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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和青牛精
那时,我刚上小学。
我的老家在潭城下面的一个小镇上,据老一辈的人说,那里三百年多前出过一位才貌双全的状元郎,名叫崔临平,由此得名临平镇。
临平镇只有一所公立学校,在菜市口往前两百多米的中心地段,学前班和小学的教学楼之间隔着一道月亮形状的拱门,我在学前班迷迷糊糊过了一年,怀着对小学生活的无限期盼,开心地迈出拱门。
我本以为,升入小学的那个暑假将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暑假。
那时,爸妈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和我。
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太方便,背弯得像电视剧里的龟大人,白天,她就把椅子搬到门口的老榆树下面,轻轻摇着一把破蒲扇,眯着眼睛,笑呵呵地和邻居唠嗑。
留我一个人趴在房间的桌前面,对着我妈从外地跋山涉水寄回来的小学课本抓耳挠腮。
窗外知了叫个不停,勾得我牙直痒痒。
我心一横,索性关上课本,趁奶奶不注意,贴着墙根,偷偷地溜出去。
我一口气跑到家后面的小树林,四下瞧了瞧,确认环境安全后,轻车熟路地爬上其中一棵小树,屏住呼吸,慢慢逼近那只正趴在树杈上的大黑知了,兴奋地想逮住它以后如何把玩。
忽然,冲出来一群人,跑过来大力摇晃我的树干。
我不明就里,一面死死抓着树干,一面紧闭双眼哀求地喊:“别晃了!别晃了!我要掉下去啦……我要摔死啦……”但是他们都不听!
树干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树叶在我耳边刷刷地响,我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我想我就要死了,奶奶还在家,她还不知道我要死了,爸爸妈妈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了一定很伤心,妈妈千辛万苦寄回来的课本我才翻了两页,我对不起妈妈……
我绝望地朝下看了一眼,临死之前,我要记住这些凶手的样子,到了阴曹地府,阎王问起来,我好回答。
为首的人是小胖,他在学前班的时候就总爱欺负我,因为我们班一个叫小苹果的女生下课总爱找我玩,他看不过眼,就鼓动我们班其他几个男生孤立我,说我爱和女生玩,是娘娘腔。
我那时候吃饭挑食,瘦瘦小小的,像根行走的绿豆芽,他比我年长一岁,身量也领先我一大截,脑袋圆滚滚,肚皮圆滚滚,全身上下都是圆滚滚的,我在气势上登时便败下阵来,他的那几个手下一定也是惧怕他,才对他唯命是从。
我想,等我上了小学,长大一些,长高一点,我就不怕他了,但是,现在都来不及了。
树下,他们哈哈大笑。
树上,我号啕大哭起来。
忽然,一阵清脆响亮的呵斥声,击碎了他们的笑声,和我的哭声。
“住手!”
我抱紧树干,颤巍巍地偏头往下瞧了一眼。
竟然是个女孩!
我看到她摆着双臂,雄赳赳地跑到小胖他们面前,双手握拳,用那时电视机里的人才会说的普通话,义正言辞道: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行为?为什么要欺负他?难道你们的爸爸妈妈没有教过你们和平友善吗?”
小胖停了手中的动作,愣在原地,过了半分多钟,又默默缩回手,背在身后,他的三个手下也跟着畏畏缩缩地抽回手,躲在他身后。
我那颗扑通扑通,饱经摧残的小心脏终于慢下来,我顺着树干小心滑下来,一边滑,一边在心中重复:“太好了,不用死了……”
等我安全着陆,看到小胖憋得通红的脸,像被炭火烧过似的,我在心里偷偷地笑。
小胖忿忿瞪了我一眼,领着他的三个跟班灰溜溜地跑走了。
而我的救命恩人,望着他们仓惶离去的背影,咯咯地笑了。
听到她笑,我也跟着笑,一面笑,一面望向她。
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瞳乌黑,玻璃珠似的透着亮,马尾辫梳得高高的,林间的风吹动她的发梢,望向我,扬起一抹笑:
“你怎么上树了?”
她的声音太好听,我挠挠头,带着几分羞涩,想像她那样说普通话,话到嗓眼儿,我哽咽了,继而又用方言回她:
“我到树上抓知了。”
“哦——”她转了转灵动的眸子,“它还在吗?要不然你再爬上去抓一次,我在树下守着,行吗?”
我愣了一下,立马答应下来。
现在想来,我在无恙面前忍不住孔雀开屏的特质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已初见端倪。
再次上树,我憋着一股劲,势要一雪前耻,于是手脚并用,更加卖力,然而老天总要和我作对,正当我即将完成华丽逆转时,我听到远处一声大喊:
“西临,快下来!”
我身子一抖,看到奶奶正黑着脸,站在小路上,旁边是小胖和他的跟班们。
我急得满头大汗,看一眼奶奶,又低头望了望还在树下等我的女孩,对不起,奶奶……
我爬得更使劲,仿佛那路口是地府的门口,奶奶是带着黑白无常前来索命的阎王,眼看就要抓到知了,我的身子忽然软下来,像一摊泥一样贴在树杈上,彻底没了力气。
奶奶在这时快步走过来,我朝下望了望,犹豫几秒,妥协。
我再次刹羽而归,比刚才更丢人。
垂下脑袋,任由奶奶将我领回家,我知道她不会打我,最多只是说我两句,都不重要了,她还不如打我,把我打哭才好!
我像是丢了魂儿,身体跟着奶奶回到家,奶奶果不其然只是责怪了我几句,不安全云云,我都听烦了,她估计也说烦了,瞪我一眼便到厨房忙活去了。
我托着下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西方圆滚滚的太阳被天空一点点吞掉,无聊至极。
这时,墙根忽然探出一颗脑袋。
我眼前一亮!
她走到我面前,晃了晃我的胳膊:“对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给你糖,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愣在原地,十分不争气地由她将糖果塞到我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沈无恙,我大名小名都叫这个,我我妈说,一样的好记,那你叫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我叫蒋西临……”
“啥?”
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就要贴上我的身体!
“蒋!西!临!”我大声回答。
她捣蒜一样猛猛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们俩,我们俩就是好朋友了,好不好?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我内心欣喜若狂,郑重点头:“好。”
从那以后,我和无恙就成了玩伴,她姥姥家就住在我们对面,隔着一条马路,我每天都能见到她。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无恙的妈妈来了,她妈妈长得很好看,白白的脸上画着描着浅浅的眉,我想起来我妈妈,她从不化妆,我想我妈妈了。
没几天,无恙就跟着她妈妈回城里的家了,她要开学,我也要开学,我们不得不分开。
这个暑假一开始是漫长的,后来是短暂的,再后来又回归漫长。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无恙了。
幸运的是,第二年暑假,我再次见到无恙!她长高了整整五厘米!
而我,和她同岁,还比她大了两个月,却比她矮了半头,这让我无地自容,只能每天多吃两碗饭!
我说:“无恙,你以后每年暑假都来?”
无恙正在玩奶奶从集市上给我买的青霜剑,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愉快地应:“好!”
我重重松了一口气,开始暗暗期待每年的暑假。
我们每天都要贴着墙比一遍身高,无恙总有使不完的精力,早上她醒得快,就跑到我家,门敲得邦邦响,我只得迷迷糊糊爬起来陪她玩,上午我们一起拿出课本坐在桌前写作业,写累了就看电视,或者玩她爸爸寄来的平衡车,下午我们去庄稼地里扑蝴蝶。
我以为每一年,都会像那时那样无忧无虑,无恙一直在。
直到我升入五年级的那年暑假。
那一年,气温格外高,柏油路吱吱冒着热气,窗外蝉鸣不止,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
我和无恙没有跑来跑去,围在风扇前面对着它啊啊地叫,奶奶每天到集市上买一个西瓜,放到刚打的井水里泡上两三个小时,然后一刀下去,露出红艳艳的瓜瓤。
我和无恙一人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西游记,一边啃西瓜,比谁啃得更干净,无恙哪里都比我好,连吃西瓜这件事都不例外。
我有时会苦恼,但是她一冲我笑,我就什么都忘了。
那个暑假,好几个频道都放西游记,我们于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我学着电视剧里猪八戒叫孙悟空那般,撞了撞无恙的胳膊,怪声怪气地唤她:“大师兄~”
无恙先是咯咯地笑了一阵,接着眼睛放着光,起身说:“我们来玩游戏吧,我当孙悟空。”
“好哇!”我一口答应,雀跃道,“那我当什么?”
无恙拍拍我的肩膀,笑得一脸人畜无害:“你当妖怪。”
啊?
啊?
啊?
我以为我是唐僧,再不济至少是个猪八戒吧,没想到我竟然是妖怪……
我挠挠头,尴尬地笑:“好,那我是什么妖怪?”
我静静等待无恙给我分配属性,不要太丑就好。
“你就当青牛精吧!”无恙说,“你看,你也爱吃橘子,它也爱吃橘子,而且它是太上老君的坐骑,和普通的妖怪不一样,它厉害多了。”
我被无恙三两句话说动,心悦诚服地点头答应。
无恙领着我到庄稼地里挑了两件趁手的兵器,她的是一根竹子,三尺多长,竹子的一端被她磨得尖尖的,看起来很是锋利,给我的兵器则是一个口琴。
我说:“不是金刚圈吗?”
无恙抚摸着她的宝贝兵器,笑着回我:“功能都一样的,你一吹口琴,我就倒地不起了。”
我说:“那我不是很容易就打败你了?”
无恙哼了一声:“你想得美,我可是齐天大圣!”
说完,她便腾地跳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棒子,口中喝道:
“妖精!哪里逃!”
我见势忙向一边躲,无恙仿佛孙悟空附身,眼神凌厉,真把我当妖精打了,我攥着口琴,顾不得其他,没头苍蝇一样跑来撞去。
这下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保命要紧,我找准时机,正要吹口琴,无恙的金箍棒朝我挥来。
我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啊——”
我疼得蹲在地上,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滑下来,我一摸,是血!鲜红的血!
我吓傻了——
无恙也蒙了,皱着小脸无措地看向我。
我抽了一口冷气,轻轻安慰她:“没事,不疼。”
无恙蹲在我身边,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强撑着不流出来。
我慢慢起身,无恙便赶来搀上我,我们一步步往家走去。
回到家,奶奶看到我脸上被划出的一道长长的口子,脸色顿时变了。
她看着一旁的无恙,冷冷道:“你先回家去吧。”
无恙攥着拳头,看了看奶奶,又看看我,低下头默默离开了。
奶奶下午领着我去了县里的医院,医生说,伤口不深,注意不要感染,又给了我一只药膏,让我每天涂两次,争取不留疤。
奶奶放心许多,只是听到可能会留疤,脸色依然不虞。
回家的路上,我酝酿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奶奶说:“奶奶,无恙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医生说涂这个药,很管用。”
奶奶沉默了一会,最后说:“快开学了,你好好学习。”
我没回,我和奶奶沉默地走了一路,那天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像一场盛大的闭幕式。
第二天早上,无恙偷偷往我的房间塞了一张纸条,我前一晚睡得很沉,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拿起那张从窗户里塞进来的纸条,上面用铅笔一笔一画写着:
“对不起。”
那年以后,无恙再也没回来,我也没再见过她。
我有些难过。
无恙,你做了我们友谊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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