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盏记

作者:霆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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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玺重握母子冷七汤翻霜点云华


      太庙的青铜鹤鼎在破晓寒光中泛着幽青。宇文琪踏下龙辇,玄色靴底碾碎一片残霜——如同七年前被废那日,冰冷刺骨。
      礼官捧着先帝灵牌躬身引路,宇文琪却在丹陛前驻足。朱墙上,他冕服十二章纹的倒影威严而陌生。上一次这影子裹着孝服,在此处哭得撕心裂肺;如今腰间玉带狰狞的应龙,正无声地吞噬着昔日的脆弱。
      “陛下?”时恩捧着鎏金漱盂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盂底水光映出一张冷硬的脸,再不是垂拱殿里摔奏折的冲动少年。
      仪仗如沉默的黑红河流。河流尽头,太后赵玥华立于丹墀之巅。九凤金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的眼,唯有腰间那枚螭虎玉玦,在曦光中折射出冰冷的青芒——七年前,就是这块玉玦,裹挟着她雷霆般的怒火,砸碎了御案,也砸碎了宇文琪的帝位!
      “废帝!自立!”那四个字,至今仍宇文琪耳畔炸响。

      自他奉诏返京,母子相见,两人只谈冰冷的国事。宇文琪告退时,他惊觉他竟一次都未唤“母亲”。
      而已经七年未见儿子的赵玥华,也生生咽下了那声“琪儿”。
      “参见母后。”宇文琪依礼拜下,声音毫无波澜。佛手柑的淡香从太后袖中飘出,猝不及防地撞入鼻腔——昨夜梦中那剧毒的茯苓糕甜腥,瞬间翻涌上喉头!他强压下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太后透过珠帘缝隙,凝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帝王。八年前宇文琪被废时,眼中燃烧的不甘与愤怒几乎要将她灼穿。而此刻,十二旒冕冠的阴影下,那双眸子深如寒潭,连她这个母亲也窥探不出一丝波澜。
      “皇帝…”赵玥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大曜…真真正正地,交给你了。”她亲手将沉重的传国玉玺递出。
      就在交接的瞬间,她看清了他眉间那道新添的细疤!狰狞的刻痕,像一把匕首刺入她的眼底——那是八年前抚州暴民留下的。当年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染着血的字迹求援,她只朱批了四个冰冷的字:“朕知道了。”再无下文。

      宇文琪稳稳托住玉玺,指尖冰凉。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太后那一瞬间的僵硬。这道疤,就是她“知道”的代价!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母后…保重。”保重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啪!啪!啪!”三声净鞭撕裂晨雾,如同命运的断喝。礼部尚书展开诏书,宣告女皇禅位,宇文琪重续国祚,复国号“曜”,改元应天。
      “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惊飞寒鸦。
      朝阳终于攀上太庙鸱吻,将母子二人疏离的影子,死死钉在《大曜疆域图》的东南角——那里,一枚醒目的朱砂标记,是宇文琪方才用玉玺重重压下的:抚州。他七年来流放屈辱之地,也是他力量重生的炼狱。

      繁琐的仪式终于熬到晌午。更衣间隙,宇文琪褪去沉重的冕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火的锋芒:“时恩。”
      “奴才在!”时恩立刻趋前。
      “内侍监、羽林卫…都备好了?”
      “回陛下,万事俱备,只待您一声令下!”
      “沥岩先生呢?”
      “于大人已在路上,最迟三日抵京!”
      宇文琪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巍峨宫阙,那里曾是囚禁他的牢笼,也将是他清算旧账的起点。他拿起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接过玉玺的手指,仿佛要拂去某种无形的污秽。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动手。”
      -———————

      黄昏的雨,把京城泡得发软。交引铺里,茶瓷盐的命脉,都在那几张薄纸上颤巍巍地悬着。
      门“哐当”一声,陈渊裹着湿淋淋的蓑衣闯进来,水珠子溅了一地。叶青忙不迭上前伺候。
      陈渊一边解蓑衣,声音又急又亮:“哎哟我的雨茗兄!这天可要塌了!你是不知道,新皇正雷厉风行清剿太后旧党呢!八百里加急的密旨,已经往洪州去了——要召那个于沥岩回京!这尊煞神一回来,定是冲着变法来的!”
      林琼手腕一颤,狼毫上的墨滴在账本上,洇开一团乌云。
      林琼轻叹一声,语调温和:“陈兄说的可是于清,于沥岩?据说那位常把“体恤民生”挂在嘴边,若由他主持新法,抑商重农,茶引之利…只怕要首当其冲了。”
      陈渊快步走到窗前,指尖敲得窗棂咚咚响:“可不是么!商税要加征,茶引份额要重核——这不明摆着要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咱们这些年的心血,难道要白白打了水漂?”
      林琼缓缓搁笔,神色凝重:“咱们手里囤的江南茶引,此时若是仓皇抛售,无异于自断臂膀。依我看,一则要稳住市价,二则…更要细细揣摩这新法的风向。新皇二次登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尚在未定之天。”
      陈渊神色稍缓,微微颔首。

      林琼见状,语气转柔:“陈兄可还记得稷兴二年隆冬?那时我与小女星曳困守西城陋室,风雪穿堂。若非陈兄慧眼…”
      陈渊转身抢过话头,眼波流转:“嗐!要不是雨茗兄火眼金睛,一眼识破那“雪芽”掺假,替我挽回大笔银子——更别说后来那震惊朝野的《茶引疏》,竟是出自你的手笔!那日丹墀之下,谁想得到你我二人,今日竟能执掌这京城茶引的命脉?”说罢目光落在林琼腰间螭龙玉佩上,意味深长地一笑。

      这时,窗外琴声泠泠而起,如碎玉投壶,穿透雨幕。
      陈渊侧耳倾听,紧绷的脸色稍霁:“星丫头的琴艺,越发进益了。这《潇湘水云》,弹得真是…啧啧。”
      林琼面上掠过一丝慈色:“陈兄过誉了。”随后起身,“陈兄心忧国事,且饮盏茶定定神。”
      他走向角柜,取茶饼,裹净纸,置青石砧上。小银锤轻敲,碎玉声起。碾茶,筛粉,动作如行云流水。
      陈渊屏息凝神:“早就听闻雨茗兄“七汤点茶”冠绝京华,今日总算能开开眼了!

      林琼微笑,取来曜变天目盏。注初汤,茶筅轻拂,泡沫如蟹眼初生。陈渊依样画葫芦,却弄得手忙脚乱,茶粉糊了一脸。
      陈渊净面后自嘲,“看来我是个享福的命,做不得这细致功夫。”
      林琼手下不停,却语气温和,“术业有专攻罢了。”
      二汤注下,兰芷香盈室。窗外琴音转柔,如溪流淙淙。待到五汤,琴曲陡然转急!林琼眸中精光一闪,左手闪电般接过茶筅!双腕齐动,快得只见残影。
      陈渊惊讶道:“这莫不是‘玉川子分涛’?《茶录》里失传的左右互搏点茶神技!竟…竟是真的?!”
      六汤点雪,七汤凝酥。茶沫堆叠成三峰并峙,峰谷间凝出九朵茉莉花纹,栩栩如生。
      林琼微喘:“此乃‘九峰浮玉’。”
      陈渊凝视半晌,浅啜一口:“琼浆玉液,不过如此!这滋味…真真是瑶台月下逢!”
      “此乃小女星曳所配,名‘九窨寒香’。陈兄若是不嫌弃,稍后带些回去尝尝。”
      陈渊目光微动,“令爱真是兰心蕙质,深得雨茗兄真传啊!”
      林琼笑容微敛,“拙荆去得早,只留下这个丫头,平日疏于管教,让陈兄见笑了。”

      陈渊放下茶盏,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雨茗兄,下月户部薛尚书寿宴,你我可要同去才是。”
      林琼一怔,“薛尚书?我乃一介商贾,贸然登门,恐怕…”
      “哎哟我的好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新法若是推行,户部就是新皇手里最快的刀!薛尚书正是关键人物。若能从他口中探得一丝半点的风声,那可是万金之利!(压低声音)况且…薛尚书正在物色懂茶税、明账目的行家,入部核验各地茶引账册。这个位置,非兄台这等既通实务又得“义商”之名者莫属!”
      林琼沉吟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陈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把令爱也带去。”
      林琼脸色骤变,“这…这如何使得!星曳才十七,从未涉足这等场合!况且是官宴,岂是女儿家…”
      陈渊打断,“薛尚书最是不拘小节,尤其喜爱茶道琴艺。令爱这般才情,藏在深闺岂不可惜?让她见见世面,于她、于林家、于咱们这交引铺的将来…那可是百利而无一害!”随后语气转为不容置疑,“宴上你只管品茶论道,其余的事…自有为兄周旋。”

      窗外雨声淅沥,琴音已歇,一片沉寂。
      林琼盯着陈渊,眼中挣扎良久,终化为一丝无奈的锐利,“…既然陈兄思虑周全,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缓缓端起自己那盏渐凉的“九峰浮玉”,看着峰顶的茉莉纹样,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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