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意志

　　ZW48年，四月初。

　　“该论文阐述了一种新型的‘表观遗传重置工具’，姜姚永熙团队称其为‘EPRot’, 该技术能够在不改变DNA序列的前提下，对卵子全基因组的印记控制区域进行精准、同步的再编程。”

　　“利用EPRot，她们成功将成年雌性小鼠的卵母细胞转化为‘类精|子基因组’状态，并将其与另一卵母细胞结合，产生了发育完全正常且具备完全生殖能力的后代，其成功率高达98%……”

　　前生科院六楼休息大厅，Liz百无聊赖地关掉多媒体，吐槽道：“这文章都发出去多久了，新闻不是最讲究时效性吗？怎么一调频道还是这个……啊哦哦哦——”Liz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捂着嘴仰面朝天，瘫在椅子上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真是该死啊，为了区区人类文明的伟大延续，我卑鄙无|耻地出卖了自己年幼而纯洁的灵魂。”

　　“谁又能理解，终日和这些冷冰冰的数据仪器相伴的我，是有多么地痛苦和无助——”

　　“嘘——”

　　姜姚永熙温和地竖起食指，宽慰道：“亲爱的Liz，抱怨是没有用的。也许我们待会可以一起先去食堂吃个大餐，餐后再愉快地进行一下排泄工作——这样下午应该会更有积极投身工作的动力。”

　　“食堂？大餐？”

　　Liz闻言，抱头痛哭道：“实在是太恶俗了，Aurora！高贵而文明的人类怎能如此随意地将‘排泄’这个词脱口而出啊——请问拉完屎之后我可以请两个小时的假去打拳吗亲？”

　　“当然不可以。”

　　姜姚永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她端着热拿铁走到休息大厅的窗前，静静注视着窗外的行人，和蔼道：“全基因组的亚硫酸氢盐测序做完了吗？如果你能在今天下班之前把数据给我的话，明天打一天的拳都可以。”

　　Liz凌乱崩溃道：“岂止明天啊！要是我今天能做完，我这一周都可以休息了！”

　　姜姚永熙笑了笑，面上浮现一抹严肃：“后天我要去趟G国，如果你能在两天之内把数据给我，说不定真的可以休息一周。”

　　Liz闻言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啊——是那个论坛？她们竟然还敢邀请你——不是，你竟然还敢去？你不怕……”后面的话没说完，Liz猛然捂住自己的嘴，神色犹豫起来。

　　“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们每年都要找借口让我主动把自己送到她们的地盘，我从来没应过。H这边对我的人身保护又十分严密，她们一直找不到接近我的契机，这次我去，可不是我放下戒心或者大意轻敌，我只是……有些事要去做，我不想多说，但我知道你能理解我。”

　　Liz 有些无言以对。

　　她忧愁地咬着嘴唇，叹了一声气，目光透过窗看向远方阴灰的天空，愣了一会喃喃道，

　　“又要下雨了。”

　　窗边人道：“雨总是会停的。不能因为怕淋雨就一直躲在屋檐下，人活着除了喘气，总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Liz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语气有些凝重：“永熙……你真的要去吗？自从姜研员和姚研员离世以后，这个破论坛举办频率越来越高，早就没什么含金量了，实在是不值当浪费这个时间。况且，以你目前的位置要想做什么事，何必亲自去呢？国家现在对我们团队，对你，都是无比地看重，与其亲身涉险，不如先去和上头的人先谈，黑的白的，你要什么，只要不太过，不就一句话的事？”

　　“Liz，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这次既然决定要去，就证明，我要的东西任何人都给不了，我只能自己去。”

　　Liz在她的话语中领略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她看到姜姚永熙冷淡清瘦的侧颜，没忘记这些年来她们的团队就是在这个年轻人的肩上一步步成长并迅速拔高到今天的位置。这个年轻人，甚至比她都要小六岁，能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绝不仅仅是天赋的加持，几千个日日夜夜的专注和辛劳，她都是看在眼里，并且发自内心敬佩的。而眼下，她既然说了必须要去做，Liz想，哪怕G国有刀山火海，怕是也拦不住她。

　　“唉，”Liz又叹了一口气，她咬了咬嘴唇：“行吧，既然你意已决，我肯定是拦不住了。院长会和你一起去的吧，我看她倒是每年都去，媒体照片上那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样子，每次采访恨不得昭告全世界你是她手底下的人，真是看着就烦人！”

　　姜姚永熙闻言却转过身来，背靠墙淡定抚额道：“上头的人告诉我，这次前生科院只邀请了一人。”

　　她侧目看向 Liz，语调无奈：“只有我一个人去。”

　　Liz 瞪大双眼，顿时焦急万分道：“这也太危险了，你知道就你一个人你还去！不行不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实验室吧，有什么事不能等以后？！”

　　姜姚永熙做手势安抚她不要太激动，补充道，

　　“稍安勿躁。上头还说，G方在给她们的官方邮件中承诺为我安排最高级的贴身安保，发誓保证我此行绝对的人身安全。这次不同于往年，论坛不会在公开场所举办，地点不对外公开，绝对保密，所以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所谓的'恶势力'盯上。而且，昨天晚上，我的私人邮箱收到了一封邮件，你能猜到是谁的吗？”

　　“你的私人邮箱除了我们几个，最多加你妈妈们，哦，我忘了你也上过学，你以前的什么同学？难不成是你背着我们偷偷联系的什么国家的研究员？”

　　“既然背着你们，你们肯定不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猜？……确实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大学同窗，叫Corinne，她现在是G国总科学新上任的院长。”

　　“完了，她不会要挖你跳槽吧？事先说明啊，你要是想走，我看在咱俩这么多年的情义上，绝对不会向上头告密！哎，那这是好事啊，你去了也有个熟悉的人关照，她肯定会待你不薄的——不对，她和你发什么了？”

　　姜姚永熙早已对Liz清奇的脑回路见怪不怪，她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她说，很久没见到我了，让我去和她叙叙旧。而且，这次论坛她是主要负责人，邀请的都是各国的科学研究领域的精锐人物，说是请我一定要过去交流交流，给她个面子。”

　　姜姚永熙耸肩摊手：“我实在是找不到理由拒绝啊。”

　　Liz 气愤道：“太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

　　她右手握成拳头，焦虑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在原地走来走去，“不行，我一想到你要一个人去，这心里堵得慌。虽然我早就受够了你的非人管理，但我们是一个团队，离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行的。”

　　Liz皱着脸，最终在姜姚永熙身侧站住脚，苦着脸道：“求求你了，你再好好想想？或者，找找别的借口去G国？……上头也真是的，她们不知道你的小脑瓜多么重要吗？就这么傻乎乎地把你送入虎口，唉……”

　　姜姚永熙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她把咖啡杯放在窗台上，侧过身来双手搭上 Liz 的肩，和缓道：“放轻松，这次论坛虽然规模不算太大，但造出的声势可不小。再怎么样，她们应该不至于自毁名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共就三天，我很快回来。”

　　“我不在的日子，就辛苦你了，Liz。项目还要继续进行下去，H 胚胎三号目前已经进入器官发育初期了，等明天 Stellar 回来，你和她协商一下，也许……”

　　“等等，”Liz一脸不快地打断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再用这种交代遗言式的语气跟我讲话试试呢？小心等你走了我直接撂挑子不干！你能不能正常点？我最烦你这种语气知道吗？”

　　姜姚永熙站直身体，忽然上前一步，轻轻地给了 Liz 一个拥抱。

　　“别太担心啦，我很快回来，后天就不用送了……让大家都照顾好自己。”

　　Liz 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双臂，回抱在她温热的背上。

　　“知道了……你最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不——是一定要从头到脚完好无损地回来，别让我们担心，会影响项目的知道吗？”

　　“嗯……”

　　姜姚永熙心知肚明Liz的口是心非，掌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没有说谎，这次去，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做。不过，能不能真的论坛结束后及时回来，她自己也没什么把握。这世上哪有百分百会发生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能确定。

　　姜姚永熙缓缓松开 Liz，和她无声对视了几秒。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可都似乎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姜姚永熙微笑着转身回到窗前，目光落下。

　　窗外，枝叶在空中重重摇晃着，远方的天际线被浓云吞噬殆尽，群雀惊惶地低飞着。

　　她默默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与天地一并陷入了沉思之中。

　　呜呜声低沉如哽咽哭泣，闷闷隔着玻璃传到室内，敲打着耳膜，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像一只大手般缓缓攥住跳动的心脏，让人觉着身如浮沉大海之间，逐渐窒息。

　　姜姚永熙倏忽上前，伸手猛地一下推开窗户——

　　风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野兽，咆哮着瞬间迎面扑来。

　　Liz 被一下吹得后退了几步，迎着风头，眼睛只能半睁开，然而窗边那人笔直的脊背始终一动不动，她只是微微仰着头，任凭散开的发丝在狂风中飞舞。

　　Liz盯着那人默默看了一会，目光也随着她看向窗外，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面向窗外的天空。

　　她无声地在心中祈祷，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所担忧的会不会发生……

　　只是祈祷，祈祷，

　　祈祷。

　　-

　　两日后。

　　姜姚永熙在一干人员护送下于上午六点从首都机场起飞，近十七小时之后，落地 G国首都明华市。

　　H首都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三点，而G国八点多的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上了。

　　飞机舱门打开，几位身着正装的工作人员在廊桥口等候。在确认姜姚永熙的身份之后，全程陪同她进专用通道，办理出关入境手续。

　　为首的那位自称是G国|国|务|院外交安全局的工作人员，随行一位礼宾官，以及三位高级安保人员。

　　一切妥当，姜姚永熙跟随人员引导来到机场出口。

　　天光大亮，悬日高照。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出现在视野之中，轿车前后则停着三辆SUV型的大车。

　　轿车边上站着两个人，一人仍是正装，神色端肃，另一人则穿着罕见的战术休闲装，身姿挺拔，目光锐利，正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望。

　　礼宾官招手示意，穿战术休闲装的那人从容走过来，礼宾官等她走到面前，介绍道：“这是Nova，您此次在我方出行住宿的一切安全事宜，将由她带领的安保团队全权负责。Nova来自'紫水晶'，这个公司的安保业务想必您也曾耳闻过，我方政|府常年和紫水晶合作，所以您完全可以放心，保持愉快的心情参加此次论坛。此外，如果有任何其它需要或者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联系我，或者让Nova转告我，”

　　礼宾官强调道：“任何时候，都可以。”

　　姜姚永熙点点头，微笑着和她握手，礼宾官看了一眼旁边，Nova接到示意，伸出手道：“欢迎来到G国，姜姚永熙研究员。”

　　姜姚永熙微笑着伸手：“这几日劳烦照拂了，你好，Nova 。”

　　Nova 微微躬身，十分优雅地行了一个吻手礼，微微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来，

　　“My pleasure.”

　　上车，近半小时车程到达下榻酒店。这次G方安排的酒店在明华著名政治景点——复盛广场的对面，据礼宾官介绍，这家酒店历史悠久，向来只接待政|府官员和特殊人员，为姜姚永熙安排的那一间房，只需拉开窗帘就能俯瞰整个大广场。这个广场姜姚永熙知道，她小时候看过一次。广场中|央有个权力擂台，是近百年前，G方的第九位“女性”领导人上台之后所建。转眼间，世界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姜姚永熙难以想象，陨石撞击地球以前的世界，是何模样。

　　间隙礼宾官提醒她，晚上九点有一场迎宾宴，机途劳累，让她早些休息。

　　G国明华市，上午十点，用完餐，洗完澡。

　　姜姚永熙合上厚重的窗帘，脱下浴袍，躺在床上，缓缓闭上双眼。

　　疲惫早已胶水一般，黏住了她大脑的所有神经。路程的劳累使得姜姚永熙短时间内无法再去思考多余的事情。

　　她静静躺在床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气味萦绕在鼻尖，一时之间，思绪渐渐下沉，恍惚回到了从前。

　　五年前，她被母亲们带到G国时，住的就是这家酒店。

　　她们早上出门，叮嘱她不要闷在酒店房间里，可以出去体验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吹吹风看看景色也是好的，都有相关人员陪着她。

　　她点头答应，等她们一走，就立刻逃回房间，窝在地毯的沙发榻上看书，看了一早上，吃完午饭，又继续看。

　　看久了，有些昏昏欲睡，那时她想着，睡一觉吧，睡醒了，等她们回来，可以一起驱车去明华的滩涂边看日落。

　　未曾想过，太阳尚未来得及落山，她便已经收到了母亲们的死讯。

　　夜晚，夜晚……

　　她的神志逐渐坠入睡梦中……

　　离群索居的渡鸦，

　　天黑再不能归巢。

　　孤身一人的她，

　　是时候该启航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