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入阊阖(女尊)

作者:半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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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差人通报以后,王衣桐在廷尉署门口的石阶上徘徊了许久。
      暮色渐浓,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映在獬豸石像狰狞的面目上,将神兽的铜铃眼染得赤红。
      她实在乏得厉害,便歪在石像基座旁,冰凉的石纹硌着侧脸。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神兽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可细细看来,倒比梅大人平日里板着脸的模样温和些。
      头顶突然一阵锐痛,像是被硬物重重敲击。
      她猛地睁眼,尚未看清来人就憋了满腹火气,却在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时偃旗息鼓。
      梅久臣握着腰刀,乌木刀柄还悬在她发顶上,玄色官袍,让她看上去如同一块墨玉。
      “头儿。”
      她忙起身行礼,低着头就开始汇报:
      “我们昨天不是在觅月斋擒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女郎吗?我们猜测,那可能是五皇子——”
      “他在哪儿?”
      “我们不敢擅自处置,按照原计划暂时安放在牢房里了,来找您拿个主意。”
      说完,她反应过来,抬头看见了梅久臣沉下去的脸色——
      刚才那句,不是梅久臣问的。
      她身后转出个锦衣女子,在王衣桐的视线里,正好可以看到她胸前挂着的那一串翠色的多璜式玉组佩,一看便知道华贵非常,在晨曦中晃着碎光。
      她缓缓踱至王衣桐面前,笑吟吟地道:
      “原来如此。不劳梅大人拿主意了,孤亲自去接幼弟,这位大人,请带路吧。”
      ……
      还没等谢观鱼想出一个具体可行的计划,匆匆的脚步声从长廊尽头纷至沓来。
      褚岁聿扫视了一眼。
      领头的女子剑眉星目,身姿修长,走起路来气宇轩昂,玉璜项链随着她行走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旁边跟着的女子她认得,是梅久臣。
      后面跟着王衣桐,李海棠,以及一队侍从,一排看得出来是狱卒,一排看起来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的侍从。
      浩浩荡荡的队伍让原本宽敞的长廊都变得拥挤了不少。
      谢倾禾还没来得及细细查找,就听到了自家弟弟的哭声。
      谢观鱼一看到领头的女子就红了眼,扒在栏杆上哽咽地唤道:
      “阿姊。”
      ——还以为是隐瞒身份才唤阿姊,没想到是日常称呼,看起来这对姐弟比她想象得还要亲密。
      褚岁聿垂眸,将自己蜷缩进了阴暗的角落里,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梅久臣率先跪下,她见状,也顺势跪下。
      梅久臣刚要开口:
      “罪臣——”
      才开了个头,就被谢倾禾打断了。
      “起来吧,不必多说了。孤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
      谢倾禾淡声宽慰了两句,让在场人的心都安定了一些,队伍里有人悄悄松了口气。
      她的声音陡然降低放缓,柔声安慰着谢观鱼:
      “小鱼别怕,阿姊已经来了。”
      她想进去,这才发现门上的重锁。
      她回过身,似笑非笑地扫视了战战兢兢的狱卒们一圈:
      “怎么?这是还要继续关着孤的弟弟?”
      李海棠原本还缩在一边,被王衣桐掐了一下,她才哆嗦着起身上前,可她的手抖得厉害,钥匙几次对不上锁孔。
      谢倾禾在一边蹙眉,随即一把夺过钥匙,准确对上,“咔哒”一声,重锁应声而开。
      她开了锁以后就将锁丢到了一边,打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谢观鱼迫不及待地扑进了谢倾禾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阿姊,我再也不乱跑了!”
      谢倾禾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
      “别怕别怕,小鱼回家,回家就不怕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视线对上了角落里,褚岁聿正在眨巴眨巴的无辜大眼睛。
      她不动声色地将谢观鱼揽到了身后,回头看向梅久臣,指着褚岁聿,声音有些冷,询问道:
      “牢房这么紧凑?需要让两人共处一室?梅大人需不需要孤上奏,拨些银两下来修缮牢房?”
      听出了三皇女隐隐的怒意,梅久臣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起了个头:
      “回三皇女……”
      她堪堪止住,看向了王衣桐,示意她接话。王衣桐也不明所以,一脸茫然,看向了李海棠,李海棠缩了缩脑袋,低头偷瞄向褚岁聿。
      褚岁聿眼睛眨了眨,刚要开口认下,谢观鱼就抹了抹眼泪,低声拽住了谢倾禾的胳膊,道:
      “阿姊,是我,我要求的。牢房里有老鼠,我只认得她,让她给我打老鼠。”
      他说话时还带着些鼻音。
      谢倾禾冷哼了一声,自认为猜中了褚岁聿的心思,指桑骂槐:
      “小鱼,关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是一些地痞流氓,市井无赖。你不属于这里,也不是这里的人可以肖想的。”
      这话明着是说给谢观鱼听,眼神却牢牢锁在褚岁聿身上。
      谢观鱼见她误会了,急匆匆地为她辩解:
      “阿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确实是我主动要求。而且褚岁聿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是褚文瑶的女儿,是褚家门房搞错了,才把她关到了这里。”
      “褚家?”
      谢倾禾捕捉到关键字,这才正眼看向了褚岁聿,上下打量了许久,才道:
      “是有几分像褚太常。”
      “外室女?”
      虽是问问,谢倾禾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褚岁聿颔首低眉,验证了她的猜测:
      “回皇女,草民确实是褚大人在扬州所生之女。有信物为证。”
      她双手捧出了一块玉玦。
      谢倾禾拿了起来,见谢观鱼好奇,她稍稍放低了些,让谢观鱼也能一起看。
      她只随意看了看,心下就已经明了。颔首道:
      “确实是褚家的东西。多谢你出手相护小弟,孤会替你转告褚太常的。”
      褚岁聿立刻跪下,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
      “草民多谢殿下。”
      “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倾禾语气平静,不似在谢观鱼面前的温和和梅久臣面前的礼貌,睥睨着她,全然展现着属于天家的倨傲。
      “谢殿下。”
      褚岁聿低垂着眉眼,收敛起所有的情绪,起身后就退到了一边。
      谢倾禾牵着谢观鱼走了出去,临走前,谢观鱼回头看向了褚岁聿,见褚岁聿垂着眼没有看他,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他气呼呼地不再回头。
      梅久臣将谢倾禾姐弟二人一直送到了马车上,谢倾禾却不急着回到车厢里。
      她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块玉玦,看向梅久臣:
      “你对她很优待?”
      梅久臣低垂着眉眼,斟酌着开口道:
      “也算不上什么优待。”
      她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转开话题:
      “殿下有所不知,那位女郎,学识汪汪如万顷之陂,难以测量。仅根据下官与身旁人的只言片语,就推测出凶手的作案过程。最后根据为数不多的线索,推断凶手躲在了觅花斋。有理有据,心思缜密。下官此次破案如此之快,倚仗这位女郎诸多。”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实则向谢倾禾展示褚岁聿的价值,待看到谢倾禾脸上浮现了几分兴趣,她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下官请求殿下助她一二。”
      谢倾禾沉思片刻,颔首道:
      “回去吧。告诉她,她会得偿所愿的。”
      梅久臣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躬身行了个礼:
      “多谢殿下。”
      目送着三皇女的车队越来越远,她这才转身回到了监牢里。
      “阿姊,你会帮她的对吧?”
      谢观鱼挨近了谢倾禾,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倾禾斜睨了他一眼,勾起了唇:
      “这么?关了一个晚上就转了性子?这么乖巧?不像你了啊。”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带着几分探究。
      谢观鱼听到她的调侃,也没有反驳,拉着她的手臂摇了摇,声音绵软:
      “阿姊,她真的很可怜,她穿的衣服都是麻布。身为褚家的女儿,褚家的三个女儿在帝都中名声赫赫,她却是一个阶下囚。”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带上了真切的不平。
      谢倾禾没有接话,只是将那块玉玦轻轻地放在了案几上,伸手去取茶壶,谢观鱼眼明手快地抢过,殷勤地为她斟了一杯茶水。
      她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缓缓道:
      “你不要多想,我既然应下了,自然会助她的,只是她这样的身份,在帝都这样的地方,怕是举步维艰。”
      帝都繁华,天子脚下,豪贵之家何其之多。即使是世家,没用的孩子也很难出头,更何况一个外室女。
      定朝的女子在生育孩子以后,长女必定要交给正君抚养,是为嫡长女,正君膝下的孩子,也都是嫡女嫡子。后面生的孩子由妻主按照心意分配。有的家里,女儿都在正君膝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换句话说,一个夫郎膝下有多少孩子,就代表有多少妻主的宠爱。所以后院里的夫郎抢起孩子来,往往不择手段,丑态百出。
      定朝是嫡长女继承制。凡世家豪族,都会控制三个以下的嫡女,避免过度分散家产。家产一旦开始分散,这个世家也离破败不远了。
      除却正君膝下的,其余夫郎的孩子,都是庶女庶子。庶女尚能分得边边角角,也能得到家中托举。庶子除了嫁妆,便是一无所有了。所以定朝以生女为贵。除了某个世家。
      想到这里,她唇角多了一丝不屑和忌惮。
      而外室女,顾名思义,就是妻主在外面生的女儿。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回来的打算。
      定朝贵女的正君都是门当户对的良家子。虽然男子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可正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替换的。所以妻主基本上都会给予正君一些无伤大雅的尊重。在外面和没名没份的男子生女育儿,是对正君的不尊重。
      女子基本都会把孩子揣回来再生,很少会生在外面。
      十八年前,褚文瑶确实出了点麻烦,被发放了扬州,时间对得上。
      她将杯盏放回案几,目光落在谢观鱼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给我找了个麻烦。罢了,这几日梅久臣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就当是卖她一个人情了。”
      “多谢阿姊!”
      谢观鱼眼中顿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漂亮的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喜悦,连嘴角都翘了起来。
      还没等他高兴多久,谢倾禾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去觅花斋干什么?还甩了保护你的人,男扮女装去觅花斋。你胆子这么肥?知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
      觅花斋,帝都最大的风月场所。据说背后站了皇家。但她猜,觅花斋背后极有可能是她们的小舅舅,夭夜帝卿。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伸手给了谢观鱼一个脑瓜崩。
      “阿姊,你打我干什么?”
      谢观鱼捂着脑袋,气急败坏,音调陡然增高:
      “都怪那个宣不染,她当着父君的面拒绝了我的婚事,转头就去觅花斋找那个什么芍卿,拜托,那个宣不染,我竟然比不过那个下贱的风月男子,一个不知道撒了多少种的破烂货——”
      谢倾禾眼前突然闪过男子漫不经心投过来的视线,像是一把小钩子,钩得人心痒难耐。
      她猛地回过神,厉声打断:
      “住嘴。
      听到谢倾禾愠怒的语气,他往后缩了缩,又不服气地嘟囔:
      “你凶什么凶?难不成阿姊你也被那个破烂货迷惑了?”
      “胡言乱语。”
      谢倾禾见他胡乱攀咬,冷了脸。
      即使她是皇女,这种风月之事传出去也会名声有损。她爱惜自身羽毛,终是忍不住叱了他一句,又接着教训他:
      “父君平日里太过娇纵你了,才养了你这么一幅目中无人的样子,竟然将你阿姊也牵扯上了。”
      “况且你没有和那位郎君接触过,只是听信旁人的风言风语,就妄自推断——”
      “啊啊啊啊啊!”
      谢观鱼捂着耳朵大叫起来,喊道:
      “连你也护着他!我要告诉父君……”
      听着他高亢刺耳的声音,谢倾禾忍不住按住额角,只感觉那里一突一突地跳着,牵动着她整颗脑袋都疼了起来。
      外面的侍从们都自觉拿出了棉花塞住了耳朵,脸上一片平静。显然已经习惯了谢观鱼像现在这样无端发怒,然后大喊大叫的模样。
      ……
      “……四季财,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划拳声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与这森严环境格格不入。牢房里,简陋的木桌上摆着几碟下酒菜,还有两个快见底的酒坛。
      褚岁聿和李海棠正面对面划拳,李海棠眼见自己又输了,懊恼地拍了下脑门,仰头灌下一碗酒,用衣袖胡乱抹了把嘴:
      “继续!继续!”
      她脸上已泛起浓重的绯红,眼神迷离,显然醉得不轻。对面的褚岁聿却眼神清明,不见醉色。
      梅久臣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挑着花生米,道:
      “你回褚家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
      褚岁聿抽空回了梅久臣的话,又对着李海棠摆了摆手:
      “不来了不来了,李姐你今天运气不好。”
      “确实,我也觉得。”
      李海棠醉醺醺地回了她的话,脑袋迷迷糊糊,如同浆糊一般,褚岁聿说什么她就答什么。随即,她又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褚岁聿坐下后,叹了口气:
      “我也没做过世家的女郎啊。愁死个人了都。”
      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
      梅久臣抬眼,泄出了一点笑意:
      “你还会发愁?难得啊,我认识你不久,只见你遇到什么都不是个事的样子。”
      褚岁聿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在昏暗灯火下显得格外乖巧,
      “我是人,面对未知,自然也会发愁。”
      梅久臣拿着筷子敲了敲碗沿,道:
      “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知道得不多,你听听就成。”
      见褚岁聿收敛了笑意,正色倾听,她才缓缓道:
      “褚文瑶如今是褚家的家主,现任朝中太常,官居三品。”
      ——嚯,大官啊。
      梅久臣不知道褚岁聿心中感慨,继续道:
      “她的正夫,也就是你的尚父,他是秦家子。秦家虽然不如褚家,但也是名门望族,与裴家同气连枝。你不必太过担心,他是世家子,有他的骄傲在,不会轻易出手为难你。”
      “除此之外……”
      梅久臣面露难色,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在褚岁聿疑惑的目光中,终是继续道:
      “通俗来说,你若是想谋取仕途,就要在帝都的世家里有名气。朝里的每个官职都有众多人盯着在,你若是没有名气,即使你得到了官职,没有人信服,就不会长远。”
      “所以你要进入世家圈子。”
      梅久臣的眉头微微蹙起,接着道:
      “世家圈子里,都是一些碌碌无为,只懂得攀比家族底蕴之辈。以自身才学亮眼的少之又少。圈子里少不了捧高踩低。”
      说到这里,梅久臣有些嫌恶,恹恹地压下了眉眼。
      褚岁聿总算明白了,为何她姓梅,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律正。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才识渊博,又机灵圆滑,应该与姜瑰、宣不染等人无二。”
      “可是头儿,姜瑰和宣不染都是嫡长女啊。”
      王衣桐没有眼力见地蹦出一句。
      梅久臣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无需她多言,褚岁聿已经明白,那些圈子,她这个外室女,怕是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生长功名利禄场中者,皆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
      唉。
      她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原来世家的女儿也不能摆烂啊。
      ——本来她想借梅久臣的关系,让褚文瑶认她。于是她帮助梅久臣破案,借机搭上她。可是她没料到,梅久臣虽然姓梅,但不是那个“梅”。
      ——她在另寻出路时,谢观鱼进入了她的视野。
      ——皇子。天家漂亮的花瓶,没什么脑子,也没什么大用。他背后站着的三皇女,说话倒是有点份量。
      褚岁聿摇晃着酒碗,混浊的酒液在里面晃晃悠悠,她一口闷下。
      梅久臣见她脸上有些沉重,宽慰了她:
      “别担心,褚太常子嗣稀少,你不会——”
      “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李海棠直接栽到了地上,均匀的鼾声随后响了起来,打破了牢房中的沉寂。
      “那头儿,岁聿妹妹,海棠醉了,我们就先走了。”
      见梅久臣和褚岁聿都点了头,王衣桐无奈地扶起烂醉如泥的李海棠,半拖半抱地将她带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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