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海歧途

　　大副刚走没多久，就有人敲门。
　　当那个从塞西尔港上船的年轻水手神色紧张地端着托盘走进指挥室时，我意识到叛乱比我预想中的提前了。
　　“船、船长……您的茶。”他声音颤抖。
　　我一时没理会他，而是听着门外细微的声音——有脚步和压抑的喘息。
　　很多人。
　　门外还有别人作为备用计划，如果这杯茶没有把我放倒，他们会在门外直接杀了我或者抓住我。
　　看来没机会自杀了。
　　我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微笑着说：“原来还有茶叶储备吗？我还以为早没了。”
　　他不敢与我对视，眼神畏缩，支支吾吾好久才回答：“是总工程师找到的……”
　　这个可怜的家伙吓得连主谋都说出来了，我也没继续逗他，接过那杯“茶”。
　　我默默向上帝祈祷这东西是快速起效的毒药，要是慢性毒药或者别的东西，那我可能还得被这群人折磨一番才能死。
　　我慢慢饮尽杯中浑浊的液体，长时间没有吃过食物让我味觉有点失灵，我没尝出什么味道。
　　我把茶杯放回托盘上，那个水手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他没走，而是在一旁盯着我的反应。
　　我躺在指挥室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药效发作，但是没有应有的疼痛，而是麻木和眩晕感，我的身体失衡，指尖变冷，心跳减慢，身体像融化的积雪一样瘫软，视线一点点下移……
　　我在失去意识前想到这次不能死得轻松了。
　　等我从昏迷状态苏醒时，眼睛依旧难以睁开，身体也无法动弹，但我能听见声音，听见激烈又愤怒的争吵声。
　　“船长室全搜过了？！箱子全部撬开了？”
　　“我都说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文件和财物之外什么都没有！这神棍真的没有私藏食物……”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没偷藏东西！看他那个样子，从来都不慌不忙的，他肯定准备了保命的手段……”
　　“说不定大副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动大副，暂时维持现状。现在船上只有他能把我们尽快带到帕斯莫顿山了。”
　　“你难道想让我们饿死吗！”
　　“……如果确实没有食物的话，我们就剩下一个选择了。”
　　“别卖关子，什么选择？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意思估计是——我们可以先把船长吃掉。”
　　“……”
　　随后是漫长的沉默。没有争吵声，只有走动声和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他们用了嗅盐，还往我头上泼了一盆咸涩的海水，我抽搐着睁开眼睛。
　　我一眼就认出来这里是船舱最底层的仓库，他们点着灯，在场的有炮手、总工程师、瞭望员和几个船员，他们都胆怯似的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盯着我。
　　我张了张嘴，废了半天力才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几个音节，那个对我泼水的船员走过来给我灌了一杯水，应该是淡水。
　　我的喉咙好多了，这个船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悲伤地看着我，像是等待着什么。
　　我朝他做了个“上帝原谅你”的口型，挤在他眼眶的泪水冒出来了，他擦了擦眼泪小跑着回到炮手身后。
　　人类就是这样，做了错事就会想寻求原谅，不是因为真的想补偿对方，而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愧疚感——我也总是如此。
　　总工程师向前走了几步，但是没有到我身边，她是在凸显自己在这群乌合之众中的地位，向我声明她是主谋，亦是新的领导者。
　　现在她要在这些心中尚且有疑虑和恐惧的可怜人眼前立威了。
　　她看着我，语气严肃又略带惋惜地说：“船长，我的好船长，现在的状况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擅自妄为又急功近利，在准备不足的情况就在风暴海航行……现在我们都快要饿死了。这艘船上现在没有人站在你这边，你最好告诉我能让船员们活命的办法，这不是威胁，这是你作为船长的责任。你向来是个负责的人，不是吗？“
　　我笑了笑：“你们不是在讨论着要把我吃掉吗？除了吃还有什么办法？现在我目光所及处全都是鲜美多汁的肉……”
　　总工程师的眼神变得尖锐：“别再和我插科打诨了，船长。我跟你很久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寻找什么，但你和那些碌碌无为在海上漂泊的人不同，你目的明确，你知道很多凡人不该有的知识，你不会被任何神迹、诅咒、灾难和海怪吓到，我亲眼看着你在海上展现奇迹，平息风暴神和盐神的怒火……如果你还有别的手段，不管是仪式还是牺牲，甚至是你对大副做的那些事，只要你能救我们大多数人的命，让我们能有一半人活着回沦敦，我就把你放开，我将作为叛乱发起人随你处置，无论是走跳板还是拖龙骨我都心甘情愿——船长，我只需要您现在展现奇迹。”
　　总工程师态度坦诚，眼神直白，我荒谬地察觉到她是认真的。她或许真觉得我手里藏着别的手段。奇迹？她以为我是被封圣的圣徒吗？
　　在海泽上，付出什么才能得到什么，一切仪式都要付出代价。而我现在除了这条毫无价值的命以外一无所有。
　　她真把我当成丽姬娅的上帝了……
　　而哪怕耶稣也无法治愈神庙全部的麻风病人和盲人。
　　“没有奇迹了，总工程师。我只是个普通人。”
　　总工程师的表情变得扭曲。
　　“好！你是普通人，我们这些水手为你出生入死，我们爱戴您，但这次你为什么没有在灾难来临时站出来，像往常那样凝聚人心呢？你本可以做到的，如果你在这时候让我们‘抽签’，所有人都会接受，所有人都会为你隐瞒！你是害怕吗？害怕有船员回到沦敦后告发你唆使我们食人，把你送上绞刑架？不，你不是那种胆怯的人，你不怕绞刑架，也不怕死……你只是把我们放弃了！你做了一个船长最不该做的事！你抛弃了你的船和船员们，你不配当我们的船长！”我以为她会贬低我、辱骂我，但我在她眼里只看到了无奈和愤怒，“现在不得不由我来替你做这个决定……我来当这个罪人。我想活下去，船长，我们都想活下去。”
　　这和我没关系，反正我总归是要死的。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哑着嗓子说：“每个人都想活下去，但现在这个情况无论如何死的都将不止我一个，你们没办法靠吃我一个人活过将近三个月……或许我比你想得软弱，我没办法逼我的船员去食人，我不配当你的船长。现在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没有私藏物资，也没有别的解决方案，我身上有的就是我的全部，想吃了我就吃吧，我的血就是葡萄酒，我的肉就是面包……”
　　“闭嘴！”炮手脸色有点发白，转过头对总工程师说，“不行，我做不到……这太恶心了。”
　　总工程师斜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觉得他藏食物了吗？你现在去审问他啊？”
　　“我说了我做不到！你没看出来吗？这家伙猜到一切了！这家伙知道我们要推翻他，知道我们要下药，知道我们要吃了他！这家伙是个疯子，审讯疯子没有意义……你们真是都疯了！”炮手对总工程师吼道。
　　总工程师冷笑一声：“哼……算了，胆小鬼。来，把‘神父’的衣服掀开，我们看看他身上还有几两肉能吃，我猜他那黑袍底下早就瘦骨嶙峋了。”
　　总工程师转过身拍了拍一位船员的肩膀。
　　那个船员哆哆嗦嗦地走过来把我的袍子解开，他小心地没碰到我的十字架，甚至也没过分触碰我的皮肤，我听过他的告解，给过他建议和安慰，而这是他给我最后的尊重。
　　我的身体被海水浸湿后又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我的身体。
　　“神圣的耶稣……”瞭望员喃喃着，低头祈祷了一下。其他人也有些恐惧或震惊地盯着我的身体。
　　他们的表情让我想笑。
　　我的身体或许真的堪比耶稣受难时的状态，疤痕遍布又瘦骨嶙峋。
　　有些伤是在文登湾留下的，有些是在盖德的哀悼留下的，有些是在手掌帝国留下的，我也曾与海盗进行过接舷战，被刺客开过枪……
　　每一场战斗我都参与过，他们本不应当对我的伤疤感到陌生，但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暴露自己衰弱的模样，或许是我遮掩得太严实，这让他们遗忘我曾与他们一同战斗。
　　我有些恍惚地想到，能看见我这身体还面不改色的恐怕只有大副了。
　　是的，不管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我受了多严重的伤，我始终都是他的船长。
　　他不会恐惧或忧虑，他始终平静又坦然地接受我的一切……
　　就像尸体一样。
　　我说：“我饿了，船员们，我像你们一样饥肠辘辘。现在做你们该做的吧，如果不想给我个痛快的话，我请求你们给我留一份食物——哪怕是我自己的肉。不然我的胃酸早晚会把胃腐蚀干净。”
　　我看了一圈这些人，最终把视线落到了总工程师身上。她可能是最不情愿我死得轻松的那个，不是因为她憎恨我或者爱我，而是因为她需要我活下来，她需要有一个船长作为维持船员理性的船锚。
　　她不是有领袖气质的人，她的理性让她无法在一群饥饿的疯子之中真正掌权，她不会成为“船长”，所以她需要一个“船长”。
　　总工程师避开我的视线，抬起手拍了拍：“来吧，船员们，船长发话了。我们把他带到厨房吧，这是漫长的饥饿中第一场盛宴，这艘船上每个活人都已经涎水直流了。”
　　她依次看向自己身边的人，仿佛从每个人脸上确认忠诚，随后她在沉默中离开了底层仓库。
　　瞭望员把我的嘴用麻绳勒严实，指使其他船员们将我抬上甲板下一层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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