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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何夙夜踽踽独行(二)
一路南下,风雪渐褪,春暖花开。
连续数日,二人只是信步而行。不急于赶路,不追问行程,任由脚步带着他们穿过复苏的原野。牛壮偶尔会扯着嗓子唱起家乡的调子,阿离总是安静听着,目光掠过抽新的柳枝与初绽的野花。
这日傍晚,天边尚存一抹霞光时,前方林间升起几缕炊烟。二人相视一笑——这些时日风餐露宿,确实该找个地方好生休整一番了。
可越往前走,越是蹊跷。四周不见人影,唯有几丝若有若无的雾气在暮色中游荡。正当他们驻足观望时,那雾气突然浓重起来,如轻纱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便将二人吞没。
他们并未停步,依旧沿着依稀可辨的小径向前。不知走了多久,阿离渐渐蹙起眉头,牛壮也握紧了腰间刀柄,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心生警惕。
雾霭朦胧中,冬日的余寒已掩不住泥土下涌动的春意。待走近些,才看清路边立着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两个斑驳却清晰的大字:叁石?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却都未退缩,而是缓步向前,在黄昏的余光中,把掺金的林雾落在了身后。
走了半晌,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仍未见人影。
牛壮猛地停下脚步,粗眉紧锁,大手不自觉地按上刀柄:“这村子……很是古怪!”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阿离心念微动。隐隐约约地,几声鸡鸣犬吠穿透了浓雾,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眼前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倏忽间消散殆尽。
暮色中,景象豁然开朗——
参差百余户农家,灯火明明灭灭。孩童嬉戏,人影幢幢。方才还死寂的村落,此刻竟是炊烟袅袅,人声熙攘。
就好像……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突然在他们眼前活了过来!
“这……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来?”牛壮难掩惊讶,目光却愈发警惕。他仔细打量着往来村民的衣着——那粗麻布衫的样式古朴得过分,针脚缝制的方式也颇为简陋,竟像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灾民!
阿离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叁石村”?她游历十年,遍阅舆图志异,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
见到外人,村中人亦是大惊,皆围上前来询问,儿童好奇、青年惊讶、老人皱眉……不过片刻功夫,二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可是外界来的仙人?”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分开人群,拱手问道。他腰间别着柴刀,裤脚还沾着新泥,似是刚从田埂归来。
阿离与牛壮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讶异。阿离抱拳还礼,轻声说道:“我们不是仙人,却也是为了寻仙而来。”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几位中年男女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一群孩童却眼巴巴地盯着他们。
“那你们可是从外界而来?”一位手抱婴儿的妇女问道。她约莫三十年纪,青布包头,面色红润,怀中的婴孩正咿呀摆动着小手。
“外界?”阿离心下暗忖,这种叫法倒是奇特。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牛壮,见他也是眉头紧皱,便知他同样察觉到了此地的不寻常。这村落看似寻常,可村民的问话里却透着蹊跷——既问仙人,又问外界,仿佛他们早已料到会有不速之客。
阿离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声音清越如泉:“我们二人本欲去中原,只闷头赶路,偶遇一片迷雾。那雾来得蹊跷,五步之外不辨牛马。待雾散之后,便已身在此处,不知此是何处?”
话音方落,人群中的私语声戛然而止。中年男女们面面相觑,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神色;孩童们则仰着懵懂的小脸,看看身边大人又看看来客,满脸不解。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断续的犬吠。
突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从人缝里钻出来,约莫五六岁年纪。她歪着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阿离:“小哥哥,你是迷路了吗?”
这声稚嫩的问话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瞬间打破了僵局。
“我也要问!我也要问!”一个缺了门牙的男孩挤到前面。
“他们衣裳好奇怪呀,但是真好看!”扎着两个小鬏的女孩拽着身旁妇女的衣角。
方才还怯生生的孩童们此刻全然忘了大人的拘束,七嘴八舌地喧闹起来。不知哪个胆大的娃娃甚至伸手想去摸阿离腰间佩饰的流苏。
“你们饿不饿呀?我家早上蒸了糖糕,可甜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拍着胸脯,“去我家做客吧!”
“才不要!去我家!我家有刚摘的桃子!”扎着羊角辫的女童不服气地扯住阿离的袖口,“阿姆会讲好多故事,你们也给我讲外边的故事好不好?”
一时间,十数个孩童围作一团,叽叽喳喳,扯袖子的扯袖子,拉衣角的拉衣角,竟将阿离和牛壮围得寸步难行。
阿离不动声色地避开一只沾着泥巴的小手,目光扫过这一张张红扑扑的稚嫩脸庞,心中警铃大作——这村落看着不过百户人家,怎会有如此多的孩童?且个个面色红润,衣衫虽破旧却整洁,看起来却十分的活泼健康!
……
突然,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如同潮水退去般自然地向两侧分开。一位手持木制拐杖的老夫人缓步走来,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深褐色的衣袍虽朴素却整洁非常,每步都走得沉稳而庄重。
她径直走向阿离,那双经过岁月洗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阿离好一会儿。目光里没有审视的锐利,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半晌,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微微舒展,露出一个慈祥而又和善的笑容。
“既然两位客人因缘际会来到此处!”老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不妨来寒舍吃顿便饭,歇歇脚。”
“阿姆!阿姆!”方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兴冲冲地跑过来,一把抱住老人的腿,仰起小脸雀跃道:“带好看的小哥哥回去吃桃子!家里的桃子快熟啦!”
“安安呐!”阿姆一脸宠溺,“那你还不赶紧回去通知家里人迎接客人?”
安安得令,立即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般飞走了,羊角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不一会就消失在村路尽头。
阿离敏锐地察觉到,自这位阿姆现身后,四周便陷入一种恭敬的寂静中。原本七嘴八舌的村民们都沉默而立,唯几的年轻后生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老人,察觉到老人释放的善意,这群人对阿离二人都少了几丝防备。
接收到邀请的二人相视一眼,牛壮豪笑道:“想不到我二人迷了路,还有这等机遇,竟误入了书中所说的‘桃花源’!”
“桃花源却是不敢当。”老人闻言,眼角笑纹更深了些,她边拄着拐杖在前引路边说,“但此地倒真是与世隔绝,后人世世代代守在此处,也……出不去。”
“出不去?”阿离与牛壮异口同声,语气里满是惊疑。这三字像一块巨石,骤然砸碎了眼前田园画卷的平静。
“是啊,出不去……”老人的声音平缓,却裹着一丝岁月沉淀下的、化不开的惆怅。她没有回头,目光望向村落深处,仿佛能穿透屋舍,看到那无形的边界,“我们这儿,叫‘叁石村’……更早之前好像也不叫这个名字,年代太久远啦,老身也记不清咯!”
她顿了顿,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打着节拍:“只留下个说法,说此地乃人仙所选,我们祖祖辈辈便守在此处,等候仙人归来……”
“仙人!”牛壮如遭雷击,猛地停下脚步,失声叫道,浑厚的嗓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这……这世上,真的有仙人?”
“传说是这样,现在也不知晓了。”老人眼角的褶子更深了,和蔼地笑了笑,“反正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我奶奶也没见过!”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走到了老人家中。那是一座比周遭房舍更为宽敞的院落,但此刻却显得格外拥挤。听到动静,一群孩子们涌了出来,挤了满满一院子,所有目光都交织在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好奇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阿离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全院,心头猛地一沉。这地方,孩子也太多了!她注意到,院中明确是妇女模样的,不过四人,但围绕在她们身边、或站或跑的孩童,粗略一看竟有数十个之多。这些孩子看着年岁相仿,多在五至八岁之间,可即便这几个妇女每人都生了双胎、甚至三胎,也绝无可能生出这么多年龄如此接近的孩子!
这地方,果然古怪得紧!
两人还没来得及与主家寒暄,小孩子们便率先按捺不住好奇心,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你们都是从‘外界’来的人吗?”
“外界是什么样子的呀?”一个小男孩问道。
阿离按下心中疑虑,顺着话头试探道:“‘外界’?我们的确并非此地之人。怎么?你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未出去过吗?”
“是呀是呀!”安安抢着回答,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我们一直在这里,出不去!阿姆说,我们要慢慢长大,等仙人接我们出去!你们……你们是不是仙人呀?”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期待。
“慢慢长大”?“接出去”?这话说的真是奇怪,阿离心中暗忖。
看着眼前活泼得过分的安安,阿离眼神微微一动,她没有回答那个关于仙人的问题,而是俯下身,用一种更轻柔、更随意的语气反问道:“安安,你和你哥哥……都这么喜欢‘外界’,这么想出去吗?”
“他才不是我的哥哥!”几乎是在阿离话音落下的瞬间,安安的小嘴巴就撇了起来,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对关系认定的执拗,她指着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大声纠正,“他是乐乐!”
“不是哥哥”?阿离神色微动,一丝极淡的光在她眼底闪过。这些年龄相仿、朝夕相处的孩子,竟然不以兄弟姐妹相称?那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村落的人口结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诡异。
然而安安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绕回了最初的问题,小手甚至拽住了阿离的衣角轻轻摇晃:“你们到底是不是来接我们的仙人啊?”
阿离心下了然,看来“外界”与“仙人”在孩子们心中几乎被画上了等号。
一旁的牛壮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又极荒谬的事情,蓦地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寻仙无着的苍凉:“哈哈哈……小娃娃,俺老牛在外界寻仙访道半生,连个仙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才想着到这等偏僻之地碰碰运气。若俺是仙人,何至于此?”
“那你们的外界是什么样子呢?”
“你们的衣服真好看!”
“和我们讲讲外界的故事嘛!”
……
孩子们不依不饶,又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对那个未知天地的憧憬。
牛壮看着他们纯真的眼眸,想起外界纷扰的江湖与寻仙的艰难,心头莫名一软,含糊道:“和此处倒也没什么两样,有山有水,有村落人家,也要吃饭睡觉。”
“那外面也不好啊!”一道稚嫩却难掩失望的声音立刻传来,仿佛想象中的瑰丽图景瞬间崩塌了一角。
听罢此话,阿离心念微动——这些孩子似乎对外界怀抱着某种极其特定的、美好的想象。
“好了,莫要再吵着贵客了。”阿姆适时出声,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这场追问。她转向一旁静立的中年男女,安排道,“去拿一壶好酒来,再把院里那两只最肥的母鸡宰了,备些时令菜蔬,好好招待客人!”
阿离正欲再问,但阿姆的指令一下,方才还嬉闹的孩子们如同潮水般乖乖退去,各玩各的去了。而院中的大人们也立刻动了起来,舀水的、生火的、捉鸡的……一切都在一种奇异的沉默中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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