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苏麻喇姑的脚步很轻，落在永和宫廊下的金砖地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她引着塔娜穿过正殿，来到东梢间早已布置好的寝处。

　　“格格瞧瞧，可还缺什么？”苏麻喇姑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带着历经世事的从容。

　　屋子不算轩敞，但陈设雅致。临窗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炕桌，上面摆着一套甜白釉的茶具。靠墙是多宝格，零星放着几件官窑瓷器，并几卷书。最里是卧榻，悬着雨过天青色的纱帐。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和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干净，却也陌生。

　　塔娜的目光在屋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那几卷书上。“不缺什么，劳嬷嬷打点得周全。”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些，“只是……初来乍到，许多规矩不懂，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嬷嬷不吝提点。”

　　苏麻喇姑看着她沉静的眉眼，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位蒙古来的格格，身上没有草原贵女常有的骄纵之气，反倒有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格格言重了。”苏麻喇姑微微颔首，“太皇太后常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紧的是心里明白，在这宫里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窗外，“尤其是……关乎前朝，关乎皇上。”

　　塔娜心头微凛，立刻想起方才在慈宁宫，少年天子那未尽的话语和紧绷的嘴角。她垂下眼睫：“塔娜记住了。”

　　苏麻喇姑不再多言，吩咐随侍的两个宫女上前见礼。一个叫云珠，圆脸爱笑，看着机灵；另一个叫其木格，名字是蒙古名，人却生得纤细文静，话不多。

　　“她们俩往后就在跟前伺候格格。”苏麻喇姑道，“格格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若有什么要紧的，也可让她们去慈宁宫寻我。”

　　送走了苏麻喇姑，屋子里便只剩下塔娜和两个宫女。云珠手脚麻利地去张罗热水，其木格则安静地开始归置塔娜带来的箱笼行李。

　　塔娜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窗外正对着那个小小的、空置的花圃，泥土是新翻过的，深褐色，与她记忆中科尔沁草原那带着沙质的、更显粗粝的土壤截然不同。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窗棂。

　　这就是她往后要扎根的地方了。不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在这四方宫墙之内。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塔娜每日晨昏定省，去慈宁宫向孝庄请安。孝庄待她温和，却也不过是寻常问几句起居，并不多言。她也曾远远见过康熙几次，有时是在去慈宁宫的路上偶遇，少年天子被一众太监侍卫簇拥着，步履匆匆，眉宇间总凝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郁，目光扫过她时，也只是淡淡一点头，并无多话。

　　宫里的日子仿佛一池静水，表面波澜不惊。塔娜大多时候只待在永和宫内，看看书，或者教其木格和云珠说几句蒙古话。云珠活泼，学得快，常逗得塔娜展颜；其木格则更沉静些，只在无人时，才会用生涩的蒙语，低声哼唱几句草原上的长调。

　　这日午后，塔娜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诗经》，目光却落在窗外那片空花圃上。前几日撒下的草籽，至今不见动静。京城的土，莫非真的养不活科尔沁的草？

　　其木格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盏热奶茶进来，轻轻放在炕桌上。“格格，喝点奶茶暖暖身子。”她用的是蒙语，声音低柔。

　　塔娜回过神，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其木格，你想家吗？”

　　其木格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轻声道：“奴婢是包衣出身，自小在内务府当差，草原……早已记不清模样了。”

　　塔娜默然。是啊，连名字还留着草原印记的人，都已将故乡遗忘，她怀里的那把草籽，又能留住多少？

　　正在这时，云珠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些许神秘，压低声音道：“格格，奴婢刚听说，今儿早朝上，皇上为了圈地的事儿，跟鳌中堂……似乎有些不痛快。”

　　塔娜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圈地？她隐约听母亲提起过，入关之初，八旗贵族在京畿一带跑马圈地，占了不少民田，闹得怨声载道。看来，这少年天子面对的，不只是宫墙内的暗流。

　　她抬眼看了看云珠，云珠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低下头。

　　“这些话，以后不要在外面说，也不要再打听了。”塔娜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奴婢知错了。”云珠喏喏应道。

　　塔娜挥挥手让她们退下，独自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将宫殿的剪影拉得斜长，那片空花圃也被笼罩在沉沉的暮色里。

　　她想起姑姑的话，“劲草”能在石头缝里扎根。可若这石头缝里，连一丝风、一滴雨都透着凶险，那草，又该如何生长？

　　夜深了，永和宫的灯火次第熄灭。塔娜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听着宫墙外隐约传来的、规律而遥远的梆子声，久久无法入眠。她悄悄起身，从枕下摸出那个已经空了的荷包，紧紧攥在手里。

　　荷包上，母亲亲手绣的奔马纹样，在透过纱帐的朦胧月光下，依稀可见。

　　忽然，窗外极轻微地“啪”的一声细响，像是泥土松动的声音。塔娜心念一动，赤着脚走到窗边，借着清冷的月光，向那片花圃望去。

　　只见白日里还毫无生气的泥土表面，竟钻出了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嫩绿芽尖。它们那样细小，那样脆弱，却倔强地顶开了压在上面的土坷垃，向着这皇城的夜空，探出了头。

　　塔娜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直到月色西沉，那几点新绿在黑暗中渐渐模糊。

　　她回到榻上，将空荷包重新塞回枕下，阖上眼时，心中那片自踏入宫门便萦绕不去的迷雾，似乎悄然散开了一丝。

　　草籽，到底还是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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