薇,从挺拔的栀子花树,到墙角阴凉处茂盛的蕨类,每一片舒展的叶子,每一朵绽放或凋零的花,几乎都曾浸润过她的指尖和温柔的注视。

      然而,在他仅仅七岁那年,一场缠绵的病痛便彻底夺走了她。

      后来,沈常青的父亲,接替了照料园子的工作。

      沈叔叔总是很晚回家,但再疲惫,也会在暮色中拿起水壶,为这些花花草草浇水,动作虽略显笨拙却认真,仿佛这些沉默的生命里,还存留着爱人的呼吸,每一次浇灌都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但沈叔叔大概是怕会睹物思人,对爱人的思念如同藤蔓日夜缠绕,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于是在一个燥热的午后,他红着眼睛,抄起一把铁锹,想要将这片承载了太多回忆的花园铲平。

      是沈常青!

      是沈常青,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却像一头护崽的小兽,猛地冲过去,死死抱住父亲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阻拦。

      他仰着脸,泪水混着汗水流下,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倔强和哀求。

      最终,他父亲颓然扔下铁锹,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从那天起,沈常青便主动接过了浇灌与修剪的担子。

      只要得空,他便在这园子里盘桓,沉默地拔草、松土、修剪枯枝,手指常常被花刺划破,沾满泥土。

      而这园子,便成了他与母亲、与父亲之间一条无声的纽带,也是他小小世界里,最沉重的责任和最温柔的寄托。

      “那这个呢?”

      我的目光被那丛蓝紫色的花吸引。它们的花瓣像小铃铛,又像没有完全打开的伞,颜色深邃而神秘,在阳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

      “洋桔梗。”他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点点。

      他正给一株月季浇水,水流在叶片上滚落晶莹的水珠。

      我蹲下身,凑近一朵洋桔梗,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清冽的,带着点微苦的香气钻入鼻腔。

      “它长得好像小号的玫瑰……”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瓣,冰凉而柔韧,“不过颜色更特别,像……像傍晚天空最深的蓝。”我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也落在那些桔梗花上,眼神有些飘忽,“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草屑,“阿姨真有眼光。”

      …………

      话一出口,我便感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浇水的动作猛地顿住,水壶“哐当”一声轻响磕在旁边的石阶上。他迅速垂下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握着水壶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他抬起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洒水壶壶身上一块深褐色的锈迹,仿佛要把它抠下来。

      那沉默只有短短几秒,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睑低垂着,避开了我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那转瞬即逝的痛楚,像一道闪电,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那个夏天,在我真正“认识”沈常青的时候,他母亲离世其实才过去一年多。

      那伤痛如同新生的痂,薄薄地覆盖在心上,脆弱而敏感。我的无心之言,像一颗不经意落下的小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那片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掀起一阵无声的、剧烈的痉挛。

      那时的他,站在满园母亲亲手栽种的花草中,内心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又需要凝聚起多大的力量,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继续浇灌这些承载着无尽思念的生命?

      那个下午,阳光缓慢地移动,在石板路上拉长树影,蝉鸣也时断时续。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穿行在花丛间,给不同的植物浇水。我跟在他身后,像一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观察。

      他给我指认了散发着浓郁甜香的栀子花,介绍了攀在竹架上的、开着细碎白花的茉莉,还有墙角那丛叶片油绿、据说能驱蚊的薄荷。

      他话很少,但介绍每一种植物时,语气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像是在介绍他的家人。

      花香更加浓郁了,混合着泥土被水打湿后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时间在沉默与零星简短的对话中悄然流逝,混合着初识的新奇、一点偷溜出来的愉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尴尬,像花香一样弥漫在空气中。

      暮色开始爬上墙头,给院里的花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是我第一次对“植物”本身产生了兴趣,也是那一次,让我意识到,它们不再只是背景或装饰。

      在沈常青沉默的照料下,它们仿佛有了呼吸、有了故事、有了与人心相连的脉搏。它们沉默地生长、开放、凋零,却承载着最沉重的情感和最绵长的思念。

      也许,这就是多年以后,在他永远辞别于世后,我选择开一家小小的花店,固执守候的原因。

      花店的名字就叫“Evergreen”。

      每一株植物,每一束花,都带着夏天的气息。

      我笨拙地学着修剪、浇水、搭配,指尖常常被花刺扎破,泥土嵌进指甲缝。

      我总觉得,花香深处,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那个站在斑驳树影下,拿着旧水壶,背脊微弓,一身清冷与忧伤仿佛要融入暮色的少年。他沉默地浇灌着,仿佛在浇灌一个永远无法归来的春天。

      而我守着这些不会说话的生命,在无数个夏夜里,任由那汹涌的、无声的思念,在我心底疯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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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Ever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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