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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重逢
姬珩脑海中闪过白茫茫一片,刺痛和窒息消失不见,全身只剩乏力,像极了当年逃荒时饿晕的感受,她不得不感叹酒仟还真是无所不能。
鼻间萦绕一阵烤肉香,姬珩勉力睁开双眼。
酒仟惊喜道:“小姐你醒了!”她转身放下托盘,摆弄碗筷时嘴也不停,“这领头的真有几分医术,还很好心呢,你看他还给了我们两只兔子~”
“我们从扬州府走到辽周郡,还是第一回遇到给流民吃肉的,可惜他不要老爷做他的幕僚,老爷也真是的,去他那里当兵也可以啊,非说人家是叛军,夫人都被气倒了!”
“听说做齐潋的兵每日都能领饭,还能惠及家人,老爷倒是一个人吃饱全家都饿,就这些还是我偷偷给您藏的,您快吃吧~”
酒仟回身只看到小姐单薄的背影,“哎小姐,小姐你穿上衣服——”她抓起外袍就追了出去。
帐外,曲直在向主子汇报今日的巡查情况,余光看见姬珩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周围都是男兵,远处也有人慢慢聚过来了,她不得不开口打断。
“主子,那位衣衫不整的姑娘似乎是姬小姐。”
齐潋闻言转身,恰好和姬珩四目相对。
姬珩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人物生动,风也刺骨,那张脸逐渐放大,往日初见的心境也越发清晰。
心有惊雷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
姬鸿哪只眼睛将人看成了叛军,等她醒来一定要先把他戳瞎。
亏空已久的身体被冷风一激,心情刚一放松就是铺天盖地的劳累,姬珩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齐潋手快,一把揽住晕倒的姬珩,看她寒冬腊月只穿一件中衣,解开自己的大氅把她包裹严实。
眼神扫过她血色不足、美色有余的脸,齐潋不免疑惑,怎么哪里都有不遵医嘱的人?但还是把她抱了起来,只能期待乱世之下的男女大防不包括大夫,不然她就得和自己做一对假凤虚凰。
后悔死她。
没走几步,齐潋被姬珩同行的女孩拦住去路,她朝自己伸手要接过姬珩,但她细胳膊细腿儿,人也比姬珩矮几公分,齐潋直接绕过她。
帐内,姬鸿正狼吞虎咽,只见齐潋把姬珩抱进营帐,还径直走向床榻,他昨日自荐被拒的恼怒再次升腾,便想借题发挥出了气再说。
一迎上去他就注意到女儿长开的眉眼,细细回忆起来女儿今年已有十七八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齐潋,倒是十分合适。
否则这年景只能砸在手里了,毕竟给得起粮食的未必护得住粮食。
姬鸿把满是油光的嘴一抹,明褒实贬道:“齐小将军又救小女一次,可惜阖府上下无以为报,不过小女三岁开蒙,五岁成诗,及笄延请闺塾师,谋略虽是比不上我,但也称得上花中解语,不知齐小将军是否介意与女子共事?”
“介意。”齐潋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越发温柔。
她知道姬鸿打的是什么算盘,他并不是第一个,却是说得最冠冕堂皇的,‘卖女’也不忘记抬高自己。
听说他是灾荒前吃了妻家的绝户才活到现在,但是一个男人带着三个女子成行,三个女子都没死在逃荒路上,这才让吃绝户这件事情变得有争议。
可是在齐潋看来,谁能否认他想的不是三个移动粮库呢,好一些的就在自己这样的人这里变现,坏一些的……
曾经不敢细想的,来到这里近二十年,见过万般惨状,也就敢想了。
姬鸿气得面皮发烫,他这辈子练的就是这一张嘴和以退为进,齐潋让他毫无用武之地,他总不能像对夫人一样对着齐潋这个男人下跪流泪扇巴掌让他心软吧!
让他更气的是,脱了这一身皮,齐潋他也是四条腿的动物,装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了?
当他不知道呢,军营可都在传,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去当地最大的青楼。
床边的酒仟再一次擦去小姐脸颊上的药汁,语气无措,“这药也喂不下去啊,齐将军你有什么办法吗?”
齐潋直接把药接过来,很快就喂完了药,离开姬家女眷的营帐。
还好自己来之前是个医生,不然靠影视剧的知识储备只能嘴对嘴了,好险好险。
夜半,姬珩悠悠转醒,头疼欲裂,她习惯性去摸索枕下的私印,黑暗中无意碰倒什么,惊醒了酒仟。
酒仟一开口,姬珩又想起梦里啰嗦的酒仟,当时她还是跳脱的性子。
家中解散下人,酒仟是唯一一个拿回卖身契还要陪自己一起北上逃荒的,在此之前她对此人毫无印象,看酒仟手无缚鸡之力没什么威胁就带上了,也是怕她甫一出门就入狼窝。
没成想灾荒追上了他们逃荒的速度,一时间饿殍遍地,生命垂危的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分食。
许是酒仟得上苍庇佑,总能选出最安全的路线,甚至后来重伤也安然无恙,也许她就是那时被天外之人选中的吧。
灯燃,一室昏黄。
姬珩看着眼前尚在豆蔻的酒仟,满心诧异。
她似乎,也被选中了。
姬珩来到母亲的床边,看母亲早生华发,思绪万千,没想到时隔数载春秋、两度生死,还能再次见到母亲。
所谓富商小姐攀附功名,其实是穷酸秀才鸠占鹊巢,前世多蒙昧,上天也看不过眼让她们重来一次。
上一世姬鸿在投靠被拒之后,愤然决定放弃齐潋,暴怒之下也不听酒仟的劝告,导致他们正面迎上了一股流窜的匪徒。
冲撞之下两两分开,姬鸿无能,让母亲又被流民抓走,而她们之间相隔太远,就是酒仟也鞭长莫及。
等酒仟带着她向母亲的方向赶去时,只见一滩鲜血汨汨流出,酒仟转身回抱,死死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
最终,只收回了一副人骨。
姬珩也因此得知齐潋多停留两天正是为了除掉这群匪徒,仅仅两天,就看到了她外强中干的父亲,被啖肉饮血的母亲。
她甚至横生怨恨,若是齐潋不拒收幕僚,若是齐潋不追杀匪徒……死的人,会不会就不是自己的母亲?
转眼看到姬鸿,她又打消了这份妄念。
因为姬鸿永远会一意孤行,因为姬鸿永远会袖手旁观,而母亲也习惯视阴影为高山,她甚至不曾见过高山。
后来放眼天下,这样的双亲比比皆是,却只生出一个齐潋。
姬珩的母亲下葬那天,也只有齐潋来吊唁,入夜,她让酒仟打晕曲直,独自去见齐潋。
要是有第三人,自荐也变自荐枕席了,与其成为别人的筹码,不如当做自己的手段。
齐潋答应合作,她成为了他唯一的幕僚。
后来姬鸿官至宰相,仅仅是齐潋需要一个蠢货,而自己举蠢不避亲。
她不只想要姬鸿的性命,一命呜呼太痛快了,甚至不够他学会忏悔。
她要他得而复失、登高跌重、声败名裂,受车裂凌迟、俱五刑!
可惜的是她没有等到手刃姬鸿的那天……
婚后不久她就有孕了,自此她的功劳只能在齐潋背后,齐潋一离开,她就彻底陷入闭目塞听的状态。
明堂之下,百官装聋作哑,久居鲍肆不闻其臭。
所幸,她还是不负所托,传位齐溦。
在拿到密诏之前,她便模糊感受到齐潋属意齐溦,因为姬潮的姓氏是齐潋定下的,她当初认为这是暗示。
况且她对姬潮继位也是排斥,她的本意是清算姬鸿,击溃和他相似的既得利益者,甚至重构这个滋养他的时代,没想过要创造他的同类。
至于齐潋,她认为自己和齐潋在短期内是殊途同归的,哪怕齐潋只是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她也要借所有的力改天换日,没想到却是志同道合。
她猜齐潋才是第一世女帝,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此刻姬珩的身心还残留着对齐潋的怒气,她随手束发来到齐潋帐前,压低嗓音道:“曲侍卫,劳烦你通报一声,我要见齐潋。”
曲直一口回绝:“更深露重,主子歇下了,姬小姐请回吧。”
姬珩挑眉冷笑,一语道破真相:“是吗?那我不见齐潋齐将军,我要见齐潋齐小姐呢?”
寒光一闪,曲直拔剑直指姬珩的心口,即便察觉到酒仟伸出手,力度也不减丝毫。
剑身触到酒仟掌心就断成两截,曲直大骇,调转方向将断剑甩向酒仟,不料她毫不闪躲,中剑也冲向前来。
曲直当即闪身到姬珩身后,掐住她的喉咙威胁酒仟,“别动!”
“酒仟。”姬珩喊停酒仟,也不怕曲直取她性命,酒仟身负奇才,却从未主动伤人,她猜测是有什么禁制。
曲直上了手劲,怒问:“你究竟要干什么!主子有事,我必让你陪葬!”
姬珩也回以言语威胁,“曲侍卫可以去通报了吗?还是你更放心让酒仟去?”
曲直带着姬珩挪到营帐口,眼神一刻不离酒仟,而酒仟把剑拔出后血流不止也面不改色,曲直想不通这是什么妖物,她只能松手先去齐潋身边。
姬珩看酒仟半边身子都被染红,担心自己猜得不对,关心道:“酒仟,你感觉如何?需要包扎吗?”
“小姐,我骗了你,其实我感受不到疼痛,也不会感到饥饿。”酒仟低头,她甚至也不会难过,低头的角度只是运算的结果。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姬珩轻轻抱住酒仟,摩挲她的后颈,感觉到她歪头蹭了蹭自己的耳朵,便猫在自己的肩膀。
“姬小姐,主子请你进去。”曲直出声打断主仆情深的二人。
“你在外面等我吧。”
姬珩走进营帐后,曲直和酒仟分立左右,伺机而动,作警惕状,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让对方溜了进去。
听到动静齐潋也不抬头,继续整理近日的情报,讽刺道:“姬小姐学富五车,学的难道都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
“齐小姐也不遑多让,学的也是假以辞色、抛妻弃子。”
齐潋气笑,抬头盯着姬珩,“这从何说起,你既然说我是女子,何来抛妻弃子?姬小姐撒谎也要自圆其说吧。”
“不是女子,曲直为什么想取我性命?”
“不是女子,你们又怎么会在我有孕后判我死刑?”
“尤其是你齐潋,欺我瞒我,连对质的机会都不曾给我留下?”
姬珩步步紧逼,针针见血,“你计划用你的无限粮草招兵买马,是也不是?用你的神兵利器震慑朝臣,是也不是?”
“等时局稳定就要不告而别,是也不是?传位公主还要延续三代女帝,是也不是!”
姬珩走到书案前俯视齐潋,眼前人几度模糊又清晰。
齐潋的心思也百转千回,姬珩确实言中了自己的上位计划,还有她对继承人的设想,甚至知道那把格.洛.克.的存在,这些她连曲直都不曾讲明。
她正视姬珩的眼睛,语气染上心虚,“姬小姐很聪明,但是不怕我先把你打成妖孽吗?”
“好啊,那就再死一次,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自己儿子手里还欣慰些。”
“……”
齐潋观察到她下颌微微颤抖,内心动摇,开始害怕这些是真的发生过,也将要发生,低头又见纸上的墨被慢慢晕开,心里长叹一声。
姬珩目睹她起身离开,一举一动都和前世无异,掐着手指平复心情。
她并非要像被抛弃一般哀怨讨债,她是想取信于她再表明合作的,可是她的情绪太久没有出口了,撕开一个口子就是翻江倒海。
取到帕子的齐潋看她要用手去擦眼泪,从背后握住小臂把人转过来,拿手帕捂上她的双眼,微微按压,看不到她的眼睛才敢开口解释。
“我不会判你死刑,更不会揣测你的品行,我只会觉得和我绑定委屈了你,所以你也不要误会我,好不好?”
手下的帕子又热几分,职业本能让齐潋把人拥进怀里,她只能选择先帮她避开那个悲剧的开始。
“你还记得什么时候有孕的吗?”
眼前一黑,姬珩本能地胡乱抓住手边的衣服,听到这个问题只能一遍遍茫然地重复,“我没印象,齐潋,我不记得……”
背后的手越收越紧,她再次跟随本能环上齐潋的肩颈,闻到久违的味道才终于安心。
齐潋撤掉手帕,手又落在姬珩的后背,细细安抚,帮她捋顺呼吸。
“姬小姐?姬珩?”
齐潋感到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怀里的人温度越来越高,用脸测了测额温得有三十八九,她一边屈膝把人抱了起来,一边喊着曲直。
比曲直更快的是酒仟,她用手背贴上齐潋的额头,“39.8摄氏度,我去熬药。”
齐潋诧异地看着酒仟像风一样进来,又像风一样离开,等曲直走近她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连忙把姬珩放在榻上。
“以后姬小姐的饮食起居和我一样,人也与我同住,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让她独行。”齐潋叮嘱曲直,给姬珩掖好被褥。
曲直看主子小心翼翼的动作,也小声地问:“那……还叫姬小姐吗?”
“……先叫参军吧,日后以军师的身份在军中行走。”齐潋心里没什么底气。
“药来了。”
酒仟也不再装着无知小丫鬟,放下碗正要把小姐扶起来就被曲直拦住了。
两人你来我往时,齐潋让姬珩半躺在自己怀里,拿过碗开始喂药。
另一边,曲直给炸毛的酒仟递了递眼色,两人这才休战一起去营帐口守夜。
喂完药,齐潋又给姬珩擦脸,把人放平她才坐在床边注视姬珩。
既然自己是异世孤魂,重生也不是没可能,但姬珩带来的信息量太大。
比如不告而别,不知道是自己主动还是被动,看姬珩的反应,像是至死也没再见过自己,还有继位的公主又是什么际遇,都继位了却连姬珩都保护不了……
或许自己不能继续之前的怀柔策略了。
齐潋想着想着入了神,坐靠在床头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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