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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何来
阴云低垂,一场暴雨巍巍逼近。
夜幕将至,大霖百姓们陆续在自家门前悬挂花灯。街头巷尾商贩云集,杂耍舞狮热闹非凡。
大霖皇宫,当朝皇帝正在集英殿宴饮百官。
殿堂之上,美酒佳肴层出不穷,丝竹舞乐宛转悠扬。觥筹交错间,官员高谈雄辩。圣上起兴,一挥拂尘,以指沾酒,洋洋洒洒一篇律诗,引得无数鼓掌叫好。
与此同时,宫中一角,无人清扫的甬道落满秋叶。
疾风骤起,卷起漫天昏黄。
林锦佝偻身子,步履蹒跚地穿过风幕,任由落叶打在脸上。她的腿脚虚浮无力,每艰难地挪动一步,膝盖的剧痛便沿四经八脉侵袭蔓延。
呼吸间,林锦的额头鼻尖溢满汗珠。
“听说了么?她纵火烧死了太师!”
甬道边,宫婢杵着扫帚,吐着嘴里的甜瓜籽,说道:“要我说,就罚她跪了一天也太便宜她了,依她这屡罚不改的顽劣脾性就该狠狠重重地罚”
另有位宫婢低头虚扫落叶,大声说道:“春红姑姑,谁让人家是高贵的长公主呢,那可是金枝玉叶、掌上明珠!”
林锦却并未置理宫婢两人。
这么多年来,嘲讽奚落她的话过耳千百句,这般程度倒也不算不能容忍。
林锦换了口气,吃力迈着步子。
两个宫婢见她势弱,对视一眼,会意偷笑。
春红随意地扫了扫空气,几步扫至林锦身旁,趁与她擦肩而过之际,挥起手中的扫帚,照着林锦的腿窝猛地一敲。
林锦失了重心,旋即朝前扑跪,膝盖骨砸在地上,下半身疼到麻痹。
她眉头一拧,咬紧牙关,硬是忍住不吭一声。
宫婢两人戏弄得逞,捧腹大笑。
林锦仰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春红。
她面上素净,周身上下也并未佩戴任何配饰,单薄清瘦的身子跪在那,却意外显得威严赫赫。
春红不禁脊背发毛,手一抖,扫帚砰得掉在林锦膝前。
自觉拂了面子,春红只得低头掸掸袖子上的灰尘,装作有意为之,窘迫地咳嗽两声。
林锦以手撑地,借力缓缓起身。
另一位宫婢揽过春红的胳膊,语气格外谄媚:“春红姑姑,今日中秋佳节,我们不与她浪费时间。皇上在集英殿设宴犒赏百官,也赏了银两甜糕给当值宫人,不如我们也去瞧瞧?”
“这条荒僻地界也确实没什么可打扫的,”
春红单挑眉毛,清了清嗓子:“除了华殿司一人,也无他人造访啊!”
林锦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冷汗砸在地上,发出滴答响动。
宫婢立马迎合春红:“华殿司三不五时的就来逛逛,且都在日落黄昏之后,这孤男寡女,”她放慢语速,装作惊讶地道,“不会宫里要添位小官人了吧!”
“还是你最会说话,”
春红心情舒畅,欣慰地道,“待我晋升,下一个姑姑的位置定是你的!我那还余了些给《大霖逸闻》提供线索得来的报酬,一会儿都赏赐给你。”
两人笑着携手转身离开。
宫婢喜上眉梢,没来得及出言道谢,耳边突然传来春红凄厉的尖叫,身子也被春红拽倒。
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浑身被石子咯得酸疼,耳鸣阵阵,头脑晕眩,恍惚见林锦竟抄起了扫帚,追打翻滚在地的春红。
林锦怒道:“你一个扫地的奴才,对孤出言不逊,还敢妄议殿前司,孤看就应该拔了你的舌头,滚水灌进去,再也张不开嘴!”
扫帚竹枝尖锐,划破春红的脸颊手臂,数颗血珠盈盈滚落。
春红躲闪不及,无力还手,气急败坏之下,道出的话更加冒犯无礼。
“我亲眼所见,你媚态尽显,勾搭诱惑华殿司,与他眉目传情、无媒私通!你们真是不要脸的杂碎,狼狈为奸,骂你的时候怎么还落了他?!”
他人眼中,林锦的名声卑劣不堪,可谓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可华殿司不该平白受她牵连,蒙受污名。
扫帚打断了,林锦便忍痛大步一跨,骑在春红腰间。手攥成拳,猛捶狠击,声音沙哑。
“往日你对孤不敬,孤并未深究,可你愈发猖狂挑衅,藐视当朝高官,散播谣言。断会给人编排定罪,你全族上下有几个脑袋够砍?”
春红气急怒骂:“林锦,你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你当自己是什么高贵的人物?为非作歹,劣迹昭著,连皇上皇后都厌弃你,将你丢在冷宫不管不问。我要是你,我早就羞愧难当,自裁以谢罪!”
“天家之事岂容你个奴才置喙?”
林锦用尽全身力气扇了春红一巴掌,打得春红头晕目眩。
“想死,不如现在。”
惊雷炸响,顷刻大雨如注。
林锦牢牢钳制春红的腰身,任春红手脚胡乱抓踢,也不允她移动分毫。
在春红的认知里,林锦生性懦弱,以往无论她如何讥讽,林锦都不敢在她面前反驳造次,以至于尽管林锦出人意料地动手反击,她也以为骂上两句就能吓退林锦。
阴冷的雨水灌进鼻腔,呛得春红肺部抽痛。
感受到来自身上人凛冽的杀意,春红哽咽道:“快,过来,救救我!她真的要杀……”
头顶苍穹银蛇狂舞,雷声轰鸣。
林锦扼住春红咽喉,手臂青筋暴突,力道逐渐加重。
她对一旁怔楞已久的宫婢道:“还不滚,凭你也想救她?”
春红肺部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濒死的窒息感使她肝胆俱裂,死死扣着林锦的手背,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官位、钱财,都给你……快救我……”
闪电晃亮照遭。
林锦面色苍白,双目血红,干裂的嘴唇因方才嘶吼牵扯而血迹斑斑,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又一记惊雷倏然劈下,惊得宫婢魄散魂飞,汗毛战栗。
宫婢涕泪横流,猛然醒悟:林锦当真起心动念、决意掐死春红!
她颤巍巍地说道:“好的,奴婢这就滚开。”
宫婢手脚并用地爬起逃遁,模样落魄不堪,似只断脊野犬。
春红求援无望,眼眸涣散,嘴巴一张一翕:“奴错了,别杀我。”
林锦微微松了手,皱眉喝道:“大点声!”
春红猛地张口呼吸,眩晕欲呕,声若游蚊:“奴再不多舌了……全是奴胡说八道。长公主与华殿司清清白白,举止端正,无逾矩不妥之处……”
“若孤日后听见了有损华殿司声誉的流言,孤第一个拿你治罪。”
林锦利落起身,睥睨春红,素手隐于背后,威胁道,“别忘了,连太子太师都是孤的掌下游魂。”
春红早已魂飞魄散,她翻身跪下,连连磕头谢罪。满面泪水混合污泥,髻乱钗横,骇然瑟缩。
她悄悄抬头觑见林锦面色愠怒、缄口无言,忙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逃远。
四下无人,唯雨声哗哗。
林锦袖中皓腕颤颤发抖,长气吁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午时她被扣上烧死太师的罪名,在碎石堆里跪了半日,粒米未进。
方才她爆发力气教训春红,全凭精神毅力支撑,若再与春红多僵持半刻,恐怕林锦便将精气耗竭,给了小人报复之机。
林锦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雨水,消解口干舌燥,又忽地自嘲笑出了声:“雨露下肚,倒也不算腹中空空。”
她复拎起湿重的裙摆,拖行钝痛的双腿低头赶路。
不知走了多久,大雨倏然停止。
林锦狐疑翘首,一顶朱红绢伞遮在头顶,雨滴顺着伞边悬坠的璎珞落在撑伞人的肩头,打湿的牡丹更加妖艳怒放。
“母后?”
林锦不可思议地后撤一步,冷雨浇头,寒凉彻骨,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迟疑片刻,她颔首行礼,疏离地问道:“母后怎会来此?”
皇后笑意盈盈,提起手中的楠木食盒:“今日中秋,食些月团,祛病消灾。”
林锦并未接受皇后的好意,只低头问道,“天寒雨凉,不知母后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中秋食月团乃习俗礼制,理应吃些,”
皇后眉心一皱,上前将林锦笼于伞下,嗔怪道:“下雨却不撑伞,是要将自己淋病了不成?”
林锦纵火烧死太子太师而罚跪一日的事情,无论是洒扫甬道的宫婢还是贩鱼卖肉的百姓都了如指掌。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却对此事毫不知情,还怪罪刚刚服完刑罚的林锦不知避雨。
潮湿雨气隐隐泛着苦涩的中药味,一呼一吸间,林锦心头亦是苦楚翻涌,开口道。
“母后抱病前来,并不仅是为了关照儿臣吧?还请母后有话直言。”
皇后叹了口气,遥望天边,怅然道:“大霖与南蛮积怨颇深,年初时矛盾陡然锐化,两方百姓于边境爆发数起乱动,死伤惨重。两国态势愈发紧张,若不适时缓和,一场鏖战避无可避。”
林锦神色淡然,似并未听进去。
皇后继续道:“大霖近年专重休养生息,军力涣散。贸然交战恐不敌南蛮。权宜之下,唯有议和。圣上再三思量,不得不忍痛割舍珍宝……”
“这与儿臣何干?”林锦耐心耗尽,打断皇后,“儿臣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皇后拉住林锦,迫切地道:“今夜子时,你便启程前往南蛮,与南蛮主和亲维系两国和平。”
林锦眉头紧锁:“和亲?”
怪不得烧死太子太师的惩罚只是跪上一日,也怪不得多年未见的母后会突然造访,原来所行所举都是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去和亲。
林锦听见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沉了下去。生平第一次向母后提出抗议:“儿臣不会去。”
“南蛮地处一万八千里外的荒漠,气候奇热、言语不通。南蛮主已年逾六十,性情古怪残暴,偏好强掳宗亲幼女做娇妻美妾,玩弄厌腻后或将其拆骨入腹,或投入兽场任由猛禽恶斗嗜杀……”
她直视皇后,试图从她眼眸中找到疼惜或愧疚的情绪,发问,“父皇母后,可是不想要‘珍宝’的命了?”
皇后目光躲闪,只道:“护国安民,是你身为大霖公主应尽的责任。”
“呵呵,”林锦摇头苦笑,“大霖公主?”她低声重述,喉头刺痛。
手背尚有几道抓痕猩红醒目,是春红求生挣扎时指甲划破留下的痕迹。遍身皮肤青紫淤伤不散,每逢天寒,肩肘膝盖酸胀麻痹,是常年替太子领罪受罚又治疗不当落下的顽疾。
还有那些扎入她脊背血肉的鄙夷轻视的目光,她洗不脱的污名……
天下无人尊她爱她,皆视她为河底烂泥,却在需要有人奉献牺牲之际,想起她还是大霖高贵的公主。
深吸几口气,林锦理清思绪,分析道:“父皇痴迷求仙长生,无心朝政。太子天生弱知、胸无点墨,盖无治国理政之能。通看全朝,唯徐、刘二相会提出和亲之举。”
“请问母后,提议之人是徐,还是刘?”
皇后怔怔地看着林锦,半晌后柔声道:“圣旨已下,和亲仪仗已在南门候着了,谁提出的又怎样呢?”
“大霖从未有过让女子和亲止戈的先例,”林锦眸光锐利,反问,“未战先怯,屈辱求和,提出决议的人可对得起大霖先祖?”
紫电撕裂墨色的天空,雷鸣声向天际翻腾,余音消弭,皇后久久不言。
林锦抬步,道:“母后不说,我便自己去问。”
“林锦,”皇后扔掉楠木食盒,转手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颤抖地横在颈前,道,“抗旨不尊便是不忠不孝!母后宁愿自戕于此,也纵不得你肆意胡闹!”
“圣上口谕,你若敢抗旨不尊,挑断四肢经脉也要送上和亲仪仗,”
皇后饱含关切地提醒道,“看在母后的份上应下吧!若一味抗拒不从,落个身残体障、卧榻度日,那就不体面了。”
“不体面?”林锦冷笑道,“想来母后是大霖最体面的人了,不想听见的话语可以装作没听到,不想看见的事情也可以装作没看到。”
她顿了顿,沉声道:“但唯有一事儿臣要告予母后。儿臣曾受先师教诲,明理识节,知何事可为,而何事不可为。儿臣可以替皇弟抗下罪责、背负骂名,但是儿臣不会违逆祖辈气节,折断脊梁,向蛮帮摇尾乞和。”
雨夜的寒意浸透薄衫,皇后打了个冷颤。
她持稳伞柄,从头到脚将林锦扫视一番,道:“话不虚传,想必你真与那华卓交往过分,没了清白之身,这才惭愧无颜嫁于他人。”
林锦呼吸一滞、心痛难捱。
自太子弟弟出生以后,她们母女二人就似被一张无形的屏障隔开,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尤是太子三岁不语,御医诊断其弱识无智,一夕间,皇后对她的态度更加冷若冰霜。
她从没做错什么,一言一行小心谨慎,唯恐哪里失了规矩。
可是太子头脑弱智、不通事理,又被父皇母后宠得性情乖张、暴躁易怒,惯常在宫中恣意妄为、惹是生非。
父皇母后整日愁眉不展,一边要遮掩大霖太子头脑患疾的皇室丑事,一边又得为太子遮掩过错、维护名誉,以免遭人口舌。
她为了替父皇母后排忧解难,为了承担所谓皇室长女的责任,心甘情愿认罪领罚。任由罪名傍身、流言裹挟。
皇后明明是知道内情的,知道那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都是因何而起的,现下却反倒靠流言所述来判定她的为人,认定她失了贞洁,无颜与人和亲。
林锦抹去眼角的雨滴,迈至皇后身前,挥臂敲击皇后持刃的手腕。
匕首摆脱桎梏,顺势飞旋,又急速降落。
瞬息之间,刀刃重新逼迫于皇后的颈项。
这次持刃的人换成了林锦。
林锦眼底猩红,悲咽道:“跪得久了,大家只觉得儿臣就那么高,理所应当的藐视儿臣,认定一切坏事恶事都出自儿臣的手笔,连母后也无出其外。”
她叹了口气,释然地道:“既然连家人都不再信任儿臣,那么即刻起,儿臣便不会再领认太子犯下的罪责。”
刀锋折射泠泠寒光,皇后面色煞白,瑟瑟颤抖的脖颈隐现一条细细的血痕。
林锦收回匕首,从怀中抽出一张干净的巾帕,端正叠好,轻柔地贴附在皇后脖颈的伤口上。
“至于和亲……母后威胁不到儿臣。儿臣珍惜自己的性命,更珍惜大霖的气节。无论于公于私,和亲都绝无可能。”
她的语气强硬坚定,不容半分转圜余地。
皇后慌张地拽住林锦的衣袖,语气近乎恳求:“圣上还在宴饮百官,你不可以唐突冒犯。”
林锦甩开皇后的手,心灰意冷地道:“再不去,难道还等着被挑断手筋脚筋再哀求他收回成命吗?”
林锦死死攥着匕首,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最后小跑了起来。
月亮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中钻了出来,卵石铺就的甬路上,盛满月光的水洼似明镜般透亮,林锦飞奔疾行而过,踏碎明镜,水花激溅。
她的耳边风声呼啸,湿冷的空气涌入喉头,满口血腥。
“一定要揪出是哪个奸臣不择手段!一定要找到化解两国矛盾的良策!”
甬路湿滑,一脚没踩稳,林锦扑倒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跳动剧烈,眼前浮现斑斑黑影。
幽暗的世界陡然间闯入一抹金色的身影,林锦眯着眼瞧去,那抹金色的身影在片刻驻足后朝自己快速移来。
“公主怎么在这儿?”华卓惊讶地问道。他扶起林锦后稍稍退远些许,从胸前挡甲后掏出了一个圆鼓鼓的布帕,“集英殿刚散了宴,臣给公主包了些吃食,正预备给您送过去……”
“我要去集英殿,”林锦抓住华卓的护臂,咽下一口血沫,道,“快带我去集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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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锦其实很温婉守礼的,教训春红有些狂躁,是因为春红真的冒犯了小锦的底线,也正是有了第一次成功的反击,后面小锦才敢于对忍无可忍的和亲安排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