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黄粱梦

　　活动结束已经很晚。

　　她步履匆匆，刚走出会场，身后助理突然想到什么，快走几步上前，“潆潆姐，刚才有个陌生号码给你打过电话，我不小心接起来，那人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她小心翼翼开口，“没事吧？”

　　说着，递上手机。

　　蒋处潆接过，刚要说什么，手机屏幕再度亮起。

　　助理记忆力很好，提醒她，“就是这个号。”

　　助理清楚感知到，蒋处潆这张泰山崩于前都不慌不乱的美丽脸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无措、不耐，甚至还有点慌张。

　　有好几秒钟，蒋处潆整个人是完全放空的。

　　这太罕见了，助理想起半个月前，蒋处潆在山里拍摄一部古装剧。

　　那天出了点意外，蒋处潆穿着厚重宽大的戏服，被突然发狂的马甩到地上。

　　瞬间，马蹄离她的头只有几厘米，幸好工作人员及时上前，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

　　蒋处潆手腕鼓起好大个包。

　　医生检查时，她疼得眼睛都红了，转头看着自己，语气很软地说“好疼”时的样子，小田记得很清楚。

　　刚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美人泫然欲泣，依然灵动可爱。

　　眨着大眼睛的神情，仿佛只是在苦恼今天皮肤状态不够好。

　　跟现在不一样，小田默默想。

　　蒋处潆没错过助理探究的眼神，会场门前开阔，她走到几步外，来电人锲而不舍。

　　她干脆按下接听键，电话放到耳边，对面没说话，她也沉默。

　　夜凉如水，远处群山被黑夜吞噬，只剩城市五光十色的灯光交相辉映。

　　蒋处潆裹紧羊绒大衣，晚间凉意袭来，让她迷蒙的大脑彻底清醒。

　　过了很久，对面开口，“上车。”

　　声音里含着点无奈。

　　身后驶来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不偏不倚停在她面前。

　　蒋处潆简单对助理交代几句，示意她和司机下班休息。

　　后车门开合间，助理只看到一片黑色衣角。

　　夜里十点，整座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车内，蒋处潆眉头皱起来，不客气道，“你抽烟了？”

　　高强度忙了一天一夜，她现在整个人带着火气，手上动作不那么温柔，拽着领带一拉，成年男人顺势倒在她身上。

　　“重死了你，”李聿臣看着蒋处潆面带怒色的脸，即使抱怨，听在他耳朵里也是羽毛般拂过心口的撒娇。

　　何况，他乐见蒋处潆对自己生气发火，也难怪那几个兄弟损他，一见了蒋处潆，就跟狗见了骨头，撵都撵不走。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晚上应酬喝的那点酒现在起后劲了，不然怎么会觉得生着气的蒋处潆更可爱了。

　　语气先软下来，“没抽，晚上有应酬，别人抽的”，说完，他感到蒋处潆身体没那么梗着了。

　　于是整个人变得不正经起来，忍不住嘚瑟，“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话出口他就知道说错话了。

　　“酒醒了没”。

　　蒋处潆真是烦死他这幅厚脸皮样，冷笑一声，“我有必要提醒你，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你对我保持应有的距离。”

　　她开了一点车窗，李聿臣的话混在夜风中，无所谓的语气，“是，前男友，声明里不都写了吗。”

　　但下一秒，他猛地伸手，雄性动物的侵略性显露，把倚在门边的人掰回来。

　　高大身形压下去，“我想问，声明里写的，是咱俩哪次分手？五年前？一年前？还是两个月前？”

　　“嗯?你要不要告诉他们，我不止是你前男友，还是你前前男友、前前前男友...”

　　上一秒还眯眼小憩的人，眼皮都没掀一下，却还有力气抽出手，朝他脸上不轻不重甩了一巴掌。

　　来不及收手，呼吸交错间，男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松将她双手手腕拢在手里，紧紧握住。

　　黑沉沉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美人脸，无声逼迫，要一个明确答案。

　　凶巴巴的无赖样，凭着股不回答不放手的狠劲儿，刚才那个风流多情的浪荡公子哥，眨眼就消失不见。

　　车里安静极了，李聿臣不肯松手，几番动作后，脖子上露出条粗编红绳，隐在衬衫下，是形状不规则的凸起。

　　蒋处潆目光被烫到似的，掩饰般眨眨眼，收回视线。

　　李聿臣的问题终于戳破她自上车后强壮的淡定。

　　常年行走在镜头下，她的一举一动下意识保持女明星的优雅。

　　但强烈的酸涩还是从胸口不可抑制地奔腾而上，让她又一次，又一次在李聿臣面前露出尖锐的一丝恶意。

　　红毯妆造没卸，大脑重新组织语言，饱满红润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李聿臣最讨厌听的话，“有区别吗？这么多年，有区别吗？”

　　语气平静到没有起伏，仿佛没感情的机器人，可不知怎么，眼泪汩汩而下，她用力眨眼，根本无济于事。

　　成串泪珠冲破眼眶，划过高清镜头前也看不出瑕疵的皮肤，流过嘴角，一滴滴、连珠似的，砸在李聿臣手背。

　　又从指缝间，钻进二人纠缠的手心中，消失不见。

　　泪水模糊了蒋处潆的视线，李聿臣的脸在眼前忽远忽近，他慌乱地来擦她的眼泪，袖口、胸前、领口。

　　“宝宝，我的错，我错了...”

　　没用，蒋处潆声音和手都在发抖，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无论怎么擦，越来越多。

　　刚认识那阵子，蒋处潆很喜欢他的声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像把小扇子，在她心口挠啊挠。

　　可现在，音色还是很好听，听到李聿臣微微颤抖的道歉，她冒出个荒诞的念头，李聿臣，是哭了吗？

　　窗外是京市飞驰而过的夜景，飞彩凝辉。

　　这座恢弘宽广的城市，在黑夜露出了獠牙，吞噬了无数野心和欲望。

　　蒋处潆任由李聿臣把自己抱在怀里，她不哭了，车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这十年，他们都赚了好多钱，可为什么，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

　　她几乎快要想不起来，10年前那天，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十年前，蒋处潆18岁，念大一，大学普普通通，专业普普通通。
　　如无意外，毕业时她会和大部分人一样，哪来的回哪去。

　　十年前，李聿臣18，在全国最好的大学念炙手可热的专业，未来一片坦途。

　　偏偏，偏偏。

　　大一开学后，蒋处潆陆续投了不少简历给剧组，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信。

　　也陆续参加过几场试戏，几乎都是各大影视学院的学生和没名气的小演员，只她一个，既不专业，也没门路。

　　临近冬天，蒋处潆从追星舍友嘴里得知某知名剧组大手笔招主角替身，财大气粗的剧组，男女主演都颇有名气。

　　真正让蒋处潆心动的，是那笔丰厚的报酬。有了这笔钱，她第二年的学费生活费将迎刃而解。

　　兼职结束，在回校的地铁上，她打开报名页面，毫不夸张，99.99%都是各大影视学院的学生和签约艺人，妆容精致、发型考究。

　　深夜的地铁依然满客。

　　她没有忽视四周似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并不陌生，从小学起，她已经习惯了来自外界的打量。

　　在她的老家，群山深处，很多目光是不加掩饰的鄙夷、色眯眯。

　　而这里，即使有意遮掩，使目光符合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身份。

　　蒋处潆依然敏锐地觉察到，道貌岸然之下的，和她老家那些人别无二致的，下流。

　　透过车窗，她仔细观察自己，从头型到五官，不错过每个点。

　　她想，的确是值得拼一把的一张脸，不是吗。

　　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在这张脸，还算有点价值。

　　面试那天，预告了三天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下了。

　　蒋处潆倒了三趟地铁两趟公交，来到位于郊区的面试地点。

　　这座仿古园林被冬雪覆盖了大半景色，核对身份后，蒋处潆经专人领路，一路走过假山流水、亭台游廊。

　　她暗自惊叹，不知道什么人才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市占据面积如此庞大的地块，相比之下，钱倒是其次了。

　　面试厅很快就到，向工作人员道谢后，蒋处潆先去了卫生间。

　　面试要求素颜，她早上洗把脸就出门了，现在衣服头顶被雪花洇湿，她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巾，一下下擦着头发。

　　手机铃声又响了，她接起来。

　　“傻逼！为什么才接电话，谁让你把快递电话写我的，傻逼！ 对了，给我转两千...”

　　尖厉余音回荡在空旷的卫生间，没等对方说完，直接挂掉电话。

　　窗户开了一条缝，几缕寒风无声无息吹进室内。
　　光可鉴人的镜子里，倒映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眼神平静。

　　耳朵里突然由远及近传来阵脚步身，还有几声交谈。

　　她走到门后去看，三五个身影很快进了月洞门。

　　消失前一秒，她看到负责面试的导演之一，满脸堆笑陪在一旁。

　　蒋处潆来不及整理稍显凌乱的衣裙，果断跟上去。

　　刚转过拐角，谁知那行人走得挺快，转眼前已没了人影。

　　犹豫间，从身侧走出个男生。

　　穿件简单的黑色冲锋衣，看到她，短暂愣神过后，少年嗓音清越，话却非常不客气，“站住，谁让你进来的？”

　　第一次来这地方的蒋处潆，本来是想跟过去，最好能在面试前和导演说几句话，有幸能打探出导演喜好，那面试时岂不是事半功倍。

　　循声望过去，眼前人年纪跟她差不多，全身衣服没有明显logo，但眉眼间神色颇为自负，语气中的傲慢更是没有丝毫掩饰。

　　她想到工作人员说的，偶尔会有些富二代，钱多的是，为了彰显格调，会专门来这儿玩。

　　只知道花天酒地的二代，她心里定义。

　　她敷衍地“哦”了声。

　　“站住”，李聿臣以为她没听清，拦住她往前走的身影。

　　这人没完了？
　　蒋处潆一把甩开对方拉住她衣袖的手，眼神特认真看着他，“你是保安吗？”

　　“不是”，李聿臣慢半拍回。

　　“那就别挡路”，蒋处潆恶狠狠看他一眼，要走，又被拉住。

　　李聿臣一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加上他在长辈面前惯会装乖，渐渐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今天冷不丁碰冷钉子，往常的礼貌风度被他抛之脑后，一把拦住人。

　　“我瞎还是你瞎”，他抬手指过去，是块写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那位置不尴不尬，蒋处潆刚才一心扑在导演身上，就没看到。

　　看她微张着嘴，想必是知道自己错了，李聿臣心里那股泄气不知何时就没了。

　　正要开口，却见她连个眼神都懒得留，扭头就走。

　　眼睁睁看着那道窈窕身影飞快走远，不知是不是室外空气过低，李聿臣大脑忽然有几秒空白。

　　半晌，他踢起一脚积雪，骂自己，“有病吧。”

　　话毕，朝相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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