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大桥下的玻璃房

　　男人浑身一僵，迟钝的意识终于回归躯壳。
　　他正被人从后面环抱着，躺在一个不知名来人的怀中，两个陌生人像是相恋多年的爱人，旁若无人地缠抱在一起，躲在一方天地。
　　甜美的味道正是来源于此，偏偏触及柔若无骨，像是下了几日后落于矮灌木上的积雪，伸手一按，便轻轻化于掌心。
　　万般思绪转瞬即逝，威龙暗自腰部发力，企图让自己抽离身后那滩软雪。
　　只是伤员高估了避难所的空间，才挪动身形，便撞上内壁，发出一声轻响。
　　身后人忙制止他：“喂喂喂，别乱动！”
　　来不及了。
　　苦苦寻找猎物的野兽在烈日下搜索许久，万籁俱寂中显出一丝异样，隔着几栋民房便可捕捉。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时在身下，有时又在头顶，下一秒或许就在眼前。
　　来人所属何处？
　　哈夫克，阿萨拉，还是组织？
　　黑暗中，男人无声苦笑。
　　饶谁都想不到，爆炸源中的GTI队员还活着吧？
　　所幸，脚步声虽多，却杂乱无章，在外绕了一阵后，传来汽车引擎的怒吼，片刻呼啸而去。
　　当下，二人意外的默契，皆未着急起身。
　　五分钟后，身后的人终于恢复音量：“应该走了。”
　　环抱着威龙腰身的右手往光线所在的内壁一推，将刺眼的光亮迎入这一方天地。
　　其实无需光线也可，战术头盔自带的夜视功能足以将空间内的情景收入眼底。
　　这里正是侦查兵搜查过的废弃民楼区，刚刚藏身的地方是一处外开门的衣柜。
　　从窗外望去，能看见对面楼房内的凌乱。
　　“你能动吗？能动就先起身吧，你不起来，我就起不来。”身下的人见这伤员警惕打量四周，本来很是理解，但尾椎骨的酸胀让她不能不提醒。
　　男人被头盔掩盖的唇一抿，身形往外一翻，顺势单膝跪于柜外。
　　他右手往后腰一探，防御地打量柜内。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现在是北半球的夏日，热气一滚一滚，女孩穿着宝石蓝短袖衬衫与黑色短裤，像是在夜晚游泳，起伏间，只能看见白净的脖颈挣扎出海面。
　　想来是被压了一段时间，莹润的大腿红了一片，在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
　　头发乱乱扎成一团，将那张尖尖的小脸衬得更加可怜。
　　苹果花，苹果花，真是不合时宜出现在沙漠里。
　　她确实有一张花一般的面容，是迪士尼舞台上公主的脸，黑亮的杏眼拖着长长的睫毛，挺翘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红艳艳的唇一张，小声地抱怨：“这样坐久了，我的尾椎骨啊……疼！疼疼疼……”
　　女孩慢动作地侧过身，蜷缩着身体颤抖一会，终于忍过后背的酸痛，看清眼前男人的戒备。
　　她倒吸一口冷气，快速坐起身，双手掌心向前举于耳侧，恐惧地看着他右手：“我是平民！”
　　威龙现下才意识到她一直说的是唐语，而非拉语。
　　「我叫乔理！是n大艺术学院的学生！暑期跟着导师来扎尔瓦特古城考察的！」女孩换了拉语：「我的护照就在右边的口袋里！」
　　威龙面无表情盯了她几秒，冷静道：“拿出来，打开放到地上。”
　　乔理心底咬牙切齿，果然，网上说的对，在外最该提防的就是老乡。
　　性命攸关，她只得乖乖照做。
　　盯着男人那裹着她外套的左手，乔理心头的英雄主义逐渐消退，在心中苦笑，真把自己当动漫里的神奇女侠了！
　　她居然毫无防备地跟一个刚炸了坦克，有武器的男人待在战区，还天真浪漫地拯救了他。
　　只是时隔很久听到唐语，也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
　　更何况，她窥视的这几天，勉强理解开坦克的那伙人不是好人。
　　嗳嗳。如果让妈知道了，她肯定拉高声音，恨铁不成钢大骂：“乔理！你几岁了！竟然非黑即白！好人坏人？我就不该让你跟着你姥姥一起看什么长方形的电视剧！”
　　唉。妈。爸。
　　她会死在这吗？
　　论文怎么办？马上要开学了，东西还都在宿舍呢，大四的学生宿舍要换到另一栋楼，那还要姑妈一家来帮忙……
　　乔理心跳如雷，恐惧逐渐爬上身体，手心冰冷，湿淋淋得附着一层薄汗。
　　不想死。
　　“你不是唐国人。”在她万念俱灰中，男人开口，以为是判刑，却风马牛不相及。
　　乔理泪眼婆娑，思维却活络起来，捉住他的反应，快速切换语言道：“我虽然是兰国人，但我姥姥姥爷是唐国人，平时我妈跟我联系都是用唐语。”
　　她迫切地寻找自己身上唐国的印记：“我上网也是用唐国内的app居多，妈妈那边的亲戚很多都在唐国，我也去旅游过，我……我……”
　　她急得不行，慌乱下咬破口腔内壁软肉，吃了一口血腥味。
　　真是有够可怜的。
　　夜晚的沙漠绿洲，是风与沙之间唯一的方舟。
　　敌人畏惧暗处的流沙，哪肯迈出小镇半步。乔理裹着反光的保温布，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
　　不是她过于胆小，可恨这男人不肯放她走，只说嫌疑未除。
　　但乔理并非无理取闹的人，见威龙一问三不答，做的却比说的多。包裹的保温布，清甜的水果罐头，还有爬过悬崖峭壁时男人宽大坚实的肩头。
　　乔理自诩为善良人士，为街头各类人士捐款，参与周末宠物救助活动，但比之威龙，她自惭形秽。
　　如果是她，或许就会宰了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会一直带在什么。
　　难道？
　　也难怪，毕竟她乔理从小就招人喜欢。
　　“喂，你们GTI的人都这么善良吗？”她捧着烤好的肉，含糊不清地问。
　　影影绰绰的火光照亮头盔，令人难辨情绪。
　　“又不理我。你姓威？还是代号威龙？来自哪里……咳咳咳！”乔理问得激动，被肉一呛，只得狂捶胸膛。
　　沉默的战士仍然一言不发，却伸手轻拍女孩的后背，等到她脸上的红晕消散，才顺势放下。
　　乔理不免得意——再威风凛凛的雇佣兵又如何。
　　她从口袋里取了小镜子，借着火光揽镜自赏，却发现镜子里的女孩脸上沾满灰尘以及干涸的血迹。
　　什么嘛，她现在竟然这么丑。
　　乔理羞愧难当，红着耳朵，好在那番自作多情不会叫人知晓。
　　就在此时，威龙腾然起身，迅速将火堆踩灭，转身将她扑在身下。
　　乔理唬了一阵，正要惊叫出声，威龙反手捂上她的嘴。
　　她高估他的道德？
　　可他没有接着动作，连呼吸都放慢了，乔理福至心灵，也一道放慢呼吸，顺势将脑袋藏进他的双臂里。
　　一阵飘忽的拉语对话由远及近，那声音急促而饶舌，乔理只学了一年的拉语，勉强分辨出语义。
　　“有……火光……走吧……”
　　“万一……也许……大赚……”
　　是当地阿萨拉人。
　　而且是心怀富贵险中求的阿萨拉人。
　　脚步声逐渐逼近，一步一步，像是鼓点。乔理后知后觉，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大如雷。
　　威龙维持姿势许久，连呼吸与心跳都不曾变化，手却慢慢向下，反手握住绑在腿上的匕首柄。
　　也是，枪声定会惊动这片寂静的黑暗，更何况虎视眈眈的豺狼口中的涎水正湿漉漉地滴在他们未抹去的足迹里。
　　1对2，而且是2个穷凶极恶的当地人。
　　乔理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她用气息说道：“别管我了，快走吧。”
　　真是反人类的举动。
　　想要活下去完全是理所当然的本能。
　　乔理听说过不安全的网站里流传的真实视频，不说女子，男子在这片土地上也难逃摧残。
　　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圣母？
　　乔理回忆起这件事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境，唯独记得黑暗里护目镜反射出自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也记得一直冷漠的男人突然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随后便如矫健的黑豹，将先来一人一招毙命。
　　乔理躲在灌木丛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相互搏斗的二人。
　　这是她在现实中第一次看见如此冲击力的画面，以至于对自己的行为忘记了细节，只记得她手里握着的镜子碎片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记得阿萨拉人看起来毫无遮拦的后颈，记得被敌人回光返照的一击后手肘上的痛楚。
　　以及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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