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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末日审判
旧历1321年,法兰西王国,香槟。
黑死病的阴影伴随乌鸦悲鸣笼罩昔日美丽热闹的小村庄,空气中弥漫略带甜腻的腐臭,混杂草药燃烧的刺鼻气味。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十字暗红如血。铁匠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体早已僵硬,瘦削脸庞糊成一团骇人的铅灰,布满深黑坏疽斑块,眼眶凹陷,嘴角残留混合血丝的黑色呕吐物。五岁的女儿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小兽,蜷缩在母亲的臂弯,汗水和排泄物黏在一起,嘴巴微微张着,无声哭泣。苍蝇在母子俩身上聚集,铁匠进门之际,魔鬼带走了她们。
让无力地跪在床头,满布老茧的双手一下又一下捶打地面,直到五指俱裂。泪水混合汗水与煤灰在眼角犁出沟壑,他试图呼唤她们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只年久失修的老烟囱。他攥紧妻子的手,头深深埋进被褥,“仁慈的主啊,为何让虔诚者受苦!我的爱妻和孩子,能到达您的怀中吗?”
旧历1347年,神圣罗马帝国,莱茵兰。
安娜·玛利亚已整整七天没有吃东西了。土地龟裂,粮仓空荡,连树皮都已剥食殆尽。她蜷缩在废弃羊圈一角,瘦弱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抵御寒冷和噬骨钻心的饥饿。衣不蔽体形容枯槁,肋骨突在外头,远看同一具死尸别无二致。脸颊凹陷衬得眼睛大得吓人,但早已失去神采,只剩进食的原始渴望和无助茫然。如果有一只羊,哪怕腐臭生蛆,不,哪怕是头流着口水的野狼,她也会毫不犹豫去咬它,她对神起誓。
胃袋像被无形之手攥紧,用烧红的铁烙反复搅动。腹腔里传来咕噜噜的回响,空荡得仿佛在上帝的花园掷石子。几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在抢夺一小块发楣的黑面包,眼珠子饿得通红,像一群疯了的野狗。她没有力气与之争斗,只能抠一块手边泥土,机械地塞进口中,撕扯羊腿似地贪惏咀嚼,榨取草根和蚂蚁的汁液。残破的爬虫尸体是热腾腾的浓汤,混着尿液的泥块是柔软的面包,这大概是她最后的晚餐。
旧历1383年,英格兰,约克郡。
他们又出现了。每当他赶着羊群出门,那群孩子总会堵在村口。他们夸张地做鬼脸,模仿他极力想说出一个词而憋得通红的样子:“汤、汤、汤姆,你、你、你的笨、笨、笨羊丢、丢、丢了吗?”然后哈哈大笑,尖锐,残忍,鞭子般抽打心头。他青筋暴起,挥手跺脚试图开口驱逐,可越焦急词儿反倒越破碎地堵在喉咙,瘫成一串毫无意义的尴尬音节,引发更大哄笑。他们抢走背包里的奶酪干粮,朝他扔泥巴,故意惊散羊群,得意洋洋欣赏他惊慌失措结结巴巴,累得满头大汗甚至摔个屁股墩儿,在一旁乐不可支。“汤、汤、汤姆,你、你、你、怎么、怎么了嘛?”他低下头紧紧攥住牧羊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浓重夜色吞噬村庄最后一缕微光,她出现了。无人知晓她的来路,在林间朦胧的雾气间,她身披黑色长袍,缓步而来。
铁匠依旧跪在床前,化作一尊绝望的雕塑。窸窣作响,迟钝抬头,眼中满是血红空洞。她面容平静,并非不谙世事天真纯稚,而是见证过最深重的苦难依然不避开视线的悲悯,眼瞳清澈如山泉,似乎倒映人心最深处的创痛与渴望。她驻足良久,没有因眼前惨状而退缩,也没有流露丝毫恐惧或厌恶,继而轻步靠近,看着床上母子二人,在胸前画了十字。浑浊泪水从让空洞眼眶涌出,他十指相扣仰望,如溺水者看到绳索。烛光无风自动,虔诚的妻子与孩子此刻在上帝怀中。
安娜·玛利亚几乎陷入昏迷,草汁沿嘴角流淌。一只温暖柔软的大掌轻轻放在冰冷额头,她虚弱地睁开一只眼,撞上此生所见最良善温柔的眼眸。来人一言不发,从随身背包中取出小陶罐和木碗。燕麦和根茎的温热香气钻进鼻孔,安娜·玛利亚近乎本能地张开嘴巴,贪惏舔舐。温暖顺着牙缝飞流直下,胃袋被小心翼翼托起,泡进咕嘟咕嘟的奶酪锅。她紧紧抓住来者的衣袍,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汤姆转过身,那人站在小径尽头静静看着他们,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的目光没有一丝忿恚,却让人感到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他们羞臊低头退到两边,她穿过小径走到汤姆面前,轻轻抬手放在他的肩上。没有强迫,没有纠正,没有治愈,仅仅陪他一起沉默。良久,汤姆深吸一口气,展开手掌自然垂下,尝试开口:“……谢谢您。”
拉开窗帘,阳光伴随舞动粉尘洒进店内,翁俊宇特意起了个大早,为天戈布置生日兼儿童节派对。主题来自她最喜欢的儿童动画,讲述主角童年生活趣事以及温馨亲友情,他特意搜罗一大堆作品周边和相关元素装饰品,立志彻底还原动画世界,给主角一次永生难忘的沉浸式体验。他三头六臂火眼金睛,左手揉面团右手贴海报,头顶彩球脚扯桌布,像每一只开屏的雄孔雀般不知疲倦。
天戈第一次走进他的生命也是个大晴天,当时他正翘着二郎腿坐收银台后哼歌,迎客铃响起习惯性问候。来人高个子宽肩膀,一身灰色不起眼运动套装,趿拉一脚蹬,帽檐压低口罩遮住半张脸,一开始以为是哪个明星或连环杀人魔——后者可能性还更大点。她转了一圈,随意挑选几种面包,驻足柜台沉吟良久,选了一份玄米豆乳切块和一份青提茉莉切块。“老板,有草莓蛋糕没?”他忙着包装:“草莓的卖完了,感兴趣的话可以明天早点来哈。”
次日下雨,她还是来了。一块草莓奶油蛋糕、一杯拿铁,坐到窗边读纸质书。还是个文艺片主角咧,翁俊宇想,这样久坐会得痔疮。他已经好些年没摸过纸质书了,想看啥直接全息投影,谁出门还带那些沉得要死的老玩意儿。从小妈就说“亚孩家家读那么多书干嘛”“有那闲工夫不如学学做菜”,身边除了苗儿好像压根儿没几人读书,顶多看看言情小说。雨停了店里人多起来,她便起身收拾,推门离去。
古往今来每家餐饮业老板都会认同一句至理名言:干我们这行确实会爱上客人。世态炎凉柴米油盐看得多了,对那些雷打不动的熟客总会萌生或多或少的好感,自己这双手做出的食物能予人温饱,能让这个世上的某个人为之停留,顶风冒雪也要来吃,分手十年都要去单位门口堵前任追问饭馆新址,简直催人泪下。虽也有没良心的杀熟,但更多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甚至为对方推出定制套餐。饮食是件私密之事,一个人挑选食物的方式和口味、进食顺序与规律往往反映深层性格,真正热爱独处的人一定反感与他人同桌而食。
翁俊宇在那人一次又一次光顾中无法抑制窥探欲,开始无意识地关注其对甜点的选择。今天的可露丽烤得有点过火?上次的巴斯克流心好像不大一样?不喜欢花椒恰巴塔啊。换了个牌子的淡奶油,吃得惯吗?还没来,最后一块草莓切块得给她留着啊,难道不来了,是工作忙吗……大口大口吞食高油高糖还能长年保持不逊健美选手的身材,背后一定付出了极大心力;跟其他客人的宠物打招呼,很喜欢小动物吧,撸猫动作熟练,是家里也有在养吗……备忘录密密麻麻问题后,是越来越多的好奇和微妙的失落。
她卓越的美食鉴赏力引领他在这条蓝带之路上一路狂奔,他开始不舍昼夜磨炼技艺,四个大烤箱但凡能调休都得告到劳动局。刚出炉的可露丽是博物馆玻璃幕墙后一件精心雕琢的铜盏,焦香酥脆的赭石色外壳凹凸不平,用叉子轻敲还能听到清脆声响。内馅却与外表形成极致反差:湿润柔软满布气孔,呈现完美蜂巢状结构。咬下去□□弹弹布丁似的,散发朗姆酒、香草和蛋奶的醇厚甜香,外焦里嫩,风味富有层次。巧克力奶酥吐司2.0修补初版bug,上半部分是巧克力蛋糕,下半部分是牛奶吐司,中间铺上生巧和奶酥,切片呈现大理石般的奢华纹理。上半部分入口即化,和下半部分微带嚼劲的口感配合得刚刚好,每缕纤维都透着醇苦与甜香完美平衡的味道。趁热吃巧克力内馅流心潺潺,冷藏吃奶酥搀扶生巧,固体与液体临界点的微妙口感令人欲罢不能。
海盐迷迭香可颂也是她的爱物,说起来她点单的时候还会用法语。Croissant.一到她嘴里,怎么就那么好听。夸送,夸送,咵咵往嘴里送。她也去过第三自治区吗?会在悠闲午后坐在河边小咖啡馆,听着香颂吃可颂吗?点单时会像教材或电视剧里那样对话吗?苗儿教过他来着,他又给忘了,什么“c我play”?小牛角似的,金黄油亮的酥皮层次分明,撒几粒海盐和细碎的迷迭香叶子。一口咬下,“咔嚓”一声,海盐的咸味巧妙提升黄油香气,迷迭香独特的木质清香则带来意想不到的层次,清新解腻咸甜永动机。
恰巴塔恰如其名像一只笨拙大拖鞋,表皮金黄酥脆,很有嚼劲。口感微微发酸,质朴的小麦香气混合烘烤焦香,当主食压饿,当零食堪比鱿鱼干。切一块配上飞鱼籽或松露,飞鱼籽在口中爆开的一瞬间,幸福感将整个人填满。他定期给苗儿寄几个,以为在革命老区潜伏那么多年的文青能成为知己,从美食中领悟艺术真谛,结果那厮拿它就咸菜,还说这是老意大利烤馍头。成天吃老意大利打卤面的人有什么资格质疑老意大利烤馍头!
把周遭亲友喂胖二十斤后,翁俊宇终于鼓起勇气跟那人搭腔,问她新品杏子威士忌迪尔玛伯爵红茶戚风蛋糕味道如何——如今甜品店讲究一个比谁的名儿长。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突然搭讪。微妙情绪转瞬即逝,展露翁俊宇眼中的是万里无云的爽朗笑容。他浑身羽毛登时抖落起来,拿破仑似地昂首挺胸,恨不能高歌一曲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友谊的火苗野火燎原。天戈会帮他试验新品,鼓励他参加比赛;他给她分享食谱,教她做玉子烧怎么不糊锅。昨晚做了什么菜、追更的漫画里主角哪个队友被反派抓走了、哪个牌子的酱油更好、亲戚家亚孩喜欢洛丽塔该逛哪些店、为啥对鬼屋又菜又爱玩……与他隔着柜台无数次幻想的一模一样,天戈活泼开朗大大咧咧,脑袋里各种天马行空,简直可以算作古灵精怪,经常搞莫名其妙恶作剧吓得他一惊一乍,自己在那儿哈哈大笑。她吃到好吃榴莲千层桌底脚丫会红掌拨清波,来的路上买了卤花螺会大方分享然后双手抱臂欣赏他辣得抱头鼠窜;她一度沉迷谐音梗,会模仿网红段子、各地方言,口无遮拦开地狱玩笑,配合他拍各种土味视频添加奇怪双头青蛙滤镜。他钻进被窝侧枕着手,一遍又一遍播放天戈社区视频:她套着恐龙睡衣,勉强塞进楼下小公园少儿碰碰车,笨拙地操控biubiu作响的方向盘,到到拖着小轮椅跟在车后喵喵叫,脸上堆满笑容。
翁俊宇从未交过人类朋友。周家搬走前成天跟苗儿混在一处,因他大两岁、个子更高,所以逼人家叫大哥。他没有当过哥哥,家里一切由妈和大媎作主,爸是家庭主夫,头回“罩着”别人感觉很爽。他们一起逛街做美甲,挤在化粧镜前贴假睫毛,为一条蕾丝喉结罩谁穿好看还互扇嘴巴子,茶余饭后谈资就是同班某某某收了多少情书。跟苗儿不同,他三天两头换对象,从来没断过也从来没长过。妈妈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就叫他学家务活,将来跟父亲一样相主教女。家里条件一般,财产自然是媎媎的,于他高赘是唯一出路,因此一毕业他就进了技校学手艺。
每次苗儿回北京都要来店里坐坐,不管去餐厅还是逛街,看电影理发还是做SPA,哪怕去药房开眼药水,无一例外都是苗儿买单,甚至不给他一个犹豫机会。按照正常思维确实有点没道理,可能会让一方下不来台、一方心存芥蒂,但那个人从不在乎道理。不小心绊倒人,打钱;停车挡了别人道,打钱;餐厅要排队,打钱……只要能少跟陌生人接触,少废话少费力,不在乎刷多少钱。衣着朴素不喜奢华,却给他买满屋子名牌鞋包貂皮大衣;不爱出门埋头画画,却送他篮球赛观众席第一排票只为挨着他最喜欢的明星。头两年他拖欠租金被房东找上门,哭得粧都花了,苗儿干脆把店盘下来当生日礼物送他。不论何时何地,苗儿总能在他最苦恼的节点从天而降,看透他的恐惧、孤独与无助,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在他那里能用钱解决的都不算问题,在自己这里没钱就是最大问题。苗儿老慊他笨、讲话没逻辑大嗓门,却还摇头微笑服从安排,人前记得喊声“哥”给他撑场子,他感动得稀里哗啦。
都说亚人天性忮忌,但他觉得那都是胡说八道,自己从没动过歪心思,就算手把手教他做坏事也不敢干,活了三十多年做过最缺德的就是某次在朋友家打牌,趁两个朋友喝醉摆拍亲嘴照等酒醒骗他们。他总不至于说“苗儿我忮忌你”,那厮一定会回一句:“忮忌我啥,短命?”
苗儿也喜欢地狱笑话,自打上回手术他就说要开发死了么APP,殡仪馆摇号拼好炉。思齐回国前他又犯了一次病,确诊肺癌晚期。他得知后哭得稀里哗啦,拽着苗儿袖子问为啥,以现今医疗手段就算癌症也能治,怎么人家得一样病的做了治疗都有用,偏他这么惨,做治疗也没用反而越来越重。后者没什么反应,只是告诉周阿姨和思瀚不想治了。
苗儿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天戈以外他见过最好的人,不该孤零零地死去。所有人都不愿提及这个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字。他开始梦见死亡,幻想死亡,却不是苗儿的,而是天戈。腐肉层峦叠嶂,泛着黑褐泡沫,涌向鼻腔。被洗衣液和香水掩盖的汗液唾液皮肤分泌物的腥臭与腐败黏腻的尸臭从每一个毛孔弥散。春秋季她常用一款格拉斯玫瑰洗衣液,夏天换成柑橘调或小苍兰、椰香,冬日多木质调,有时凛冽,有时辛辣,有时是陷进壁炉旁沙发织毛衣的味道。大概因为苗儿以前很喜欢这些味道的香水,所以他比较熟悉。那时离了老远他就知道他来了,就算最繁华的市中心也不怕走散。苗儿过去闻起来甜甜的,后来苦苦的,现在是无色无味的,帮他整理病号服衣领,他身上没有任何味道。
他把天戈的一切都告诉了苗儿,她的活泼,她的善良,她的古灵精怪天真可爱,她是贫瘠土地升起的神庙。每当迎客铃响起,他都希望是她;每当香气袭来,他都确定是她;每当打开手写新春贺卡,闻到那股余香,他就会想起她。香喷喷的甜点一批批出炉,天戈推门离去,还会回来。天戈的笑容是全世界最灿烂的,只要看到那笑容,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晨雾将高墙铁壁衬得格外森严,螺旋电网在稀薄阳光下闪着寒光。瞭望塔镇守四方,AI监控全方位包围,人类、机器人警卫列队严整。周思齐背着双肩包站在大门前,渺小如一粒尘埃。
地球第一自治区第一监狱。这里的服刑人员都是前第一自治区机关工作人员,甚至担任高级职务,多因职务犯罪或经济犯罪获刑,背负保密案件。人类犯罪率本来就低,这里的服刑人员数量较少,多半年龄较大、身体较弱,但其文化水平、认知水平较高,心理状态与普通服刑人员有所差异,无法与普通服刑人员一同关押,也无法适用普通监狱的管理标准。自治区为了确保其人权得到保障,推动改造和教育进程,同时维护其安全和稳定,特地建立这座监狱。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名字,他下意识勾起唇角朝声音方向望去,却没见到朝思暮想的天戈媎。来人四十岁上下,自称教育科张警官,负责今天活动安排。他机械握手,大失所望,只得乖乖服从。视网膜确认后,智能锁响起提示音,第一道门缓缓滑开。张警官示意他站在过渡区等待,第一道门完全闭合第二道门才得以开启。进入安检通道,全身扫描,上交所有个人物品,只允许带入检查无恙的纸质版琴谱。
拿到临时通行证,穿过走廊,不远处有一片广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放风区”),几名囚犯站在那里,警卫机器人四面环绕。一团死寂,没有任何喧闹嘈杂,正剩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空气中飘着消蠹水与旧墙壁混合的气味,让他莫名想到学校。
自愿参加的服刑人员已在会场聚集,清一色光头蓝色囚服。一架黑色立式钢琴静立舞台,像一座古老的礁石。张警官跟他对了一遍流程:先按照报备审核过的曲目演奏半小时左右,进入互动环节,可以视情况教对方乐理知识或实践练习,控制在一小时内,结束后到办公室进行一个简短的座谈会。周思齐在伯克利演奏厅面对大师都没这么紧张,喉咙发干,机械地一次又一次点头。走上舞台,周遭空气凝滞,上百道眼刀嗖地一下将他生吞活剥,他颤颤巍巍咽了口唾沫,摸索琴键坐下。此刻坐在地下的年长人类,个个身上都背负不敢问不可说的案子,个个野心勃勃豹头环眼,静静凝视,一言不发。那目光好像在说:一个亚人小鬼。
各位媎媎、姨姨、姥姥一个也惹不起,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兔子进了狼窝还给人说学逗唱教人炒兔肉。他双膝发软手脚冰凉,弱小、可怜又无助,只能不停地深呼吸,强迫自己专注演奏。诚如天戈媎所言,监狱的工作方针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文化进监活动不仅为了安抚服刑人员,更重要的是提醒我们,人性中总有一部分值得被唤醒,公民权利必须尊重,重视人文关怀才能真正推动社会走向更加文明的未来,提升公民道德素养法律认知,进一步降低犯罪率和社会矛盾,从根本上改造世界。音乐的真正力量不在于被演奏于怎样的舞台,而在于抵达怎样的人群,它当然无法消除罪过更不能代替惩罚,但能触及人心最柔软的部分,消弭种族、籍贯、民族、身份等一切隔阂,达成某种心灵的救赎,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这里只允许演奏人类作曲家的作品。第一首曲子是玛丽亚·西玛诺夫斯卡的《夜曲》,他冷汗直冒手指僵硬,中间还差点儿错了一个音,不敢想象观众的表情。接着是范妮·门德尔松的《这一年》,因当时社会的偏见,她大部分作品只能以弟弟的名义出版或在小范围沙龙演奏。手感稍微回来了些,顺利地完成塞西尔·夏米纳德的《纺车》——她的曲子讨巧,适合这类场合。
重要表演切忌自由发挥,这点所有演奏家都要含泪铭记。周思齐老老实实申报了哪些曲目,就老老实实完成了哪些曲目,虽不能青史留名也不至于遗臭万年,自己才二十出头,来日方长。反响还不错,媎媎姨姨姥姥们恩赏了体面的掌声,小命保住了。
互动环节依旧拘谨到尴尬,他先是简短自我介绍,简要介绍钢琴发声原理、基本结构,然后邀请志愿者上台尝试。空气又凝滞了大概五六秒,一个年轻人举手示意,得到警官同意后来到台上。她不超过三十五岁,瘦削脸颊挂着一双警惕的小眼睛。周思齐请她入座,问她想尝试怎样的乐曲,对方回答某歌手的成名曲。“您之前接触过钢琴吗?”她抬起头,瞳孔凛冽,“刚看你弹的。”
媎说得很有道理。他立刻接过警卫机器人提供的琴谱,毕恭毕敬示范,从十指动作开始,一个一个音符耐心教导,时不时捧哏“媎太有天赋了”。接连几人上台尝试,问题五花八门,与外头的成人钢琴兴趣班无甚区别。
座谈会实际上就是在警官办公室喝杯茶作几句总结,感谢为文化进监活动做出的贡献,警民协作对社会发展至关重要,希望这次经历给青年艺术家带来启发云云。周思齐正襟危坐,小学生听讲似地点头附和、分享感悟,对面张警官端正眉眼不知不觉化为天戈媎温柔的微笑。
小学生听讲啊。是了,第一次见到天戈媎,就是小学五年级。学校定期开展“警察媎媎进校园”活动,大伙儿笑嘻嘻挤在一处,看自己班分到哪些媎媎。他昨晚喝冰奶茶闹肚子,从厕所回来活动已经开始,对三好学生来说实属奇耻大辱,臊得满脸通红,揪着衣摆站在门口打报告。最后一排的学警媎媎转过头来,绽开此生所见最温暖的笑容,响起此生所闻最温柔的嗓音。
天戈媎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是初恋,是榜样,是偶像,也是身为亚人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警校不招收亚人,他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待在她身边,永远无法与她并肩作战。轮到她发言时,她指着教室角落摆放的钢琴说自己也酷爱音乐,曾梦想成为钢琴家。众人起哄叫她露一手,她百般推辞羞赧入座,像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指尖接触琴键的瞬间却仿佛换了个人,从容不迫神采飞扬,行云流水,如泣如诉。从那天起,“成为钢琴家”就是他的人生理想。
一天练习八个小时指节欲断指尖渗血的时候,怎么都跟不上老师节奏被当面训斥“资质平庸”的时候,不能出去玩上一天课放学回家还要练到夜里的时候,第一次考试没过的时候,比赛失利的时候……他就想起天戈媎,挂着满脸泪水,累得瑟瑟发抖,想着她。高雅的谈吐,宛转的歌喉,广阔的胸襟,奔涌的生命力,炙热的浪漫情怀……那个人也是这么过来的,成为钢琴家的路是艰难的,需要出众天赋和后天拼搏。自己不是聪明有天赋的孩子,学琴比别人晚得多,爱好也就罢了,想走职业道路只能比别人更拼命。再坚持十分钟就能离她更进一步,成了钢琴家就能出专辑、开独奏会、上电视,被她看到,被她留意,被她认出,被她喜爱,总有一天会在人生的转角处重逢。
从办公室出来,张警官跟黄、鲁二位警官说了几句话,便要送他出去。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他听见皮鞋有力的跃动,像音符自指尖坠落,抬头望去,那个人一身笔挺藏蓝制服,大步流星,英姿飒爽,宛若天神降临。
有时他会幻想她的死亡。她躺在床上,双手放于胸前,静默无声。多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她吗?还会有人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的手指拂过琴键,像雨滴震起一团涟漪,鱼儿摇摆丝绸似的尾鳍,躲过一滴又一滴白垩纪最后的陨石。多年之后,还会有人爱上她吗?应该要有人源源不断奔她而来的,应该要有人千百年后还会认识她、爱上她的,应该要有亿亿万万人深爱她、追随她的。这才是她,该被小心翼翼捧在心尖,该被万世景仰细心供奉,该在她精美华丽的金身前添一勺灯油。他一边幻想一边哭泣,为她的死亡哭泣。他从不也决不允许自己因想起她而生丝毫色欲,将她的照片打印装裱放在床头,醒来招呼早安,睡前温柔擦拭。
脚步停在身前,众警官立刻脱帽敬礼。直到后背被拍了五六下,周思齐才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鞠了一躬,“给您请安!”一时间哄堂大笑,几名年轻警官差点厥过去。骆天戈抬臂用袖子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平身平身……”说着笑盈盈拍了下他的肩,“怎么样,还记得我吗?”
张警官在旁笑道:“弟弟吓懵了。”“我有这么可怕吗?嗯?”骆天戈转身招呼他跟上,“走吧!”周思齐木讷地跟着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出大门的路。见他不安咬唇左顾右盼,想问些什么又弱弱小小难以启齿,像一只夹在豪猪群里的仓鼠,媎媎们再次露出打趣的笑容。
终点是民警食堂。张警官从后头推他一把,他哆哆嗦嗦风中转悠,活像出门忘穿内裤,此刻正在广场裸奔。骆天戈一把将他薅过去,他又哆哆嗦嗦不敢不从,仿佛下一秒就被送到哪个老亚头府中做小倌儿。“想吃什么自己点。”他抱住强行塞进怀里的餐盘,恨不能蝙蝠倒挂在烤鸭柱上。没关系的,我是果蝠,给两颗石榴籽就可以了……
似乎看出他的窘迫——其实那窘迫就摆在明面上,骆天戈一分钟后又绕回来,夺去他怀里餐盘,吩咐阿姨打菜。问他有什么忌口,他摇头。问米饭还是馒头,他答馒头就好。问他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喜欢面食,他点头。问他牛肉面吃不吃,他又点头。他喜欢吃米饭,哥哥才喜欢吃面食——说喜欢,其实哥离吸风饮露也不远了。
牛肉面上桌他就开始闷头吃,不参与众人闲谈。“骆书记,恭喜您荣升!”“谢谢。”“往后您两头跑,辛苦了!”“没事儿,权当锻炼了。”“您什么时候请客啊哈哈?”“那必须的,等那边交接好,肯定要好好摆一顿,都来啊。”“好啊好啊!”“肯定的……”
等众人发现周思齐边飞机耳不敢言语边胡乱扒拉已经没有菜的面汤时,纷纷开起玩笑。张警官打趣弟弟在会场溢于言表的恐惧和“媎您真有天赋”,骆天戈捧腹大笑。黄警官撕扯鸭腿:“弟弟小小年纪,很有著名钢琴家的范儿。”“就是,小美男一枚呀,白白净净的多漂亮。”“还乖乖的,可爱。”周思齐登时小脸爆红,避免与之对视。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自己好像一盘醋渍毛豆。骆天戈问了句什么,他急着回话,一使劲儿把肉肠从签上整根拔了下来,眨巴眨巴眼,赶紧叼着送回碗里。抬头见她笑嘻嘻瞧他,尴尬地埋低脑袋,耳朵发烫。
骆天戈亲自送他出大门,他止不住鞠躬致谢。她请他借一步说话,微笑打量他,嗓音轻柔:“弟弟,我刚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接着模仿小学生神态,捏起嗓子:“报告!警察媎——警察老师、媎媎老师,我昨天睡觉前喝了一杯冰奶茶,拉肚子拉了一夜,我刚刚又去、又去上厕所了,没看时间,所以迟到了!对不起……”
他惊愕地捂住嘴巴,怎么都不敢相信她竟然记得。“看到报名表我就知道了。那时候不是留了小组的联系方式嘛,你这孩子成天打,要当小警察小志愿者,非常追求进步。这几年还在社区私信我,寄给组织手写信,给我很多支持和鼓励。”
“您都看到了吗!”周思齐两眼冒光,对方微笑点头,“当然,我每一封都认真看了。”他一个劲儿为打扰她、给她添麻烦道歉,慌乱如酷暑正午踩到柏油马路的喜鹊,她却轻轻摇头,温柔笑道,“千万别这么说。你的信在很多艰难的时刻都给了我莫大的力量。怎么说呢……我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脑袋不聪明,经常不大转,真的,也没有你信中过誉的外表气质什么的,侥幸多了一份机遇,得到这份能为人民服务、传递正能量,待遇也相对好一点、比较受人尊敬的工作吧,其实并不算个能配得上这份幸运的人,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比我更值得的人。抛开旁人赋予的虚幻光环,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能做到的都是最普通的事,并没有哪里值得你的喜欢。一路走到今天,是仰赖周围的帮助与包容,是身边可以说每一个人对我的善意为我镀上金身,如果没有大家一次又一次的宽容迁就,没有一次又一次的鼓励安慰,我走不到这里。
“认识你之后,我会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照亮一个孩子的人生。如果换作我是周思齐,这样真诚地爱一个人那么多年,却无法靠近、无法得到回应,我一定很伤心。所以思齐,你的信我看到了,你的心里话我听到了,我要当面告诉你:你的这份真情,我确实收到了。
“生命中有很多时候,我也会焦虑不安、难过痛苦,甚至一度觉得活不下去。每当那个时候,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你这样支持我鼓励我的人存在,真的给了我极大的勇气,让我对明天充满信心,想到明天还会是新的一天,还会有太阳升起,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对我是很重要的,谢谢你这么爱我,谢谢。
“有时看小说和电影也会幻想多姿多彩的生活,甚至是爱情,但其实我从未真正想过会跟谁在一起,无论什么样的人。在我的世界里,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我能想到唯一一种人生故事结局,就是在这个世界某个小小的角落一个人死去。对我而言这并不意味着悲伤,而是代表一种宁静与温馨。我会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婆婆,每天拄着拐棍儿跟楼下小朋友聊天,暖烘烘地晒太阳,太阳落山就回到小窝,给猫咪添粮,烤星星饼干,坐在炉火前织毛衣。我会记得年轻时喜爱过我的人们,会一直在内心深处感谢她们,希望她们过得幸福,哪怕她们总有一天会淡忘我。
“工作需要,我得展现出最好的一面,认真工作,对组织和服刑人员负责,也要与同事和谐相处,讨人喜欢。但私下里,我只是宅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只是邋邋遢遢吃个外卖,不懂人情世故领导夹菜我转桌,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上台发言前一晚紧张得睡不着,写完报告忘保存,拍照龇牙不上相,穿厚靴子袜子褪到脚后跟,也会有倔脾气、起床气,会有负面情绪,会熬夜看土味视频,只会唱爆款歌,更没有你信中的所谓 ‘魅力’。
“有人夸我 ‘帅’,有人夸我 ‘美’,有人夸我 ‘酷’,有人夸我 ‘能力强’ ‘受欢迎’ ‘事业有成’,说我是 ‘万人迷’,但其实在我心里,这些标签都是虚无缥缈的心理陷阱。被万人所爱者必被万人所恶,喜恶同因。我有自知之明,不能因为别人夸我就自矜自负,也不会因为有人贬低嘲讽我就自惭形秽。我看你也提到一些成长的烦恼,对外界看法的困扰,我是这么理解的。别人对我的看法是别人的,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都不是真正的我,只有我自己了解真正的我。外界的定义会改变,会受到杂七杂八的因素影响,而我始终是我,无愧于心。我总是那么倔,总想从这些标签里挣脱出来,总想在里面找到一些 ‘别的东西’,我意识到它们象征别人对我的看法,承载外界对我的期望,却不能让我快乐,更不是我的义务。
“我不在乎外表的 ‘美’,也不在乎心灵的 ‘美’,我不在乎 ‘美’或 ‘不美’,因为我不希望我的人生与任何形式、任何定义的 ‘美’挂钩,只想自然、自由地生活。我是无趣庸俗的人,是平凡无奇的人,是心甘情愿坐在台下为她人鼓掌的人。我完全了解并接纳这样的自己。
“的确,你和其他支持鼓励我的人给予了我力量,但同时我也发现我可以给予自己更大的力量,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可以与自我沟通、和解,探索更加广阔的天地。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充满迷茫,活在象牙塔里,后来看到真实的世界,它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不是完美无瑕的新天地,我却爱上了它。直到今天,依旧深爱着它,对它和自己的未来充满好奇。
“你在信中说我有神性,我的老天奶,评价这么高给我吹哪儿去了,年轻人下料就是猛,媎媎高兴地一夜没睡着。你说末日审判之际,信仰我、追随我的会得到心灵的救赎,厌弃我、贬低我的会坠入地狱。这一点我不敢苟同。嗯……我不大信这些东西,我应该属于泛灵论吧,在我眼里,万物有灵,人们的心也各有不同。我不想对自己和任何人设限,不想以任何一种固定标准要求所有人、看待所有人。我想我上辈子应该是一只与树叶融为一体的螳螂,就是,你好心给我喂一点雨水我就会搓一搓爪感谢你。
“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只是存在着。爱,恨,焦虑,悲伤,压抑,痛苦,恐惧。善意,恶意,无意识。随便吧,我再也不想去证明自己了,就让它们全部穿过我的身体,无为,无欲,无求。有点文艺哈?我真是个矫揉造作的文艺青年,尴尬得我现在脚趾扣地我的天哪我都在说些什么……
“我就觉得,我是草原上的一颗石头,风拂过我,雨打过我,动物从我的脚下钻过,草木在我的耳畔生长。我的心数十年如一日,可以是山间月檐上雪,可以是江海苍穹七星连珠,也可以是烂塑料袋、驼鹿的臭口水。我可以是万事万物,也允许万物存在、万事发生。时光在我的身体留下痕迹,就像山脉是地球的皱纹,老一岁又怎么了嘛,我不要 ‘优雅地老去’,就要普通地面目可憎地大小便失禁地老去。
“崇拜宇宙的宽广,也为一棵小小的蒲公英停留。关山万里,未来会有千万次豁然开朗,也终将继续在每一次吃喝拉撒间摸索人生的意义。饭好吃不好吃、路难走不难走,要自己去趟自己去闯,我骆天戈不靠任何人,有自己的双手可以伏地而起,不行就躺倒睡一会儿。为啥非当武林盟主,做江湖第二也挺好,倒数第一也乐得清静——大伙儿非推举我去当武林盟主,那咱就去试试。借用基督教的话说就是或许可以去改变我力所能及的,也接受实在力所不及的,最后愿上苍赐予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
“这个世界啊,就是这样的啊。天生我以不愚不智之身,而困我于不死不生之地。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世人使尽托刀计,为家私费尽担山力。我没有是非心,有人却屡屡寻我是非;我不愿生分别心,人家却将我分别。那我只好算了嘛,那我就生怜悯心,生慈悲心,视美人如白骨,视白骨如美人。
“我知道,也能理解你是真心实意关心媎媎、喜欢媎媎,但媎媎要告诉你一件事:不要为了我做任何事,不要为了我过自己的人生。我没有义务也没有力量承载你的期待,如果你把理想寄托在我或其他任何人身上,你注定要失望。如果你对我抱有善意,请做我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一声媎媎,但你和我归根结底是独立的两个个体。不用崇拜我,不用执着我,不要审判我,更不必渴望我的救赎,尊重我、看见我就足够了。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己灵犹不重,佛视为何人?我不是神明,你也不是信徒,这是一个成年人给你的忠告。我发自肺腑祝福你,哪怕从此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哪怕有朝一日你遗忘我。我们都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但是别忘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在拐角处重逢。”
一周训练计划
周一:最大力量日 (下肢主导)
时长:~75分钟
1.热身:泡沫轴,动态拉伸,猫牛式,弓步走
2.训练:
杠铃后蹲:4组 x 3-5次
罗马尼亚硬拉:3组 x 6-8次
保加利亚分腿蹲:3组 x 8-10次/腿
杠铃臀推:3组 x 10-12次
3.冷却拉伸
周二:技能/稳态有氧 & 恢复
时长:30-45分钟
1.热身
2.训练:
慢跑/游泳/骑行
敏捷梯、波比跳过障碍、轻型药球抛掷
肩袖肌群强化、关节活动度训练
3.冷却拉伸
周三:爆发力/功能日(全身)
时长:~60分钟
1.热身:加跳跃、高抬腿等
2.训练:
奥林匹克举重衍生动作:高翻/抓举5组 x 3次
砸药球:3组 x 10次
负重弓步走:3组 x 10步/腿
悬垂抬腿:3组 x 力竭
3.冷却拉伸
周四:主动恢复 & 核心
时长:30分钟
1.热身
2.训练:核心抗旋转/抗伸展训练
帕洛夫推:3组 x 10次/边
死虫式:3组 x 10次/边
平板支撑:3组 x 45-60秒
3.冷却拉伸
周五:上肢力量日
时长:~60分钟
1.热身:重点活动肩、胸、背。
2.训练:核心抗旋转/抗伸展训练
杠铃卧推:4组 x 5-8次
引体向上/高位下拉:4组 x 力竭/8-10次
站姿过头推举:3组 x 6-8次
杠铃划船:3组 x 8-10次
面拉:3组 x 15-20次
3.冷却拉伸
周六:长跑日
1.热身:重点活动肩、胸、背
2.训练:根据平时习惯进行,适当加入变速跑或间歇跑
3.冷却拉伸
周日:完全休息
减载周:每训练4-8周安排一周,所有训练重量和容量降低40-60%,让中枢神经系统和身体得到超量恢复。
乐婵用叉子戳起碗里的一截西蓝花,泡泡糖般嘎吱嘎吱咀嚼,随手点开文档。这是歌儿来她健身房头一个礼拜练的项目,她记得的差不多是这些。手机突然推送“震惊!西蓝花含虫率极高!吃一嘴蛆!”吓得她呕出嚼烂的西蓝花——比起吃一嘴蛆,她更恐惧大数据的读心术。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试图找到隐秘监控,后来安慰自己:我这样的无名小卒,穷得叮当响,也会有人费劲巴拉监视?无人在意的一生,还是躺下吧。
之前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亚权时代亚人绝大多数不会像现在这样出门手挽手,那时他们作为统治者,相信自己身上有一种“气质”,一旦与同类发生肢体接触就会削弱。乐婵记得当时自己还吐槽这听起来就好软弱,成天拿指尖戳他们会不会发出“-1、-1、-1、-1”。那个时候亚人普遍恐惧同性恋,觉得碰一下同类肘子就会自动变身同性恋——原来不用碰沟子啊。看来同性恋会传染,还是说亚人人均佩戴假面骑士腰带巴啦啦能量随身变同性恋,比老亚头沟子的尖锐湿疣还可怕啊。亚人拼命摆脱“同性恋嫌疑”,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让亚人同性恋关系在公众意识中具有可见性,即使作为嘲笑或恐惧的对象,扭曲而负面,但竟然被看到了。
恰巧相反,当时人类势弱,同类亲密接触被广泛允许,甚至鼓励“情感丰富、思维浪漫”的“温柔”天性。因此做一个人类同性恋更难,全世界都把你打成“闺蜜”,你的爱情没有任何被正视的价值。人们调侃亚人好友像情侣,却咬定人类情侣是朋友。就算偶尔有人看到,也只会贴上“小众亚文化”标签,觉得“找到亚人配偶就好了”“缺爱所以跟朋友闹着玩”,甚至人人喊打,视为大逆不道。最恶心的莫过于人类之间的亲密行为会被亚人色情化,看到人类同性恋他们就要意淫,人类的现实生活沦为他们的色情影片。人类的一切都要围着亚人转,人类的欲望是亚人的欲望承接,人类的身体是亚人审美的殖民地,亚人的生殖器官是支撑四海八荒的天柱,是银河系发送给全宇宙的一根中指,从田间地头到百姓心头,誓要插遍天下。人类存在本身就是亚人世界的客体。
如今进入新时代,人类的确掌权了,同性殙因也合法化,但那种“正统主义”依然广泛存在,自己这样的人仍然面对着结构性失权的现实局面,多个自治区都在逐步完善医疗决策权、探视权、反歧视保护等同性伴侣权益,千千万万人类还在为此努力。
经过坚持不懈的套近乎和挤眉弄眼,她终于成功地——跟歌儿交上普通朋友了,代价是右眼抽筋医保刷了三百七。歌儿知道她的取向,她本来也没瞒着,只是没告白。她那么聪明,应该能看出来吧,要不三百七白花了。
歌儿是个仗义的朋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想着她也是,一起举铁、参加马拉松比赛也是,健身房遭到恶意投诉和顾客纠纷向着她帮她解决问题也是,她出门办事帮她看孩子也是。抛开恋爱感情不提,二人也是真心交朋友。那个人不喜欢谈论工作,她也不问。她告诉她,自己原名叫鸽子,是父亲起的,“天戈”是长大后自己改的。她说一开始登记会员还以为她叫“天歌”,向天高歌,意头多好。对方笑了笑,说“可以,随便叫”,于是她叫她歌儿。话虽这么说,歌儿在唱歌这方面确实不敢恭维。
在自己心里,歌儿是贞德一样的人。硬朗、凶猛、剽悍,野心勃勃,无所畏惧,这是她对她的第一印象。当她走进健身房,咬紧牙关横眉立目汗流浃背地举起那些其他会员望而却步、亚人瑟瑟发抖的器械,暴虐沙袋杀意四溢火力全开,多年如一日雷打不动锻造那副□□,坦克般碾压所过之处的尘土,她就明白这是一个真正的狠人。从那副千锤百炼伤疤纵横的躯体,她就看到她坚强的心和那云淡风轻下奔涌的愤恨。
她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粗粝,像历史书上身经百战的将军,又像沙漠中心极限求生三个月活下来的探险家,远古传说中带领众人猎杀猛兽的部落首领,扔个毛巾都能本垒打。亚人会员们鼩鼱般挤在一旁,嚼舌她看上去一拳能砸死他们,乐婵总是翻着白眼赶他们去正经训练,心想你们花钱人家都不稀罕动手。
过了一段时间,她对她的看法有所转变。她发现她人品贵重人情练达,但凡交谈过的人没有不喜欢她、不想跟她交朋友的。那种好性格、好脾气和好心肠并非老式牺牲奉献集体主义残留或讨好型人格,更不是伪装,而是自然流露的灵性仁慈,一种调和的平衡,动物性和植物性的碰撞交融。训练中暴露的攻击性会在冷却拉伸后回归雨后平静,任何负面情绪都不会表露人前。无论谁站她对面,都不会感到不舒服;无论交谈对象何种个性何种身份,她都能兼容,让对方觉得自己跟她一样好。这一点乐婵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都学不会。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人见人爱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因如此,她愈发意识到歌儿不简单,一度怀疑人家是新款AI,想开瓢看看到底啥驱动系统。
她极为聪慧,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内敛透彻,从不自矜自伐,从不木秀于林,把表现的机会、目光的中央拱手相让。自己会十分只说三分,别人会三分她却能夸出十分,没有一丝溜须拍马,而是看到对方的优点、取长隐短,发挥销冠级别的表达能力,四两拨千斤就解决乐婵想破脑袋、顾客们吵翻天的矛盾。乐婵和问题得到解决的常客向她道谢,她却笑着说这只是媎妹们关于这件事的看法不同,体现大家个性的多元差异,出发点都是好的,谈不上摩擦,更不存在矛盾。有几次几个会员话赶话就要拌嘴起来,她轻描淡写就把苗头熄灭了。好相处、讲公平和解决问题几乎成为社交不可能三角,公正无私又能解决问题者往往有手段和原则,多半个性突出,对事不对人帮理不帮亲,可能会难以相处甚至不近人情,不喜欢搞场外,想要套近乎可能无处下手;在乎公平性子又随和好相处者往往很少有效解决问题,出于关系顾忌,多半打马虎眼和水泥做个老好人足矣,守着一亩三分地,内核和格局有限,能带来的社交利益也有限;好相处又能有效解决问题者往往不大在意公平,江湖气重,帮亲不帮理,玩得好了她护犊子,但你多半是个外人。这三点,歌儿居然都符合。公正又灵活,宽和又有原则,每个人都下得来台,每个人都颇为受用。
歌儿耐力极强,她总觉得她精神上也在忍耐些什么,但不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件事物,不是在压抑负面情绪、伪装社交面具,而是别的、全然不同甚至可能意想不到的某种东西。它丰富她并作为她的一部分反哺她,与下一个时间点的她永远融为一体。
从更衣室冲澡出来,她换回青灰羊绒高领毛衣,坐在咖啡角喝香蕉牛奶。像秋日午后穿透林隙的第一缕阳光,温暖明亮,毫不灼人。鼻梁挺拔,眉峰如裁,恰到好处的疏朗潇洒,油画般俊美风流。袖口随意推至小臂,露出流畅强壮的腕骨线条,仰头一饮而尽,喉头随吞咽轻轻滚动。充满攻击性的锋利眉眼此刻化为远山薄雾松针坠露,慵懒闲适淡泊从容,又隐藏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郁忧伤,引人好奇。被困住的贞德。乐婵发自肺腑感叹:多么美好的身体,实在是人亚老少都会为之倾倒。
她曾深切地爱过别人,知道那种辗转反侧的滋味,爱而不得的不甘。怕自己过分投入,怕自己再次燃烧殆尽,更怕深情变成负担,最后只剩下愧疚与牺牲。她暗示东,歌儿指着西;她挤眉弄眼,歌儿关心她患结膜炎;她营造氛围,歌儿正气凛然到哪儿都笼罩一层根正苗红的党性,估计她前脚故意解开一颗纽扣后脚歌儿就会怕她着凉为她披上外套。单恋令人痛苦却又令人上瘾,她戒不掉又不得不戒。
有时她会幻想歌儿的死亡。静静倒在那里,像一座岛屿,一鲸落,万物生。健壮的肌肉腐烂瘫软,乌鸦啄食她的眼球,蛆虫从早已空洞的黑陷眼窝蠕动涌出,蚂蚁成群结队钻进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喜欢生物的□□,肌肉走势如何,每种生物有怎样的骨骼,血液如何循环,神经组织长什么形状,如何通过运动塑造……她一生都在追求一具美好的、值得去爱的□□。她喜欢观察将死之物,比如窗台上颤抖的苍蝇,用小棍拨弄路边被踩死的蜻蜓,看它们的□□如何一步步腐败,为它们立小小的坟。她喜欢生物的衰败与死亡,喜欢这种平凡、平静与平等,喜欢靠近身上有这种气质的人,能带给她不会改变的安全感、归属感和对混乱生活、迷茫未来的掌控,摆脱一切现实标签,跨越身份、家庭、职业、收入、成绩等壁垒,真正一视同仁,被地球所接纳,回归自然母亲的怀抱。这些东西让她莫名其妙萌生□□,少年时代的深夜,她躲在被窝一边看恐怖片和纪录片,看那些腐败与血腥,一边压抑喘息抚摸自己,最终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睡去,比任何时候都要香甜。
唯有歌儿不同,她横冲直撞闯入她一潭死水的人生,理想的□□喷涌旺盛磅礴的生欲,她被刚毅坚决、好勇斗狠的兽性震撼,继而被高度社会化的趋利避害、聪慧圆滑步步融化,最后被那不经意间流露的神圣死欲拽入欲望巢穴。歌儿是个非常“人”的人,这不是病句。她浑身上下从内而外散发人的气息,既波动,又静止,变化莫测又安然稳妥,既让她心安又挑逗她的探索欲,既给她温饱又赐她饥渴。既自负,又自卑;既真诚,又虚伪。口口声声爱她,却在心里评判她、给她订立某种标准,如果没做到就难免失望;渴望彻底占有她,将她禁锢于自己怀抱,又害怕拖累她、不忍心阻碍她,期盼她远走高飞,自由翱翔。
喝醉后她自抱自泣:媎见过世面,媎内心坚强,媎情场纵横多年,这对媎们儿来说足够了,不会再半夜干两瓶红的半瓶白的抱着手机就半块没解冻的芝士蛋糕捞一碗火鸡面露出不无心酸的苦笑,情绪非常稳定,不会再在上班时间蹲马桶上在媎们儿聊天群咬文嚼字讨论歌儿的社区文案,然后考古动态到十二年前手滑点赞。
歌儿对自己那没话说,人家仗义敞亮,咱好歹一个成年人,也不能叽叽歪歪小亚们儿咕咕的,真心交个朋友不错!再往上,那就是死党,这是新目标。要做就做最铁的媎们儿!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庸俗!无知!肤浅!友谊地久天长!我们全世界人类同胞紧密团结在一起,天下一家,手拉手心连心,超越所有性缘,所有庸俗的感情,灵魂知己!我要终身学习,追求进步,建设美丽新天地,智者不入爱河!奋斗!奋斗!奋斗!然后收到手机信息,通知“您已成功报名巴布亚皮钦语能力考”,吓得赶紧退费。对酒当歌起来购物平台发货了好几个订单,不知咋回事买了五个皮搋子和一只8个月雌性蓝孔雀。她拍着心口千吁万叹这些迷惑行为幸亏没叫歌儿听见,手机新出的“防醉酒半夜给暗恋对象打电话社死自动锁定功能”果然管用。她不记得,那些电话全部在凌晨三点打给了周思渊。
转眼新城区万象乐园开业,地铁天轨二十四小时广告不停,社交媒体疯狂刷屏,说有好多新奇项目。乐婵收到歌儿信息,约她周六同往。本以为天降约会半宿没睡,睡醒重读才发现是“朋友们”一起。多么歹蠹的“们”。后边还有一句“指示”,如果她想也可以叫上朋友。她拍拍胸脯自我安慰:一定是套票好几个项目都是多人制,光两个人玩不了。携带亲友团也有好处。这么一说,这个亲友团的人员配置可就大有讲究,既要符合要求又不能碍事,最好给咱夏日爱恋添一把柴。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倒没有,几个多年铁子要么在外地要么工作忙,偏偏抽不开身,富贵闲人唯有现成一位。
周六难得大晴天,万象乐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电影主角乐婵提前就位。扫码显示团队成员定位,她买了小吃垫巴,在停车场A3入口等待。
“HelloHello——”身后响起客气问候,一个高个儿亚人冰镇汽水冒泡般跳了出来。“Hello,你是骆天戈的朋友吗?我看定位是这儿。”乐婵回礼寒暄,明里暗里打量这厮:自然卷金发编成拳击辫,几缕桃粉挑染的碎发被风吹起。眼下铺满腮红,假睫毛根根分明眨起来像大风扇,眼尾勾勒性感猫咪眼线,亮晶晶橘粉水光唇釉,笑起来虎牙尖尖。上身一件纯白露脐紧身背心,外罩oversize牛仔衬衫,微tan皮肤若隐若现,下身破洞热裤,斜挎荧光腰包。串珠手链,镜面美甲,左右各四枚耳骨钉,连袜子边都别着卡通徽章。周身散发一股阳光烘烤过的棉花糖的香气,整个人简直就是调了三重滤镜的Ins博主。活力四射,俏皮可爱,时髦率真,阿挪多姿,既邻家又火辣,既成熟又单纯,这就是传说中的纯欲风涩谷辣弟。这种呛口小辣椒最会勾引人,歌儿你千万要经得住诱惑。管他什么型,只要不是天戈理想型,啥都行。理想型也没事,我会含泪自洽。
“那个,媎媎,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您是骆天戈媎媎的朋友吗?”又有一个文静声音响起,她扭头瞧见一个白白净净小美人。宛若春日清晨露珠摇曳白玉兰,自带柔光滤镜。亚麻棕长发脑后松松绾起三分之一,珍珠发夹固定,剩下的披垂胸前,空气刘海乖巧轻盈,鬓边刻意留出几缕发丝修饰脸型。粧容近乎无形却极致精心,号称风靡亚人美粧圈的相亲决胜粧:原生眉用染眉膏梳理出毛流感,棕色内眼线悄悄放大双眸却不见明显线条,细腻清透的香槟珠光眼影,似有若无的奶杏腮红。唇粧主打天然水润,薄涂玫瑰润唇膏,笑起来月牙泉般温温柔柔。他身穿米白绞花针织开衫,内搭亚人圈最畅销的初恋好赘风真丝奶杏吊带长裙,纤巧的珍珠手链,针织托特包,显脚小的尖头高跟鞋,温柔奶白法式美甲,香水混着香草牛奶的暖意。微微俯身寒暄,裙摆云海荡漾,天鹅颈白皙修长,贞静优雅,温柔宛懿,像一位钢琴家,又像贤惠持家的好配子。这要让自己那帮饿狼似的铁子看见还得了,恐怕早已酥倒那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躺得了床的宜室宜家型小美人最容易找到主人,但愿歌儿不要沦陷温柔乡。沦陷也没关系,媎会继续自洽。
“哎,你咋在这儿!”那个叫啥——翁俊宇,对,一把抓住小美人。“宇哥?你?我?”“你俩认识?”翁俊宇点头:“对,都是哥们儿。”乐婵挑眉。自小外向热爱交际,天南海北交友无数,包括亚人。见得多了,自然摸索出识辨之术,总结了一套人际经验。亚人之间难以进行情感交流,没有这么高级的功能,尤其亚权时代,纯粹一群本能和仇恨驱使的哥布林。他们的友谊和人类截然不同,倾向于金字塔形式零和博弈。比如开学第一次分宿舍,一个亚人见到另一个就会下意识评级,按照物质标准把新舍友三六九等分别,看人下菜碟。家庭条件好的、外形优越的、傍到有权有势主人的——这类有某方面明显优点的在论资排辈时高人一等,获得对朋友潜在支配权。一等对二等阴阳怪气,二等对三等斤斤计较,三等对四等处处打压,四等对五等呼来喝去……有时听他们对话夹枪带棒,好像下一秒就要干起架,毫无尊重平等,有时甚至是教科书级别的霸凌,但人家照样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受害者为自己被群体接纳、被哥哥罩着感到特荣幸。无论什么资源,哪怕蛋糕再大,仿佛只要别人有我就不能有,只要我上去别人就会在我脚下。一起做好事不一定开心,一起做坏事一定兴奋地不得了,拧成一股绳又互相捅刀子。乐婵和很多人类朋友吐槽过同样的问题:为啥那样的也能算作朋友?但在亚人圈子里,这就叫“好哥们儿”。
长此以往,很多人类懒得去管,反正是群抢剩骨头的狗,凭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忮忌攀比造谣拉踩,又动摇不了自己地位。底层自相残杀得越厉害,上层就越舒坦,乐得作壁上观。人类管这个叫catfight,亚人们卷着精致妆发、一个赛一个饿着肚子娇娇小小,小拳头香香软软的小蛋糕,这种愤恨在人类眼中就像汪汪叫蹦蹦跳的吉娃娃,可爱极了,遇到个别恶趣味的还会故意挑拨,看他们互相憎恨别提多有意思。
也有一部分人类充满警惕,因为亚人很会伪装和表演,公开场合三分话说成五分,只要能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吮痈舐痔不惜一切,尤其擅长卖惨和挑拨。厚黑学奉为圭臬,热衷研究人性、应酬及所谓丛林法则,有专门的酒局牌桌学,相当于玩游戏永远走场外。最重要的是一开演就异常团结,人类远所不及。因此,想探入其圈子,光提供虚无缥缈情绪价值不够,有真本事他们也不服,只在嘴上追求真心两肋插刀,动不动自己最孤独惆怅,最看重的不是情感连结,而是物质体验。亚人有小礼无大义,得了便宜还卖乖,退一步蹬鼻子上脸,位居人下做小伏低,一朝得势农夫与蛇。对殴打他的人唯唯诺诺,对尊重他的人重拳出击。他们头脑过于简单,理解不了复杂智慧,只能秀肌肉,与之交往必须让其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斗得过你的,比他们更聪明也更心狠,才能压得住。
烈阳高照与软玉温香居然是哥们儿,她噙着冷笑轻轻摇头,打开手机查看歌儿有没有回消息。小美人(刚才没听清叫啥)去买棉花糖的空当,翁俊宇告诉她自己还带了朋友,她回“我也是”,哐哐聊了一会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在哪儿高就、跟天戈怎么认识的、里头有啥必玩项目。
说起最后这点倒是刺激,万象乐园引进了整个自治区绝无仅有的最新型游戏项目:穹霄跃渊之龙翔九天。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龙却知道它们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分辨。经过历史研究委员会考证,龙打破昔日亚权社会定义,不再作为亚人象征,而是创生执死的人类象征。最新课本无论是这些幻想生物、三皇五帝等神话人物还是阴阳五行等哲学概念,都得到拨乱反正。上头政策如此,宣传工作自然要跟上,万象乐园就抓住这个风向,穹霄跃渊之龙翔九天一经推出就引爆全球。这款游戏融合过山车的速度与失重、跳楼机的垂直极速、跳伞的自由落体感以及沉浸式叙事,让乘客全方位体验从深渊一跃而起直冲云霄,最终于九天之上翻腾起舞的完整化龙之旅。歌儿光看介绍就跃跃欲试,乐婵虽有点打怵但决心舍命陪君子,临行前还脑补自己一去不回,娃凄苦无依呼唤母亲,打电话给妈妈哭了一场。
小美人边咬棉花糖边跟手机置气,低声抱怨老是占线,那边翁俊宇咋咋呼呼,比划着指挥朋友降落在停车场A3入口。乐婵把签子叼在嘴里,噼里啪啦发消息问到哪儿了。
说话间悬浮汽车停在身前,车门开启,下来一个亚人青年。黑发如瀑,清瘦苍白,一身普通的宽松亚麻套装。抬眼瞧见她们,翻出半死不活的三分之一个白眼。
“苗儿!”“老周!”“哥!”
“你终于来了!”
周思渊抬头看着穹霄跃渊之龙翔九天。
入口处智能互动大屏上,工作人员正在认真讲解这款游戏:采用磁流体纳米推进系统,活性自适应轨道,全域体感模拟舱,神经沉浸式VR头盔,环境同步系统……第一阶段“潜龙在渊”,车厢在山洞站台等待,一发车就跳楼机开场,垂直向下猛冲,沉浸式模拟坠入地心熔岩。第二阶段“龙腾虎跃”,触底瞬间车厢炮弹般笔直射向天空,反向跳伞方式跃出海面。第三阶段“龙翔九天”,轨道复杂化,进入过山车模式,分为云霄螺旋、零重力倒挂、音爆回环三个主要模块。第四阶段“神龙摆尾”,最高点悬停,紧接着蛇形走位疾速下降。第五阶段“归墟之息”,高速冲过各种水幕,最终近乎无声精准停稳。全程充满细节震撼人心,气流冲击、水雾拂面甚至巨龙吐息、龙鳞摩擦的细微触感都模拟得极为逼真,乘客可以全方位体验惊险壮丽的化龙之旅。
乐婵嚼着热狗凑过来:“老周,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仨要给我天葬。
一小时前,骆天戈群发消息致歉,临时加班不能过来了,从套票、交通到园内餐饮服务都买过单了,因耽误大家时间还额外添了些,请大家不要拘束尽情玩乐,下次再一起玩。得知消息最初几分钟三个臭皮匠像泄了气的气球,表情管理都不稀罕装,互相meanmean的。周思渊夹在中间,看谁也不理谁,心想这修罗场为何要自己见证。面对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面对,他不擅长更懒得处理人际纠纷,依旧选择冷处理,掏出手机自顾自读书,过了一会那坨生物确实有点复苏。翁俊宇不再拼命吸肚子,解开腰带准备大快朵颐;思齐从厕所回来换掉了挤脚的美丽刑具,取代以板鞋;乐婵已经自由地用小指指甲剔除塞牙肉丝。最后大家一致发挥传统美德,异口同声说出那句至理名言:来都来了。
翁俊宇和周思齐在鬼屋吱哇乱叫,乐婵比他俩强点但不擅长应对突脸,动辄口吐芬芳,周思渊如入无人之境,穿梭鬼怪之间,面不改色心不跳。众人好奇他咋那么坦,他淡淡回答:“因为快死了。”谋杀派对游戏规则是角色扮演,他选择扮演尸体。尸体不需要抗辩,尸体不需要投凶,尸体只躺着。乐婵翁俊宇吵得脸红脖子粗声嘶力竭,周思齐搜证火眼金睛、推凶逻辑缜密,周思渊睡得很香。翁俊宇和乐婵在射击场中门对狙,周思齐抓娃娃赢得大抱枕,被好几个人要联系方式,周思渊靠在玻璃窗喝香蕉牛奶。乐婵跟陌生人比赛投篮,周思齐和翁俊宇在喷泉边举着冰淇淋出片,分享P图APP,讨论怎么把颧骨推小一点、饱和度拉高30%、滤镜调低5%,周思渊坐在旋转木马背上,遥望远方,木然上下。
整座乐园的终点即最大卖点便是穹霄跃渊之龙翔九天,玩笑归玩笑,三人不可能真让周思渊上。翁俊宇从门口就开始腿软,眼眶忽喇喇红起来,乐婵拍肩安慰他几句,自己也不见得多行,直到穿雨衣都犹豫不决,拍了几个视频发媎们儿群和社区,还给娃打了视频,说“妈妈要变成龙飞起来了”。孩子手舞足蹈,奶声奶气夸妈妈真勇敢妈妈是大龙,妈妈会飞别人的妈妈都做不到。一生强悍的一区人绝不退让,人类不能说不行。乐婵心说:得,这下不上也得上,给娃做榜样。
“家人们,吾去也!老周多拍点视频!”乐婵视死如归套上雨衣,冲周氏兄弟粲然一笑。周思齐揽过大哥肩膀晃了晃,“那我上了。”凑近一瞧,“哎你是不是化粧了?”在后者四分之三白眼下嬉皮笑脸检票入场。
先说结论:仨人都吐了。再提后话:仨人今日起从情敌变成了闺蜜,因为过命的革命友谊总是格外珍贵。在周思渊的葬礼上,她们跟在思瀚身后,在墓碑前放了一束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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