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无名的雨

作者:超级小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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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不开的定理,解得开的节


      江楚柏像一只被过分捏揉的雪白米糕,外表光滑完整,内里却紧实得没有一丝气孔。他的人生,在四年级那年,蒋云和江海昌签字离婚后,被彻底按进了一方无形的、密不透风的模具里。

      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书桌前那一盏常亮的台灯,以及母亲蒋云用焦虑和期望编织出的庞大清单。奥数、钢琴、编程、外教的口语对话……这些名词如同不断垒高的砖石,将他童年应有的缝隙彻底封死。蒋云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将全部筹码压在他身上——小学需窥见初中的轮廓,初中要啃下高中的硬骨,而高中,视野早已被逼着投向更渺远的大学天际。

      他身边环绕的,也尽是这般被精心“培育”的孩子。他们交换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彼此身上那种相似的、被规训过的疲惫。蒋云的确倾注了巨大的成本,金钱、时间、她未经的抱负与全部的未来。因此,江楚柏从不反抗。他像一件过于听话的展品,被妥帖地安置在属于他的位置上,脸上总是那副抽离的、淡淡的神情。所有的波澜,似乎都熄灭在他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眸深处,只余下书桌前一个永远挺直、却仿佛没有重量的剪影。

      江楚柏将自己像一枚过河的卒子般押上前,终于挤进了那所省重点高中的次精英班,也就是精英班的下一级,二班。录取榜上,他的名字悬在末尾,是二班里的倒数第四名。这成绩若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值得一场庆贺,但于他,却像一场无声战役的惨胜,硝烟散尽,才看清自己占领的不过是最前沿、也最容易被炮火覆盖的阵地。

      这所高中,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江楚柏第一次尝到了何为“均值回归”的苦涩。他这滴曾经在普通初中显得浓稠的水,此刻坠入了一片更深、更广的海域。从前,他是那座小池塘里毋庸置疑的前三,而在这里,他拼尽全身力气,最好的名次也仅仅是在班级的第三十八名徘徊,那是倒数第九的位置。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压,比母亲蒋云多年来编织的那张期望之网更致密、更无处可逃,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浸润过来,渗进他每一个试图呼吸的毛孔。

      最令他感到荒谬乃至失语的,是身边那些游刃有余的“同类”。他们似乎不必将生命完全钉在书桌前,会在走廊里谈笑,会在球场上奔跑,甚至,他隐约听说,有人会在晚自习后悄悄点燃一支烟,或是牵着某个同学的手走过林荫道。可这些在他看来“不学无术”的身影,成绩单上的名字却总能稳稳地压他一头。他们像一群天生就熟悉水性的鱼,轻松摆尾,便能划到他需要拼命挣扎才能抵达的远方。这种天赋上的鸿沟,比他做过的任何一道奥数题都更令人费解,也更具打击性。

      他依然像一颗被按进既定轨道的行星,围绕着“学习”这颗恒星昼夜不息地公转。只是内心那片曾经因考取精英班而短暂晴朗过的天空,渐渐被一种更深的迷茫笼罩。他依然很乖,很安静,像一只被驯化的鸟,早已忘记了鸣叫的本能。但在那副温顺的表象之下,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他第一次开始质疑,那条由母亲的期望和世俗的成功学所铺就的、看似不容置疑的跑道,其终点的光,是否真能照亮此刻他身上的这片沉重的阴影。

      “小柏,小白菜!你这蔫头耷脑的,昨晚又熬夜啦?”一道刻意压低的、带着笑意的声音钻进江楚柏混沌的脑子里。是徐之行。他是江楚柏的初中同学,如今在这精英班里,同属“后排阵营”,是难兄难弟,自然凑成了一个小团体。

      早读课前的教室喧嚣得像一锅煮沸的粥。背诵声、聊天声、作业本的翻动声混作一团。徐之行就趁着这片混乱,把脑袋探了过来,几缕不听话的头发翘着,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活力。

      江楚柏勉强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眼下两圈淡淡的青黑昭示着一切。“别闹……”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昨晚赶那张物理卷,快三点才躺下。”

      “谁说不是呢!”徐之行感同身受地啧了一声,随即又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江楚柏,语气里带着一种找到盟友的庆幸,“这鬼地方的作业又多得反人类,难度还顶天。不过嘛……幸好有我们小白菜在这儿陪我一起吊车尾,不然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早读课前的教室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嘈杂中酝酿着躁动。徐之行用笔帽戳了戳江楚柏的手肘,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欸,听说没?隔壁三班昨天篮球赛输一班输惨了,队长气得把球砸墙上了!”

      江楚柏眼皮都没抬,指尖的笔还在草稿纸上划着未完成的函数图像,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只有浓密睫毛在下眼睑投出的两弯青灰阴影,显露出昨夜与题海搏斗的惨烈。

      “你这棵小白菜,咋又被霜打了?”徐之行凑近些,恨铁不成钢,“能不能有点朝气!”

      “刷题到三点……”江楚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哪来的朝气……”

      徐之行正要再说什么,教室外走廊上,由远及近,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急促,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斩截意味的“噔、噔、噔”声——那是高跟鞋鞋跟猛烈叩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规律,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
      几乎是同时,教室里的喧嚣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窃窃私语消失了,打闹的动作僵在半空,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瞬间远去。

      “安静!”

      一声断喝砸进这片死寂。高一(二)班班主任郑立云老师,已然像一尊煞神般立在了教室门口。

      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藏蓝色西装套裙,臂弯里夹着教案,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先是冷冷地扫过全班,所过之处,学生们无不心虚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课桌抽屉。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真动了气,赤铁般的面色更添几分压迫感。高跟鞋清脆的声音此刻像敲打在每个人心尖上。

      “吵吵闹闹的没完没了!我隔这么远就听见咱们班的声音了!还想不想考进一班了?还是下次考试直接考出去,连二班也不呆了,去普通班呆着去?我看哪个班都比咱们班现在这学习态度强!”

      教室里鸦雀无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所有人在老郑那极具威慑力的目光凝视下,连呼吸都放轻了。这沉默的审判持续了足有五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后,她似乎才勉强压下火气,从齿缝里挤出一道命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行了,语文课代表出来,领读。五分钟后,背诵默写。”

      ————————————————

      江楚柏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像一种浸入骨髓的倦意。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片灰色的雪花,悄然落在他堆满教辅的课桌一角——又是班级第三十八名,不过年级排名倒是进步一名。

      他将成绩单对折,再对折,直至它变成一个无法再折的厚重方块,然后塞进物理书的扉页间,动作熟练得像在掩盖一个不光彩的秘密。

      郑立云老师在班会上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倦意传来,强调着期末考试的临近与分班的重要性。

      江楚柏的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桌上那道难解的物理题,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几个一班的男生正说笑着穿过楼间空地,去往操场。其中那个最高、笑容最晃眼的,就是周屿。他抱着一颗篮球,宽松的校服被他穿出了一股飒爽的劲,傍晚的金色光线慷慨地泼洒在他身上,仿佛他自身就是一个发光体。江楚柏看着那片光,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了一下,是混杂着遥远羡慕和自知之明的微酸。他迅速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公式和定理构筑的壁垒里。

      周五下午体育课

      “诶,小柏,你听我说,你真别不信,你最近有血光之灾,你得小心点,我拿塔罗牌算的!”徐一行拉着江楚柏的胳膊,一晃一晃的。

      “怎么可能,几张牌就能算出来,那你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考第一”
      江楚柏拍了拍徐一行的肩膀

      “你这,你这还用算吗?”徐一行咯咯咯笑的像个巫婆

      “小白菜,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第一”

      “诶!诶!江楚柏,你别跑这么快!”

      “小心——!”

      一声惊呼伴随着篮球破空的声音袭来。江楚柏只觉头上一痛,眼前一黑,单词本脱手飞出。他被篮球结结实实砸中了额角。

      短暂的晕眩中,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股干净的、带着阳光和轻微汗水的蓬勃气息笼罩下来。

      “同学!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江楚柏捂着额头,抬起眼,撞进一双明亮的、带着歉意的眼睛里。

      是周屿。

      他跑得有些急,额发被汗湿了几缕,正弯腰捡起滚落一旁的篮球,然后向他伸出手。

      “砸到哪儿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江楚柏能清晰地看到周屿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珠,看到他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眼睛里毫无伪饰的真诚。与自己周遭那种被分数和期望浸泡出的沉重感不同,这个叫周屿的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温暖,直接,像冬天里不由分说照进阴冷房间的一束光,让人一时无法适应。

      徐一行在旁边瞪大眼睛“小柏!咱快去医务室!”

      “没、没事。”江楚柏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那只欲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他甚至不敢再看周屿,弯腰捡起单词本,拍掉上面的灰。额角隐隐作痛,但更让他无措的是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的接触。

      “真没事吗?刚才那一下听着挺重的。”周屿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依旧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担忧。他身后跟过来几个一班的男生,也七嘴八口地问着情况。

      “真的没事。”江楚柏重复道,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他后退了半步,与那片过于耀眼的光热拉开距离。

      “我……我先去集合了,要上课了。”

      他没等周屿再说什么,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出很远,才敢悄悄回头。周屿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方向,夕阳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徐之行紧跟上来,一把揽住江楚柏的脖子

      “行了,江楚柏,咱和老师说一下,赶紧去医务室!听见没有!不过这个周屿,听说他球品人品都好得很,看来是真的,不过你干嘛跑了,你是受害者!宝贝!”

      江楚柏没有接话。额角被篮球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热,那短暂的接触,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的圈圈涟漪,久久未平。

      那天晚上,他对着那道始终解不出的物理题发呆了很久。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出现了“周屿”两个字,等他惊觉,立刻用笔狠狠划掉,墨迹污浊了一片,仿佛想抹去某种不该有的悸动。

      接下来的日子,江楚柏发现自己开始不可控地留意到周屿的存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走廊里清朗的笑声,光荣榜上稳居前列的名字……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人,无处不在。他甚至偷偷观察过,周屿并非不学习,只是学得举重若轻,身边也总是围着朋友,那种松弛和自信,是江楚柏无法企及的。

      额角被篮球碰过的地方早已不痛,但那种被阳光突然照拂过的感觉,却像一道浅浅的印记,留在了江楚柏的心底。

      期末的压力如同冬日厚重的云层,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母亲的期望依旧是最沉的那一部分,但在那片沉重的阴影边缘,那丝由周屿带来的、极微弱却无法忽略的光亮,似乎正试图撬动某种凝固已久的东西。

      隔周周三的数学兴趣小组的活动成了江楚柏灰色校园生活中一个隐秘的期待。他和徐一行依旧习惯性地缩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笔,看似在草稿纸上演算,耳朵却捕捉着小组里的每一个动静——特别是周屿那清朗、带着笑意的声音。他不敢主动靠近,只是远远地,像观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明亮世界。

      “喂,小白菜,发什么呆呢?”徐之行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眼神都直了,看题还是看人啊?”他顺着江楚柏飘忽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周屿在和白板前的几个同学讨论,神采飞扬。

      江楚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摊开的习题集里。“没有……这道题,太难了。”他的声音闷闷的。

      “得了吧你,”徐之行嗤笑一声,凑得更近,用气声说,“我说,自从受伤之后,你有点不对劲啊。怎么,被学霸的光环闪瞎了?”

      “别胡说。”江楚柏耳根发热,手下用力,笔尖差点戳破纸张。他感激教室的喧闹和小组活动的松散,让他和徐之行的窃窃私语不至于被人听见。这种被点破心事的心虚,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这时,周屿似乎结束了讨论,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再次精准地落在了他们这个角落。他笑了笑,径直走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在江楚柏旁边的空位坐下。

      “你头还疼吗?上次真的很抱歉”周屿的语气很诚恳也很自然,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他顺手拿起江楚柏草稿纸上乱糟糟的演算过程看了起来。

      “没事没事。”江楚柏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周屿靠得很近,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一点阳光的味道,与他周围总是弥漫的笔墨和旧书的气味截然不同。

      “这里,辅助线可以稍微变一下,”周屿拿起笔,在江楚柏的本子上轻轻画了一道,“你看,从这个角度切入,是不是就把这个死结打开了?”他的思路清晰得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江楚柏看着那条新添的线,脑子里“嗡”的一声,之前堵塞的思路瞬间畅通。一种豁然开朗的惊喜,短暂地压倒了他的拘谨和自卑。“……谢谢。”他低声说,这次的声音虽然依旧轻,却少了些沙哑,多了点真实的情绪。

      “不客气,互相学习嘛。”周屿笑得坦然,视线落在江楚柏桌上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奥数习题集上,“哇,你这本‘秘籍’都刷到这儿了?厉害啊。我上次期中考试最后那道大题,就是栽在这种题型上。”

      江楚柏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周屿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有力所不及、需要向人请教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开口:“那种题……其实有个固定套路,关键是找准第一个变形……”

      话匣子一旦打开,关于数学的讨论似乎成了江楚柏的安全区。他发现自己竟然能清晰地表达出解题思路,而周屿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出疑问,眼神里是纯粹的求知和赞赏,没有丝毫的虚伪或怜悯。这种平等的、基于智识的交流,是江楚柏从未有过的体验。在母亲和老师那里,学习是任务和考核;在徐之行那里,学习是共同的苦难和吐槽对象;而此刻,在周屿这里,学习似乎变成了一种可以分享、可以碰撞的乐趣。

      “原来是这样!太感谢了,江楚柏!”周屿拍了,眼睛亮晶晶的,“下次我可就直接来问你了啊!”

      “啊?哦……好。”江楚柏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周屿居然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活动结束的铃声响起,周屿被几个同学叫走,临走前还对江楚柏笑着摆了摆手。江楚柏看着他和朋友们勾肩搭背、说笑着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严冬里喝下了一口温水,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可以啊,小白菜!”徐之行再次凑过来,这次语气里带着货真价实的惊讶,“你居然会这种变态难题!”

      江楚柏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收拾着东西。额角被篮球轻轻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微热的触感,而心里那片冻土,似乎因为这一缕阳光,正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他知道,期末考试的壓力依旧如山,母亲的期望并未减少分毫,但就在这个下午,他仿佛看到了一扇窗,窗外是一个与他过去十几年认知的、完全不同的,开阔明亮的世界。而那束光,正透过窗缝,悄悄地照了进来。他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小组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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