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池都干了,怎么化龙啊

作者:小牛蹦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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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文


        天刚蒙蒙泛出鱼肚白,邓小树沙哑的吆喝声就穿透了大通铺的鼾声。
      早饭是车马店“施舍”般的稀粥,清汤寡水得能照见人影子,配一个小孩拳头大、掺了大量野菜甚至吃得出沙砾感的窝窝头。
      饺子两口吞掉那点可怜的硬疙瘩,又面无表情地灌下三大碗能数清米粒的粥汤,胃里的空虚感才稍稍平息。
      铜钱微微发热,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
      厨子揪着个小伙计的耳朵,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厨房里压抑的咒骂声断断续续飘出来。
      “东西是你放的!丢了你说不知道?!你这吃里扒外的贼骨头!”
      小伙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颤抖:“真不是我啊叔!俺昨儿放进去时明明数好了的!就……就少了两个鸡蛋!冤枉啊!呜呜呜……”
      饺子端着空碗的手顿了顿,目光掠过蹲在厨房里那张涕泪横流的脸,想到昨晚那个瘦小的身影,心中默默道了句抱歉。
      昨晚饿的睡不着,她跑去厨房喝口水,却发现厨房里空无一物。
      水没喝到,偏撞见个偷蛋贼,个子小小,跑的快快,一个鹞子翻身就从窗户里飞出去了,连乌鸦这会预警的家伙都没发现,可是丢了好大的脸。
      她抹了抹嘴,将空碗摞回筐里,摸摸脖子上的红绳铜钱,沉默地汇入走向码头的人流中。
      这是阿翁临终前交给她的古铜钱,他气若游丝的交代似乎仍在耳边:“带着这传家宝……去天下……闯荡……终有一日、会成龙……”
      成龙?约莫是老人家期盼孩子有出息吧!
      那天,她吃到了阿翁包的饺子,那也是她迄今为止最后一顿饺子,素馅儿饺子在口中爆汁儿,她的眼前竟看到阿翁的一段记忆。
      他在暴雨后的森林里,看到了一条血肉模糊、浑身焦黑的长条生物,他骇的双腿一抖,跌倒在地,望着那东西头上的角,下意识喊了一句:“好大一条龙!”
      阿翁看到的……真的是龙?我……到底是什么?这“成龙”的路,又在哪里?
      可是,她所有的疑惑都无从得到解答,阿翁去了,带着他的秘密,永远的离开了她。
      而自从戴上这个红绳铜钱,她就开始看到许多奇怪的东西。
      心中的疑窦像一团越积越厚的阴云,逐渐笼罩她的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邓小树领着他们找到昨日那个瘦猴似的许管事。
      对方眼皮都懒得抬,只挥了挥手。一个酒糟鼻通红、眼神像钩子般在每个人身上剐蹭的小头目上前,目光看到饺子白皙清俊的脸时,眼珠子“刷”的亮了,将他们带到一堆麻袋旁,每人发了一块粗糙的木牌。
      牌子轮到饺子时,红鼻子的手指轻轻划过饺子掌心,她下意识想给他一个耳刮子,却瞥见远处邓小树正与瘦子管事在角落低语,声音压的极低,隐约能听到模糊的带着方言腔调的“抽水”字音。
      邓小树脸上带着谄媚且愉悦的笑,这笑是做成了什么事情的满足感,瘦子管事递过来的铜钱袋子一闪就被他塞进怀里。
      乌鸦嘀咕:“咦?你们那傻里正拿了什么……叮当响……”
      不等饺子回答,就听到一声呼喝。
      “牌子拿好!下工凭它领钱!弄丢了,哭死也没用!”红鼻子扯着破锣嗓子喊,唾沫横飞。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饺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估量和一丝令人不适的粘腻。
      他从头到脚将她“丈量”了一遍,尤其在那双骨节分明却蕴藏巨力的手、以及粗布衣下线条流畅结实的手臂上停留许久,最终定格在她沾了尘土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在这腌臜污浊之地,这张脸白净的格格不入,有种刺眼的美。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故意提高了声调:“哟!没人跟你搭伙儿?就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儿,扛得动?”语气里满是轻佻和不信。
      “行!”饺子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皮都没抬一下。
      红鼻子被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奚落话卡在喉咙里,只得干咳两声掩饰尴尬,不耐烦地挥手:“那还愣着干啥?干活去!耽误了军粮,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码头的喧嚣与车马店的窒闷截然不同,却同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今日的活计是搬运漕粮。鼓囊囊的麻袋,每包足有两百斤,通常需两个壮汉合力抬起。
      货仓里人声鼎沸,汗气蒸腾。
      轮到饺子时,只见她俯身,单手抓住麻袋封口,腰身一拧,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那沉重的麻袋竟如无物般被她轻巧地甩上肩头!
      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旁边等着搭档的力工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下巴掉了一地。
      “我滴个亲娘嘞!这……这还是女人?”
      “嘘!小声点!昨儿码头那石狮子……忘了?”
      “就是她?!”
      “真不愧是女力士啊!我还当传闻夸张嘞!”
      “夸张?你是没看到桥头少了一只石狮子?!”
      窃窃私语在沉闷的空气中迅速蔓延。
      整个上午,饺子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汗水浸透粗布衣,又在冷风里凝成盐霜,肩膀和手被粗糙的麻袋磨出刺目的红。
      可她搬运的数量,竟生生压过了许多老力工!
      正午的梆子声敲响,如同短暂的赦令。码头喧嚣稍歇。
      工钱要到日暮才结,午餐需自理。
      有家底的拿出自带的干硬饼子默默啃食;稍宽裕的,踌躇着走向码头边缘冒着热气的小食摊;更多的,则只是寻个避风的角落,灌几口凉水,捂着空瘪的肚子,等待下午的酷刑开始。
      饺子属于最后一种。
      早上那点稀粥窝头提供的能量,早已在疯狂的劳作中燃烧殆尽。
      胃里的那只“手”又开始拧绞。
      红鼻子作为监工和计数者,那双带着粘腻审视意味的眼睛,如跗骨之蛆,总能在攒动的人头中精准地捕捉到饺子的身影。
      那目光,混杂着惊异、算计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垂涎。
      衣襟内,乌鸦用只有饺子能懂的意念低声咒骂:“恶心!下流胚!再看!再看鸟爷啄瞎他的狗眼!”
      每被那目光扫视一次,它就在饺子怀里愤怒地扭动一下。
      日头西沉,筋疲力尽的力工们终于盼到了放工的梆子。
      红鼻子扯着嗓子报数,当念到“包饺子,一百零八包!”时,人群为之一静,随后炸开了锅。
      “女力士”的称号长了腿儿似的传遍了码头,就连昨日信誓旦旦说着女人做不了码头活计的瘦子管事,也满意的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一双三角眼里满是对自己英明决策的得意。
      领钱的队伍在瘦子管事的桌前排成长龙。轮到排在末尾的饺子时,那瘦猴管事眼皮一翻,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且刚刚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牌子!”
      饺子递上木牌。
      瘦子管事慢悠悠地核对红鼻子递来的记录簿,眼皮都没抬,随手丢过来一个瘪瘪的粗布钱袋,钱袋上似乎还沾着酱肉的香味儿。
      饺子没动,掂了掂钱袋的分量,解开绳口倒出里面的铜钱。
      叮叮当当,不多不少,二十五枚黄澄澄的“开元通宝”躺在掌心。
      “昨日说好,三十文。”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让周围的嘈杂再次安静下来。
      瘦子管事终于抬起了他那双三角眼,浑浊的眼珠里满是讥诮和漠然:“就这么多。水钱、绳钱、孝敬爷的钱,不是钱?”
      他嗤笑一声,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爱要不要,滚蛋。”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饺子头顶!
      攥着铜钱的指关节瞬间绷紧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然而邓小树“拳头收着点”和她的承诺在脑中轰然回响,那紧握的拳头,在袖子里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究还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力道。
      她将二十五文钱默默揣进怀里。铜板硌在手心,比石狮子还沉,压得指节发白。
      阿翁说过,“忍不是怕,是等”。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哼!”瘦子管事鼻腔里发出一声得意至极的冷哼。
      衣襟内,乌鸦的愤怒几乎化为实质,喉咙里滚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咕噜噜”低吼,小小的身体气得发抖。
      它真想立刻飞出去,在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留下点“纪念”!
      “白动。”饺子冰冷的手指隔着粗布,轻轻按住了它躁动的小脑袋。
      二十五文能做什么?
      在这米珠薪桂、人命贱如草的乱世襄州,二十五文可以买到五个干硬得硌牙、还不如拳头大的杂粮饼;或者三个撒着可怜巴巴几粒芝麻的胡饼;又或者……小半斗最糙、掺着沙砾的陈米。
      而五个杂粮饼,甚至填不满饺子这副身躯一顿饭的窟窿。遑论支撑明日同样沉重的劳作?
      直到此刻,饺子才真切体会到村里人对“襄州打工”的幻想有多么天真。三十文?不过是这吃人码头上,一层薄得可怜的、随时会被踩碎的浮沫。
      码头灯火次第亮起,夜市的喧嚣竟盖过了白日。
      人流摩肩接踵,许多脸上漾着收获的笑意,在码头的摊位上拥挤着买自己想要的食物。
      芝麻脆饼的麦香、羊肉汤饼的鲜香,混着劳作了一天的人身上的汗臭,冲进饺子的鼻子。
      她不适的打了个喷嚏,却在人流中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邓小树从怀里鼓囊囊的钱袋里抓出一把,美滋滋地买了一碗带肉的汤饼,正大口大口的吹着热气。
      乌鸦“啧啧”出声,“你们那个里正吃得倒香,也不怕噎着!他拿的钱,怕不是从咱们工钱里抠的?”
      饺子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她在集市最边缘的摊子上,用二十五文钱换回五个干硬的杂粮饼。
      又厚着脸皮,向摊主要了半壶热水。
      像所有力工一样,她寻了个背风的墙根,蜷缩着蹲下。
      就着那点微温的水,她狼吞虎咽地将五个饼子塞进胃袋。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虚假的饱腹感。
      五个饼子下肚,再灌上半壶水,食物在胃里膨胀开来,那只绞的“手”终于暂时松开了。
      但身体深处传来的,是更深的疲惫——这点食物,仅仅够支付今日透支的“本金”而已。
      耳边是小贩嘶哑的叫卖:“三文一碗!驱寒解乏!透瓶香咧!”劣质酒气随风飘散。
      不远处,一个瘦小的洗衣妇抱着比她人还高的沉重衣筐,她红肿溃烂,流着黄水,步履蹒跚,嘴里绝望地咒骂着:
      “洗一筐才两文!手都泡烂了!两文钱!连个麦饼都买不到!这日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又见不远处有两个码头喽啰抬着一个干巴得像枯树皮似的老头走过,他们边走边骂:
      “这老东西,真是晦气!怎么不自己死远点!还得劳动我们兄弟俩!”
      “妈的,轻飘飘的,还没一袋粮沉!”
      明天的饭在哪里?饺子望着浑浊的汉水,水面倒映着残破的“醉”字招牌和灰蒙蒙的天。
      答案,或许只有明天那沉重的麻袋知道。
      “饺子,明天咱们还来吗?”乌鸦显然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连忙找补:“钱太少了!况且,咱们是来找传中中的……”
      话音未落,颈间的铜钱再次传来异动!
      比初到码头时更轻微,但更持久,带着一种规律的、冰冷的脉动。那脉动牵引着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将她的注意力拉向江心某处深沉的黑暗。
      同时,乌鸦猛地从她怀里探出头,黑豆眼死死盯着江心某处黑暗,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饺子......不对头!”乌鸦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炸开的羽毛刮蹭着她的锁骨,“那底下的‘铁锈味儿’......变浓了!锁链在响......哗啦啦......像什么东西......翻了个身?”
      “咱们来襄州路上,你那老乡说的汉水里面有蛟龙,不会是真的吧?!”
      饺子按住灼热的铜钱,那里传来的脉动正与江心的黑暗彼此呼应。她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饼渣。
      “真的假的,”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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