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芳村的白月光

　　李尹霎时觉得脸颊发烫，像被三伏天的日头烤着，慌慌张张躲进厨房倒凉水。玻璃杯壁凝着水珠，他攥着杯子贴在脸上降温，回头却见餐桌旁，自己空着的碗里卧了个金黄的荷包蛋，油星子还在轻轻晃。
　　许是见他愣神，李砚禾搁下筷子解释：“小尹，我不爱吃。”
　　可李尹记得分明，高娃小时候最宝贝鸡蛋。槐芳村收麦的时节，李胜利给兄弟俩各塞一个煮鸡蛋，高娃能攥着鸡蛋跑遍半条村，最后还是塞进他手里，说“我闻着就腻”。
　　此刻荷包蛋的香气钻得鼻腔发痒，李尹嘴硬着把鸡蛋拨回去：“我也不爱吃。”话一出口就悔了，眼睁睁看着李砚禾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面，嘴角沾了点汤汁，像极了小时候偷吃灶台上的红糖，被他抓包时的傻模样。
　　夜里，李尹躺在次卧的床上翻来覆去。床单是新换的，晒过太阳的香味裹着他，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溜进来，在墙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槐芳村老槐树枝桠的剪影。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高娃总爱趁他睡着，蹲在床边用指尖戳他的脸，戳得他痒醒了，就慌慌张张编瞎话：“你脸上有虫子，我帮你赶呢。”
　　“李砚禾。”他鬼使神差喊了一声。隔壁房间的脚步声立刻响起来，李砚禾推开门，头发乱蓬蓬的，眼里还蒙着层刚睡醒的茫然：“怎么了？”
　　“我睡不着，你陪我会儿。”回答得太突兀，李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李砚禾没犹豫，径直坐在床沿，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眼底的温柔像浸了水的棉花。
　　空气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李尹觉得浑身发烫，想把人赶出去，话却卡在喉咙里，小时候骂“高娃你真烦”时的利落，全没了。
　　“小尹，你为什么总说讨厌我？”李砚禾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李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往阴影里缩了缩，避开了那点月光。这声音里的冷意，让他心里猛地一揪。
　　他翻个身背对着人，硬邦邦道：“没原因，就是讨厌。”话音刚落，就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垂，指尖的温度烫得他一哆嗦。
　　“耳垂好软，”李砚禾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笑意，“如果是白天，就能看见小尹耳朵红透的样子了。”
　　李尹甩着头想躲开，腰却突然被人从身后环住。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呼吸落在颈窝，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僵了。
　　“有点困了，晚安小尹。”李砚禾的声音含糊着，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那一夜睡得格外安稳。清晨醒来时，后背还贴着温热的身体，李砚禾的呼吸均匀地落在他后颈。他不敢动，只觉得耳根子烧得厉害，连带着后颈的皮肤都在发烫。
　　“小尹很容易害羞。”头顶传来轻笑。
　　李尹猛地回头，撞进李砚禾含着笑意的眼睛里——那人根本没睡！他又羞又恼，连推带搡把人赶出门：“以后不准你再进我房间！”
　　李尹故意在屋里磨蹭，听到李砚禾走了，才推开门出去，餐桌上摆着粥和咸菜，他的书包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拉链拉到最顶端，连歪掉的背带都调好了。
　　他捏着书包带，心里酸溜溜的，以前在槐芳村，村民总拿他俩比，说“高娃能干，小尹娇气”，那时候他总觉得，高娃故意在他面前做样子，故意让他难堪。
　　走神的功夫，数学老师敲着黑板叫他起来重复问题，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教室里哄堂大笑，老师的粉笔头砸在他桌角：“上课走神，难怪成绩跟不上你哥！”
　　九十年代的教室没装吊扇，夏天的热气裹着男生们的汗味、女生们香脂的味道，闷得人头晕。
　　李尹趴在桌上，又想起李砚禾，他总穿得干干净净，白衬衫领口永远扣得整齐，身上飘着淡淡的肥皂香，和这教室里的味道格格不入。
　　“李尹，交作业了。”班长的声音轻轻响起。他才发现，全班就剩他没交。
　　开学第一周，同学们都熟络起来，唯独他像个外人，不爱说话，皮肤白得像姑娘，连打架都没个男生的狠劲。班级里几个调皮的男生早就孤立他，他向来不在乎，直到体育课那天。
　　篮球“咚”地砸在他脚边，赵小磊带着两个男生围过来，故意撞了他一下：“喂，小娘炮，知道这是啥不？”
　　李尹的火气“噌”地冒上来，捡起篮球狠狠砸回去，砸在赵小磊胸口：“赵小磊，你嘴巴放干净点！”
　　男生们哄笑起来，赵小磊脸涨得通红，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敢砸我？看我不揍你！”李尹也红了眼，攥着拳头就往他脸上挥，被李砚禾护惯了的人，哪受过这种气？
　　今天的太阳毒的要把他融化，水泥地也发烫。两人扭打在地上，李尹的脸被揍得又红又肿，赵小磊的嘴角也破了。体育老师扯开他们时，李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的哄笑、老师的训斥都模糊了，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再睁眼时，李砚禾正坐在病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他心头发紧。
　　“你中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尹摸了摸自己的脸，疼得“嘶”了一声，肯定丑死了，他侧过脸避开视线：“我没事。”
　　李砚禾没问打架的事，也没骂他，就安安静静待着。护士来交代注意事项，他听得认真，最后才拍了拍李尹的手：“我晚上来接你，乖乖待着。”
　　病房里只剩他一个人，桌上摆着李砚禾削好的苹果，还有保温桶里的粥，是他爱吃的小米粥，放了点糖。
　　李尹戳着苹果，突然鼻子一酸：李砚禾肯定生气了，不然怎么一句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他太没用，连自己都护不住？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眼泪蹭湿了枕套，却没听见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砚禾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纸巾，看着被子里鼓起来的小团子，眼底满是心疼。
　　此刻的教师办公室里，气氛却剑拔弩张。赵小磊的父亲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指着班主任的鼻子骂：“我儿子被打成这样，你们学校怎么管的？那李尹是什么来头，敢动手打人？”
　　班主任陪着笑，给赵家递烟：“赵老板您消气，这事儿肯定是李尹的错，我这就叫他家长来，让他给您儿子赔罪。”
　　李砚禾站在一旁，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李尹的鼻血。他没看班主任，也没看赵家父子，只淡淡开口：“赵小磊先骂人，先动手揪衣领，让我弟弟赔罪？”
　　赵父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你是谁？也配在这里说话？”
　　“我是李尹的哥哥，李砚禾。”他抬眼看向赵父，眼神冷得像槐芳村冬天的冰，“您要是想讨说法，我们可以去派出所，调操场的监控看看；也可以去教育局，说说您儿子在学校里，是怎么欺负同学的。”
　　赵父的脸瞬间白了，他儿子在学校霸凌同学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仗着家里有点钱，从来没当回事。
　　班主任也慌了，拉着李砚禾劝：“李同学，有话好好说，别闹大了。”
　　李砚禾没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某一页递过去：“这是赵小磊这学期欺负过的同学名单，有五个同学可以作证，他不止一次骂我弟弟‘小娘炮’。您要是想继续闹，我不介意把这些交给记者。”
　　九十年代的记者最敢写，真要是登了报，赵家的生意都得受影响。赵父捏着那页纸，手都在抖，最终只能撂下句“算我倒霉”，拉着赵小磊走了。
　　班主任擦着汗，想跟李砚禾说几句软话，却见他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他得赶紧回去，病房里的小团子，肯定又在偷偷哭了。
　　病房门被推开时，李尹正把脸埋在被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李砚禾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哭什么？赵小磊都给你道歉了。”
　　李尹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你骗人，他怎么会道歉？”
　　“真的，”李砚禾坐在床沿，帮他擦了擦眼泪，“他爹也说了，以后再也不允许他欺负人。”他没说自己在办公室里的僵持，只笑着捏了捏李尹肿起来的脸，“脸肿成这样，像个馒头。”
　　李尹的眼泪还在掉，却忍不住笑了：“你才像馒头！”他攥着李砚禾的袖口，突然小声问，“你没生气吗？我给你惹麻烦了。”
　　“生气。”李砚禾点点头，眼底却满是温柔，“气你不知道保护自己，气你晕倒了都不叫我。”他伸手摸了摸李尹的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第一时间叫我，我永远在。”
　　李尹点点头，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闻着熟悉的肥皂香，心里的酸涩渐渐被暖意填满。窗外的夕阳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极了槐芳村老槐树下，那两个依偎着看夕阳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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