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游医


      常宁城外三十里,慕吟阁的飞檐在暮色中割开天际。这曾是名将之后的慕容氏所立基业,虽门庭不及往昔显赫,却仍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
      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停在朱漆大门前。从江南到常宁,李乐亭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七日,绣鞋上的珍珠扣都在颠簸中崩落了一颗。可她万万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未婚夫慕容长敬温润的笑颜,而是满目刺眼的白幡。
      那些白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只苍白的手,扼得她喘不过气。身着丧服的护卫横戟而立,戟刃寒光映得她脸色惨白。
      “慕吟阁近日不待客,请回。”护卫的声音冷得像腊月冰碴。
      “放肆!”
      一声清叱如玉石相击,瞬间压过了门前的嘈杂。李乐亭非但没有因护卫的阻拦后退,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织锦裙裾扫过石阶,绣鞋上残存的珍珠扣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声响。
      “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她扬手扯下风帽,露出一张明艳的脸,鬓间九凤衔珠步摇在风中簌簌作响,“江南成乐庄李乐亭在此!”
      她目光如淬火的利刃,直直刺向那拦路的护卫:“去告诉慕容长敬,他若还想留着慕容家的体面,就立刻出来迎我!”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连身后随行的护卫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骤然绷紧,连飘摇的白幡都为之凝滞。
      话音未落,素服男子自门内缓步而出。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长敬,从前与她谈笑风生的故人,此刻玉冠下的眉眼覆着一层青黑,嘴角抿成冷硬的直线。
      “李家姑娘,还请回吧。”他腰间系着的白布刺痛了她的眼——这是至亲丧礼才有的装束。
      “长敬,这是……”她的声音止不住发颤。
      “莫再唤长敬!”他厉声打断,“三日前,成乐庄已遣人送来退婚书,娘子何必故作不知?”
      “退婚”二字如惊雷炸响。她踉跄后退,终于明白临行前父亲为何独处书房,母亲的眼神为何那般古怪。
      “吾兄尸骨未寒——”慕容长敬的声音陡然拔高,玉冠下的青筋微微跳动,“成乐庄便急着撇清干系!当年若不是家父力排众议,借予你李家三万两白银周转,又遣十二名护卫驻守,成乐庄焉能在江南站稳脚跟?”
      那些指责在她耳中嗡嗡作响,她只死死盯着他的唇:
      “你刚才说……长和他……”
      “亡故了!今日这白幡,便是为兄长所挂!”
      天地仿佛在瞬间倾颓。她最后看见的,是护卫们惊慌失措的脸,旋即陷入无边黑暗。
      “姑娘!姑娘!”
      “慕容家最好祈祷我家姑娘无事!否则成乐庄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随行的护卫侍女乱作一团,有人慌忙查看她的状况,有人指着慕容长敬怒斥。
      “让一让!借过借过!”
      清脆的吆喝声穿透混乱。但见一个背着“妙手回春”幌子的少年,像条小泥鳅般灵活地挤进人群。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脸上沾着尘土,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正是游方行医为生的小游医。
      这位小游医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眼见这高门大户前乱作一团,那位衣着华贵的姑娘昏倒在地,他眼睛顿时亮了,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就把机会送到了他跟前!
      他像条滑溜的泥鳅般挤开围观的护卫,扑到李乐亭身旁时还不忘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指尖刚要搭上女子的手腕,他又忽然缩回来,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生怕沾着的尘土唐突了贵人。
      “得罪姑娘了。让在下瞧瞧!”他声音刻意扬高几分,既要让主事的人听见他的热心,手下动作又格外轻柔,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心拿捏的分寸。
      可当他的手指真正触到那微弱的脉搏时,整个人却猛地僵住了——
      “这……”他喉头滚动,方才盘算好的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啧——”他咂了下嘴,抬眼看看面色铁青的慕容长敬,又垂眸瞅瞅昏迷不醒的李乐亭,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完了,这浑水蹚得不是时候。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小游医干咳两声,硬着头皮支吾:
      “这位姑娘……状况有些棘手。”
      话音未落,慕容长敬已转身入门。护卫们七手八脚将李乐亭抬了进去。小游医摸着饿扁的肚子正要开溜,却被一只大手揪住后领。
      “随我进来。”
      “哎?”话未出口,人已悬空。
      他被半拖半拽地带进慕吟阁,穿过挂满白灯笼的回廊,来到一间雅致卧房。李乐亭躺在拔步床上,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
      在慕容长敬的逼视下,小游医缩着脖子,装模作样地翻开李乐亭的眼皮,又仔细搭了次脉。这一次,他的表情更加古怪。
      “那个……慕容少侠,”他搓着手凑近,压低声音,“你们之前可有……床笫之欢?这位姑娘她……有喜了。”
      慕容长敬瞳孔骤缩,手中茶杯“哐当”落地,滚烫的茶水溅湿衣摆。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砺。
      小游医吓得倒退几步,连连摆手:“或、或许是贫血,也可能是痰湿之症……”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那脉象滑而有力,分明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慕容长敬眉头紧锁。喜脉不同于其他,寻常不易诊错。可若真是喜脉,慕容家的声誉……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在场众人,最后钉在小游医身上。这小游医出现得太过蹊跷,莫非是被人买通来构陷慕容家?
      小游医打了个寒颤,目光游移间瞥见李乐亭,试探道:“要不,我再瞧瞧?”
      “滚!庸医!”话未说完,一阵凌厉掌风将他掀翻在地。
      小游医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刚站起来,就见两道黑影逼近。
      “把这胡言乱语的庸医扔出去!”
      “砰”的一声,他连人带着幌子、药箱被丢出门外。
      小游医四仰八叉地躺在冷硬的地上,饿了三日的肚子咕咕作响。他望着慕吟阁鎏金匾额上繁复的云纹,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冰冷的光,只得无奈叹息——
      今夜,又要饿着肚子数星星了。
      暮色渐沉,白术抱着他的破旧药箱和“妙手回春”幌子,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冷不丁撞进一团柔软锦缎里——那料子细腻得不像话,反倒把他撞得踉跄后退。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往你周爷爷身上撞?”
      这声音清亮亮的,带着种天生的倨傲,仿佛在说“连撞我都是你的荣幸”。
      白术心里咯噔一下,闯荡江湖的经验告诉他——碰上硬茬了。他立刻整袖躬身,执礼甚恭,可语气却与行礼之姿全然相反:“好汉饶命!小的瞎了眼,您大人大量……”
      他虽言辞惶恐,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对方腰间。这一瞄,正瞧见对方腰间那枚玉佩——通透得能照出人影,绝非凡品。
      周望舒本要发作,却见这小子举手投足间,既有市井的毛躁,又隐约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章法,两相揉杂,反倒勾起他几分兴致。他挑眉绕着白术转了半圈,檀香木折扇在掌心轻敲:
      "啧,倒要看看——"扇梢忽地停在白术肩头,"你这副皮囊里,装的是熊心,还是豹子胆?"
      话音未落,白术突然抬起头来。方才的怯懦一扫而空,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竟是看呆了。
      “天老爷!师父硬是没豁我!”他激动得连方言都蹦了出来,“这世上真有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儿!”说着竟便要伸手,忽的又察觉自己失礼,脸上不由得一红,仍是赞叹道,“‘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这般紧密的纹理,唯有江南制造局才能……”
      周望舒被他这乱七八糟的举动逗得想笑,正要开口,巷口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十几个壮汉举着铁棍冲来,为首那个满脸横肉:“就是他!在药铺偷了当归还想跑!”
      白术吓得魂飞魄散,刚要辩解就被人像拎小鸡似的架起来。破旧的灰布衫被扯得变形,药箱翻倒在地,藏在袖子里那半块干硬的麦饼“咕噜噜”滚了出来。
      “小生冤枉!”他勉力维持着仪态,“是贵铺掌柜……”话音未落,瞥见周望舒好整以暇的神情,急道:“还请公子明鉴!小生虽贫,断不会行此苟且之事!”
      周望舒轻笑一声,原本不打算管这闲事。正要转身往慕吟阁去,却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声,脚步不由得一顿。
      门口护卫硬着头皮阻拦:“府内正乱,贵人莫入。”
      这时被壮汉拖着往后拽的白术竟扯着嗓子喊:“内宅正值多事之秋,此时实在不宜入内!”
      周望舒嘴角一勾,随手从钱袋捏出锭银子抛过去。抓人的伙计得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说来听听。”他折扇一点,示意惊魂未定的白术回话。
      小游医赶紧抹了把脸,抱着失而复得的药箱凑上前,把慕吟阁里那桩秘闻原原本本道来。
      周望舒听完,余光扫过地上那面“妙手回春”的幌子,唇角掠过一丝玩味。
      “跟上。”
      这两个字轻飘飘落下,白术眼底倏然绽出光亮。他连忙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将药箱的背带在肩上理得端端正正,又俯身拾起那面“妙手回春”的幌子仔细拂去尘土。待一切收拾停当,这才拎着袍角匆匆跟上前去。
      门口护卫还要阻拦,周望舒身形微动,指尖轻点,两人顿时僵立原地。
      二人畅通无阻地走进慕吟阁。刚过二进院,就看见慕容家众人面色铁青地围坐厅中,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灵堂外,慕容长敬斜倚在太师椅上,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锁骨处一道青痕若隐若现,显然是刚与人交过手。其母姜氏端坐一旁,鬓边赤金镶珠钗略显歪斜,手中丝帕已被绞得变了形。李乐亭垂首立于案前,素色裙裾上泪痕斑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小游医白术缩着脖子正要躲到角落,忽觉鼻尖发痒。他强忍半晌,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姜氏猛地抬头,帕子飘落在地也浑然不觉。慕容长敬的目光如冷电般射来,白术慌忙拱手:“失礼失礼,晨露寒重,偶感风寒……”
      话音未落,李乐亭突然身形一晃,以帕掩唇轻咳,素白绢帕上竟洇开一点暗红。
      “乐亭!”慕容长敬霍然起身,太师椅被带倒在地,发出沉闷声响。
      周望舒斜倚门框看得兴致正浓,正要开口,却被灵堂方向的骚动吸引。他信步走去,见老管家木奎正指挥仆役摆放祭品,目光扫过棺中遗容时,脚步倏地顿住。
      慕容长和面容安详,唇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俨然一副病逝之态——这正是慕容家对外宣称的死因。然而细看之下,那看似苍白的唇色间,隐隐透出几缕不自然的青黑;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竟残留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粉末。
      他正要移开视线,一抹银光却猝不及防地刺入眼中——就在那微微蜷起的手指间,一点寒芒在素白丧服的映衬下闪烁着,诡谲而刺目。
      周望舒眸光骤冷,伸手便要去掀那覆在尸身上的玉席。
      “小侯爷使不得!”木奎扑跪在地,老泪纵横,“求您让少主安心去吧……”
      周望舒一脚将他踹开,声音冷若寒冰:“滚开。”
      他一把攥住那道银光——是柄匕首。刀柄上北斗七星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六道折痕清晰可辨。这纹路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师父方君杳的玉衡。玄铁打造的刀身镶嵌宝石,既锋利无比又极具雅趣,师父常在他面前把玩。
      “此物为何在此?”周望舒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木奎连滚带爬地扑回来,叩首道:“此乃少主随身之物,求小侯爷成全,让老奴给少主个圆满……”
      “长和!”姜氏见状凄声扑来,簪环乱颤,“小侯爷,那是我儿的贴身之物啊!”
      “胡说八道!”周望舒猛然转身,匕首直指匆匆赶来的姜氏,“这是玉衡,我师父的贴身之物,怎就成了你儿子的遗物?”
      姜氏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休得胡言!长和日日佩在身边,怎会......”
      “日日佩带?”周望舒逼进一步,匕首寒光映在他眼底,“我师父一年前失踪,最后见的就是你儿子!你且说,他的下落,与你儿子是否相干?”
      慕容长敬急忙扶住几近晕厥的母亲,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迎上周望舒凌厉的目光,声音沉静却暗含威势:
      “小侯爷,慕容府今日治丧,还望慎言。家兄病故已是家门不幸,若无真凭实据便妄加揣测,不仅惊扰亡灵,更辱没我慕容氏百年清誉。如若不然,便是天子驾前,我慕容长敬也要代兄长讨一个公道!”
      “证据?”周望舒冷笑,一把拽过身旁的白术,将匕首塞进他手中,“现成的大夫!你不是妙手回春么?给我剖开皮肉,验明慕容长和的死因!”
      “周望舒!”姜氏气得浑身发抖,却仍保持着世家主母的仪态,“今日是亡儿殡葬之期,死者为大!你纵然是常宁侯,也不该在灵前如此放肆!”
      周望舒冷眸一扫,箭步停在棺椁前。转头见白术还在犹豫,厉声喝道:
      “验!”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262420/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