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禅

作者: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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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二零一七年元宵,万家灯火,人声鼎沸。
      过两天就要回学校了,今晚一群亲戚在饭厅吃团圆饭,聊着闲天,书禅胡乱对付了几口,带上东西去楼下孑予家学习去了。孑予家今晚没来亲戚,她俩都讨厌大人之间那些逢场作戏的场面话。孑予的卧室只听得见两支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
      一直自习到晚上十点过,孑予的爷爷奶奶早已入睡,窗外下起中雨,滴滴哒哒,轻灵的伴奏洗刷灵魂。
      “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不那么认为了。”孑予说。
      “什么问题?”
      “你不是问我,人应不应该在现在这种时候刻意克制自己的情感,我当时不假思索就回复你了,但是最近我想了很多,我想重新回答一遍。”
      “我知道了,你是想改成,‘人生难得几回搏,但,法无禁止即可为’,是不?”
      孑予会心一笑,书禅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见孑予那两个甜甜的酒窝是什么时候了。
      书禅心想怎就立场突变了,难道是孑予的前男友颜言又来找她了?孑予高一的时候被那时高二的学长颜言断崖式分手,从此痛定思痛,立志再不谈恋爱,一心搞学业。
      她不敢在孑予面前提颜言的名字,只是面露疑惑。
      “我们年级最出名的那个男学霸,李晋远,我隔壁班的,上学期开始跟其他学校一个女生谈恋爱,是他初中同学,被班主任发现了,但他态度坚决,说不被同意不就因为怕影响成绩吗,他保证不会的,他们班主任也是开明,就跟他打了个赌,考到年级第一就同意他们继续交往,不会告诉家长和主任。结果他还真行,月考和期末考了两次年级第一,何老师从此真还不管他了。”
      “李晋远?那谁不知道啊,久仰大名,李学长这么刚的吗?”
      “谁能说他这是错的时间呢?”孑予灵魂发问。
      “我觉得所谓时间的对错本身就很唯心啊,如果我现在谈恋爱,我自己觉得它是对的时间,它就是,哪能轮到家长和老师置喙了?美国的高中都有性教育课呢,美国高中生的感情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凭什么我们就跟触到了高压线一样?正视学生的心理需求,正确引导而不是一味遏制,不才是教育应该做的吗?谁说一定会影响学习呢,说不定多巴胺分泌得更多还有助于提高智商呢。”书禅渐渐聊成了小愤青。
      “确实,只要自己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听同学说远开中学今天开学体检检查出四个怀孕的,这种还是玩大了。”
      “什么东西?怀孕?有四个?”其实今天下午晚上全祝州的高中生圈都在传这件事,学校想打压下来,却早已沸沸扬扬,书禅没有时间看手机,毫不知情。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单纯,没有高中生做不出来的事,谈恋爱不仅限于搂搂抱抱,有的人直接体验原始的快乐。其实我觉得对你来说都不存在,你这么单纯肯定不会做傻事,而且你不也是个大学霸吗,说不定谈个恋爱也冲到你们年级第一去了。”
      “我没想过,而且没有喜欢的人。再说,我哪有李晋远那么厉害,别人轻轻松松就很优秀,是天赋型选手,我是勤能补拙,差远了哈。”书禅说的也是实话。
      “就你谦虚。”
      “但是,你不是那种会轻易被外界影响自己判断的人啊,就只因为李晋远的光辉事迹,你就转变态度了吗?这不像你啊。”
      孑予身体向后靠到椅背,双手揣在胸前:“我只是觉得,你这个论题不能一概而论,像李晋远那样,能把爱情当成调剂品和动力,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高中的千锤百炼,你我不正深受其害吗?”
      “所以我看你的意思,你是想尝试吗?难道有目标了吗?”八卦是人类的本性。
      “当然没有哦,没有没有。”孑予说时眼神闪躲,望向窗外。
      回到家,书禅疲惫地躺床上玩手机,每一次她打开手机都像是错过了一个世纪。
      班群里,大家果然都在议论远开中学体检出怀孕的新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把刘隽列入嫌疑人名单,不过刘隽第一时间跳出来澄清了,那里面没有他女朋友。
      除了这事,还有小道消息说十六班这学期要转来几个新同学,两男两女,阳以安作为体育委员,立即猜测那两个男生会不会打篮球,如果会,以后体育课打篮球的时候该把安排他打哪个位置。
      林子灏给书禅私发消息:“我以前给你讲过我认识的隍俍那个有钱人,这学期要转来我们学校了。”
      “关我什么事?”书禅回复。
      “他要来我们班啊。”
      原来如此,百闻终要一见。
      重回校园,换上校服,二中一切如旧,他们却要书写崭新的故事。
      新学期报道这天下午,书禅和皇甫虞一起优哉游哉来到教室。吴老师正坐在讲台上收费登记,忙得不可开交,他把这学期的座位表投影在了白板上。书禅这学期和林子灏是同桌,书禅后面是唐久。
      书禅报完名,便回了座位,收拾好东西开始看书。林子灏来得晚一些,趁现在还没收手机,他赶紧把自己的耳机取了一边下来给书禅戴上让她一起听。
      是MJ的《Smooth Criminal 》,百听不厌。
      书禅正沉醉不知归路。此时教室前门走进来一个男生,很高,起码一八五,他没有穿校服,而是身着一袭纯白短袖,胸前印有两个半重合的大写字母“L”和“V”,搭配黑色的运动裤和一双大街上不常看到的灰白荧光AJ,背了一个简约的黑色双肩书包,书包上面有一正一反两个“C”扣在一起的标志,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个精致的白色手表和一条金手链。
      他与周围其他所有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仿佛遗世独立。
      书禅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又感觉已经认识他许久了。
      他只是从教室门口走到讲台前,仅那几步路,书禅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这句诗——尽管没有雪,显得那么不应景。但她好像真的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混合烟草的气味。
      他是一种感觉。书禅终于开始端详他的脸。干净利落的飞机头,锥子脸,高鼻梁,单眼皮,剑眉星目。他的眉宇之间亦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英气。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苏轼也只能比喻个大概。
      “He came into your apartment, left bloodstains on the carpet. ”此时此刻,耳机里的MJ正唱到这一句。
      他在吴老师那里报完到,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书禅在白板上找他的名字。
      关无念。
      旁边的林子灏开始介绍:“他就是从隍俍转学过来的,他爸在蜀中的省会蓉城蓉城开教培机构的,生意做得很大,全国连锁。”
      书禅好奇地问:“他为啥要转来二中呀?”
      “他本来在读高二的,留了一级。他以前换了好多个女朋友,都是清一色的美女,比胡玉晗还好看的那种级别的,祝州几个学校的都有,现在改邪归正想好好学习了,想换个环境。”
      林子灏继续补充:“你是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菠萝头,脏辫梳到头顶后面扎个揪揪,然后前面留了一撮搭到眼睛上。”子灏指到自己卧蚕的位置。
      书禅打破砂锅:“那他头发戳到眼睛不痛吗?”
      “这个你就只有问他了。”
      所有人都来齐后,吴老师简短地为新学期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让几位新同学上台来做自我介绍。
      他最后一个上台,比吴老师更简短地:“大家好,我叫关无念,仅此而已。”
      同学们议论纷纷,这真的好像小说男主的台词,男一号那种。
      他说罢下讲台,回座位。
      这是书禅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也是她心里第一次把人的声音和“磁性”关联起来。
      这一天晚自习课间,书禅去吴老师办公室还书——放寒假前吴老师借给书禅看的《文化苦旅》。
      她进去时,关无念正在吴老师办公室,吴老师在跟他讲事情,书禅不便打断,站在关无念后面等他们结束。
      吴老师让他把头发剃了,他极其不愿意,说这已经是他把之前的头发剪了很长一截之后的样子了。
      看来林子灏所言不虚啊,她想象不出来此人之前是什么样子的,该是比刘隽这等超哥还非主流些吧。
      她在他身后仔细端详他的飞机头,两边侧面和后脑勺剃得很浅,头顶则是怒发冲冠,最前面的那一排头发微微往后扬。的确,身穿校服、扎着高马尾的书禅和他完全像两个次元的人。
      吴老师显然不会纵容他,很严肃但依然平静地对他说:“既然来了二中,就得遵守二中的校规,二中的男学生一律只留寸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管不着,哪怕你已经收敛了很多,没有达到我对学生的要求就不可以,十六班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我这里有特殊待遇。还有,你手上戴的这条链子也把它取下来。”
      他直接不跟吴老师客气,皱着眉头顶嘴道:“这个取不下来!”
      “取不下来我就只好拿钳子来给你夹断了。”吴老师仍是波澜不惊。
      关无念这才答应,取了下来放进裤兜。吴老师给他开了张假条让他出去理发,他走之前不忘向吴老师鞠躬,尽管他心里不服气。
      书禅原以为他这样的富二代不屑于维持这样的礼貌,现在看来他也不是十分的纨绔不堪。
      关无念转身与书禅四目相对,停顿三秒后走了。
      他的瞳是不见底的深黑。
      第二天,关无念果然把头发剃成了浅寸,比之前看起来清爽了许多。
      关无念很快和男同学们熟识了起来,渐渐打成了一片,他身上毫无初来乍到的拘束和难以融入新环境的尴尬感,他很松弛。
      书禅和他没有什么交集,她一如既往地在乏味的学习中苦中作乐。只是每每看见他时,她总感觉似曾相识,她很不解,却也没有思考过答案。
      这学期换了一个物理老师,因为上学期的袁老师请了产假。现在的物理代课老师姓马,是一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男老师,学识很渊博,平日里不苟言笑,他讲力学时思路严谨,深入浅出,仿佛物理的一字一句在他的江山里神圣不可亵渎。
      绝大多数高中生心中,物理是 “九股取士”中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股。
      开始学抛体运动时,各路英文字母、希腊字母还有阿拉伯数字被几种运算符号强行凑合到一起,形成一长串“咒语”,任何一个运动模型的图和公式都要记大半页笔记,属实超出了大多数人的认知。
      才开学几天,许多同学已经有了清晰的人生规划——高二选文科。
      这几天晚上做物理作业时,呜呼哀哉,民不聊生。还好有书禅、唐久这几个人可以提供参考答案,救大家于水火。
      这天物理课,马老师正在讲曲线运动这一节的作业,在他滔滔不绝的间隙,偶然走下讲台巡视,才刚走几步,就看见坐在窗边的关无念物理练习册上一字未动。
      马老师停止讲题,面不改色地,上手扯住关无念的耳朵,这架势仿佛想单手把他提起来,迅雷不及掩耳,着实把大伙都吓了一跳,教室里一度鸦雀无声。关无念没有抵抗,只是识趣地顺势站了起来。
      马老师用冷冰冰的语气质问道:“作业呢?”关无念低头没有回应,没做作业就是没做,他无可辩驳,也不想编借口。
      马老师见他不吭声,拿起他桌上的练习册,直接手撕成了两半,然后从窗户扔出了教室。马老师全程面无表情,这远远比雷霆大怒要有杀伤力得多。
      “操场跑十圈”,马老师惜字如金,平静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狠恶,令所有人丧胆,他觉得作业都没有做的学生坐在教室里开小差属实是浪费生命。
      关无念仍然一言不发,悲壮地出去了。
      大家心知肚明,关无念只是众多没做作业的学渣中所处地理位置最危险的之一,倒霉地首当其冲罢了。马老师马上让所有人把练习册摆在桌面让他检查,他在教室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个。
      不过是他们都抓紧在马老师杀鸡儆猴的几分钟时间里把罪恶的空白涂黑了而已。这样看来,关无念今日也算是民族大义了吧。
      马老师继续讲题,林子灏中途请假去上了个厕所,他回座位后悄声给书禅说:“你猜怎么着,我刚刚从走廊往操场看,关无念居然真的在跑步。”
      下课后三分钟,关无念回来了,他敢做敢当,是真的卖力跑完了四千米,气喘吁吁,后背上湿了一大片。没有人监督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去操场玩的。
      他右耳被揪成了紫红色,看不出愤怒、伤感或是难堪,只是一直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气压极低。
      他把自己的练习册捡了回来,回到座位用胶水粘好,喝空了大半瓶矿泉水,之后也还是寻常一般,没有过多咀嚼刚刚的事,很快恢复了正常状态。
      书禅感到意外,要是林子灏,估计早就因为面子挂不住而泣不成声了,说不定还会和老师结下永世之仇。
      伪少爷伪有少爷命,真公子真无公子病。
      此事之后,再无人敢不做物理作业,书禅若是靠卖作业答案赚钱,日薪可观。此事之后,关无念也没再提过此事,更没有在同学之间讲过马老师一句不好,甚是云淡风轻。
      过了两天,马老师让同学来黑板上画出某道题中小球平抛运动的轨迹,讲台下是云里雾里的一群人。
      书禅上课从来不喜欢主动回答问题,除非她认为某个难点十分有含金量,是她花费了脑筋才得到答案的,那她会举手起来讲,通常此时只有她和老师能听懂。
      而区区平抛运动,对书禅来说小菜一碟,她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
      在马老师的鼓动下,有两个同学上去画了几笔,统统有问题,接着关无念也主动举手上去画,不出意外也画错了,马老师问他为什么画到最后运动方向就直接竖直向下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有人出错一脸不快,他从来没有,只是笑笑,挠着脑袋回到座位。
      在物理的力学和电学中,书禅觉得力学更简单一些。新学期的第一周周六,马老师公布随堂测试的成绩,人均六七十的情况下,书禅得了98,她却懊恼不已,偏这一个空没有考虑清楚。
      马老师对她夸赞不已,说书禅是他教的四个班里面的最高分,不愧是他的物理科代表,同学们也纷纷打趣地膜拜,让书禅以后苟富贵勿相忘。
      下午,吴老师在班上读了一篇书禅的周记。她写的文章被当做范文来读给大家听是家常便饭而已。
      这一次是关于黛钗。
      “三毛小姐说,人生三恨——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未完。我不以为然,海棠开败更有梅,鲥鱼鲜美不及鳜,唯有红楼惹人醉。
      ……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宝钗与黛玉更像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两面,否则何以两人会用一句判词概括,可能真的不是满纸荒唐言吧。一甜一酸,一现实一理想。女子无才绝非德,这也是为何我在甜宝钗和酸黛玉中更加偏爱后者。
      ……
      现世浮华,物欲横流,学会做一个浪漫的现实主义者,才能觅得一处安稳。像一棵树,长在黛玉必经的路旁,生根汲取力量,才能绿茵参天,偶有闲来无事时,随黛玉去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笔者有心,听者有意。旁边的林子灏五体投地,凑过来小声对书禅说:“禅,你是我偶像!”林子灏另一边的李茜茜也随即附和:“也是我的!”
      坐前边的男生文豪转过来说道:“你的作文听着听着我就醉了,醉着醉着我就升华了,你写的时候也考虑一下我们这些凡人的感受好吧?”
      就连理工男唐久也解风情了一回,在后面小声嘟囔:“我去,这真是正常人能写出来的东西吗?”
      读完过后,吴老师把两节连堂的语文课送给大家自由阅读,这是他有魅力的地方之一,从不照本宣科地赶进度,而是带领大家从容不迫地玩味语言文字。
      开始之前吴老师讲:“阅读时应选自己感兴趣的优质的材料,把精彩的句子积累下来,就可以用进自己的作文中,积句成篇,文采兴焉,我希望十六班不止有一个书禅。”
      旁人用尽毕生所学也不一定能成为书禅,可书禅总会变成更好的书禅。
      书禅栽进罗杰和愫细的故事里没法出来。那一小撮沉香屑燃烧殆尽,她在心里辩证极致的天真和愚蠢的联系。
      这不是一个能轻易下定论的问题,内心的天人交战使她略感疲惫,她喝了点水,坐在座位上放空,无意识地望向关无念的方向。远远地,她认得他手上那本书的封面,他在看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我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如愫细一般的了无生机,是不是像一个书呆子?”正想着,打了放学的铃。
      校门口,赫然停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911,书禅到校门口时发现旁边路过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驻足观望,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车,只觉得看上去就很高级。
      “书禅。”
      背后有人拍了拍她的左肩,叫她名字。
      是关无念。不等她回头,他已走到她的右边。
      他问她:“回家吗?要不要搭我车?”他说着向停在旁边的保时捷努努嘴。
      原来这是来接他的车,那就不奇怪了,这车和他本人两者的气质太像了。
      “不用了,我自己赶车回去,谢谢啦。”
      “那好,注意安全啊,我走了,拜。”他眼带笑意。
      “拜拜。”
      关无念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了保时捷的后座,他摇下车窗,朝十步之外的书禅挥了挥手,在一阵汽车引擎启动的响声后,扬长而去。
      他是她身边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旁人奋斗十八年只为了和他坐在一起喝咖啡的那类人。
      晚上十一点过,书禅刷完题后躺床上玩手机,突然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关无念的网名就是他的真姓大名,黄钻六级,通过班级群添加。
      她通过后,他们没有发消息,她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书禅收到一条空间评论,是她半年前发的一张照片,用行楷摘抄的三毛的一段话:“有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能够看穿我,能够明白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斑斓和荒芜。”很古老的一条动态了,已经被许多条新的挤了下去。关无念在下面评论:“会有的。”
      她看了看之前的那些评论,无外乎是皇甫虞、阳以安、唐久这些关系好的同学夸她的字好漂亮,或者说她是与众不同的文艺青年。现在,竟有人看见的是那些文字本身。他总是独特的。
      不知为何,她便相信,会有的。仿佛心脏偷偷穿上了一层铠甲。
      之后很久,关无念和书禅都没有什么来往。春回人间万物知,她忙她的学习去了,还是老样子,经常和唐久互相讲题。而他也在一点一点地从往日在隍俍的放浪作风中抽离出来。
      少数闯入她视线的只有阳以安跟胡玉晗分手了,他找书禅帮他想的分手文案——“最后还是落了窠臼的各生欢喜。”而他没有表现出多么伤心,照常该吃吃该喝喝,体育课时照样打篮球。
      至于分手原因,他被书禅问时只用“不可理喻”四个字就搪塞过去了。
      他打篮球多了一个队友,那就是关无念。其他女生在一旁看球时欣赏的大多是阳以安,而皇甫虞目不转睛盯着的是关无念。
      她在某天晚上睡觉时偷偷爬到书禅床上来和她一起睡,在书禅耳畔轻声说:“禅,你的床好软好舒服哦!”声音小到书禅都很用力才听得清。
      随即,她步入正题:“禅,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能告诉第三个人,说了跟你绝交。”
      书禅只想睡觉,叫她快说。
      “我喜欢关无念。”
      书禅睁眼,与小虞四目相对。小虞补充说道:“我觉得他好帅好帅!”
      书禅吐出一个“哦”,随后侧过身去,说自己困了。
      小虞微微起身贴在书禅耳朵旁边,嘱托她:“书学霸以后帮我助助攻呗。”
      书禅无声,小虞以为她睡着了,便回了自己床上。
      只有这两个平平无奇的瓜。这段时间就是这样平淡地出奇。
      顾孑予的最近可完全不一样,她的经历应景了二中的春暖花开。
      她的前男友颜言真的来找她了。颜言现在高三,今年六月份就高考。高三的教室全部在花岩山更高处的高三校区,与高一高二校区一个长长的天桥之隔,在二中,就连校区之间的天桥也是用大理石铺的。
      颜言与孑予一样,学习并不出众,但十分努力。他们互相是彼此的初恋,孑予高一才到二中,在百团大战的时候遇上了颜言。她当时本来打算报英语角,结果路过格斗社,瞥见了坐在那里招揽新社员的颜言,立即转念,成功加入二中格斗社,哪怕她在那天之前完全对格斗没有概念。
      用孑予后来激动地给书禅描述那天邂逅的原话来说,颜言的长相完全在孑予的心动点上蹦迪。
      后来书禅见到他时,只觉中人之姿,但的确是受很多女生欢迎的那一类型。颜言体型偏瘦,皮肤较白,狐系长相,标准的罗汉眉,眼型细长上扬,笑起来如弯月。他经常穿淡蓝色的微喇牛仔裤,很有少年气。
      顾孑予的标准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的男朋友必须要有少年感,还要看起来就很聪明能干。颜言完全符合。
      格斗社的规矩,每周三和周四下晚自习后在操场固定地点训练半小时。顺理成章地,他俩好了。
      好了近一年,他们每天一起吃饭,如胶似漆,孑予已经开始在淘宝挑将来和颜言举行婚礼穿的婚纱了,她的购物车屯了三十多件备选。
      可就在去年六月,颜言要搬上高三校区前夕,他向孑予提了分手。那天晚上,孑予晚自习之前给她班主任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回寝室休息,实则是去帮颜言搬东西。
      颜言却把她拉到子曰亭,和她肩并肩坐着,握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孑予,你不用这么累帮我搬书,这次月考我一下子跌了三百名,我一直以为谈恋爱不会影响学习,但我错了,我经常上课都在想你,考试也在想你,我马上高三了,耽搁不起了,我们分手吧。”
      猝不及防,晴天霹雳。孑予愣在原地,眼里满是惊恐和不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颜言站起身,说了一声“再见”,转身走了。
      故事定格在那年夏天,此后孑予甚至没有尝试挽留过,她把颜言的电话号码、□□好友全部删了。没了颜言,她的生活有了好大一块缺口,她尽力地用学习来把它填满。
      从此她去食堂吃饭时,都会戴着耳机,她在用MP3听英语听力。她周末也不再腾出时间来约会,而是去上一对一的数学辅导课。旁人问起她关于颜言的事,她避而不答。
      没有人了解她内心的挣扎,离开颜言,就像农夫的天空再也不会下雨。她并非心死,她认为分手不是颜言和她相处之间有问题,而是因为高考,所以她幻想自己高考结束后,或许能和他再续前缘。而比从前更加拼了命地学习,是唯一能使分手显得有些许好处的做法。
      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半年多没有联系。
      直到今年三月底,正值辛夷才谢小桃发,二中万物复苏。周末放学后孑予回寝室拿换洗的衣服,她低头看路,突然前面一个人挡住了她,她抬头,看见那张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脸。
      颜言知道孑予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寝室拿东西,特意在幽兰苑门口等她。
      再次见到颜言,孑予一时不知所措。她想逃走,想装作没看见他,可被颜言拉住。
      “我们聊聊好吗?”
      “我们认识吗?”
      颜言拉着孑予的手臂,把她拽到幽兰苑和傲梅苑之间隐蔽的小巷子里,孑予卯足了力气才挣脱他,向他喊到:“你干嘛啊?”
      “宝宝,”他又开始像从前一样唤她,“你还好吗?”
      “我好啊,好得不能再好了。”孑予双眼已噙满泪水。
      “可是我不好,宝宝,我后悔了,没有你我真的不能活……”
      孑予直接打断他:“不能活那别活啊,而且你好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颜言料到孑予会如此倔强,他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索性直接吻了上去,吻得那么用力,那么深情,深情到孑予潸然泪下,不舍得再将他推开。
      就这样吻到嘴唇发麻,他才松开。
      他俯身以最近距离直视她的眼睛,双手按着她的肩,微微喘着气,问她:“你还爱我吗?”
      孑予一阵心酸涌上,晶莹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淌。
      颜言继续温柔地对她说:“宝宝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冲动那么幼稚,把你弄丢了。”
      孑予心中的委屈仍然未消,泪眼婆娑却冷笑一声,好似质问他一般:“每天都在后悔?那为什么这么多个月你没有一天出现在我面前过?我可没感受到你的后悔。”
      “我不是来了吗,宝宝,我们和好好不好,再也不要分开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宝宝?”
      这是出现在孑予梦里面多少次的情景,她总算等到他了。她接着输出:“你不高考了?我不会影响你学习了?”
      “不会不会,是我想多了,我后来才意识到我只是那一次自己没发挥好考砸了,原谅我好不好,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孑予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扑进颜言怀里。他们在小巷里就这样抱了好久。
      常听人言破镜难重圆,可孑予的世界里并非如此,颜言在与她和好后,比以往对她更加温柔体贴,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顾孑予的恋爱观很简单,爱情与苦毫不相干,辛苦的是没有爱情,恋爱中的爱与被爱是绝对幸福的,没有任何副作用,单身时的不快乐都是因为没有悦己者。她谈恋爱从不瞻前顾后,只是酣畅淋漓地享受亲密关系。
      和颜言复合,孑予没有马上告诉书禅,她知道自从颜言提分手过后,书禅对颜言的意见特别大。孑予打算找个机会好好和书禅坦白。
      四月七日是书禅的生日,那天星期五,这是书禅在二中度过的第一个生日。深春四月中,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吴老师的规矩,在学校过生日的每个同学会收到他送的一个小礼物,并且全班同学齐唱生日快乐歌。上一次皇甫虞生日,吴老师给了她一个奶油面包,阳以安生日的时候吴老师给了他一个科比的钥匙挂件。
      书禅满十六岁这天,吃完晚饭,到了每天班主任的法制教育时间。今天十六班的主角是书禅,吴老师讲完今日时政后,她收到了吴老师送的一本练字本,藏蓝色封面,内页是鹅黄色的横格宣纸,用丝线装订,看起来古色古香,她欢喜至极。
      吴老师说,她是人间四月天。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才响,阳以安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教室,到教学楼一楼小卖部买了一块巧克力,随后又飞一般地冲回教室,送给书禅。
      “禅禅大学霸,生日快乐呀!”
      书禅接过巧克力,是她最喜欢吃的俄罗斯白巧,“谢谢呀阿黑!”
      “不客气,你是人间四月天。”阳以安现学现卖,说着脸红起来。
      林子灏也送给书禅几张生日贺卡,有他写的,还有坐在附近几个同学包括唐久写的。书禅知道,是子灏鼓动旁边的同学给她写了贺卡,她感怀在心。
      星期六晚上,孑予抱了一个六寸的小生日蛋糕来了书禅家,打算补上生日仪式。
      本着条件有限、一切从简的原则,她俩只插了三根生日蜡烛,书禅闭眼,双手合十默默许愿——“骄大、骄大、骄大!”
      书禅睁眼,她俩一起吹灭了蜡烛。
      孑予知道,再不给书禅报备情况就为时晚矣。她把书禅卧室的灯打开,一边切蛋糕一边开始:“跟你说个事儿啊。”
      书禅瞪大眼睛瞧着她,这使孑予更加心慌。
      孑予打个预防针:“先说好,说完不许骂我啊。”
      书禅吃了一大口奶油,草莓酱甜甜的,今日份书禅的多巴胺超标了,随口答道:“哎呀不会。”
      “颜言,我跟他复合了。”
      书禅眼睛瞪得更大,二话不说,把自己手中的蛋糕直接砸在了孑予脸上。
      书禅极少这么冲动,只因孑予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接受孑予这样轻易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
      孑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大半边脸被敷上了奶油,红一块白一块的,看上去滑稽,眼睛睁不开。书禅意识到自己冲动犯了事,连忙拿纸巾给孑予擦掉,却始终没说对不起,她觉得这是孑予的问题。
      书禅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孑予很平静,没有怪书禅,告诉她:“半个多月前吧,颜言那天下山来幽兰苑门口堵我,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所以你就心软了?”书禅实在不得其解。
      孑予略微心虚地点头,她想向书禅解释:“他也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啊,他都说了当年分手是因为学习上的压力,而且他……”
      书禅不愿意听,打断了她:“所以你对他来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你分手这么久以来的难过都一笔勾销了吗,他不过就是践踏你真心的渣男,你跟他在一起不觉得掉价吗?”
      孑予能理解书禅指责自己,但不能容忍她批评自己热恋中的的男朋友,而且还是用这么严重的词,她有些发火了:“书禅,你怎么这么说颜言?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跟他在一起有什么错?”
      “他的喜欢那么廉价,随时都可以收回,有什么好稀罕的?他值得你喜欢吗?”
      “你了解他多还是我了解他多一些啊?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你懂吗?”
      “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你啊,你能不能先爱自己,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再去考虑别人?”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可好了,我跟他在一起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开心,这就够了。”
      她俩音调越来越高,书禅的妈妈闻声,敲门询问怎么回事,孑予去开门,说她们在争论□□能在今年大选赢过希女士的原因。书禅妈妈便放心出去了。
      书禅已经头晕了,她不懂孑予为什么这样爱情至上,孑予压低声音,接着讲:“书禅我不想跟你吵,我知道你是学霸,你的所有思维和行为都是极端理性的,或许在你眼里智者不入爱河,但我不是智者,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你也没谈过男朋友,你不懂爱情,你今天说的所有话我都不怪你,你也不要再这样说颜言了。”
      “好,我确实不懂爱情,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
      “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再见,生日快乐。”
      孑予散发着草莓味回去了,书禅看着桌上的生日蛋糕,毫无食欲,只是双手撑着脑袋发呆。她从没有这样和孑予吵过架,感觉自己糟糕透顶。
      她更加不喜欢颜言,但又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孑予有人陪伴有人疼是好事,她或许不该干涉。
      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过度思考人生上面,她收拾了桌子,把蛋糕端去给爸爸妈妈吃,自己继续学习了。晚上上床时,她看了看□□,没有孑予发来的消息,心里空落落的。
      高考是二中的节日。今年六月八号,颜言高考完后,祝州又放飞了一批有志青年。没有人永远都在高考,但永远有人即将高考,终于到了孑予搬上山的日子。
      这一次,轮到颜言来帮孑予搬东西。一年前以破碎结尾的故事,时间和缘分终究帮忙安排弥补上了。
      颜言是祝州寒垓县人,他毕业以后回了寒垓,他家离祝州市区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程,颜言和孑予正式步入异地恋阶段。
      孑予心中,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只要是和颜言,她都甘之如饴。
      再说关无念,他早已对来二中前的声色犬马嗤之以鼻,和以前在隍俍的狐朋狗友还有谈过的漂亮女朋友全部断联了,现在比以往清净自在了不知多少。
      隍俍的学生非富即贵,但学霸没有二中多,关无念来了二中后才明白什么叫做华山论剑、孤注一掷。
      他以前从未见过书禅这样的女生,优秀得不可方物,他感到与有荣焉,仅仅是因为认识她、是她的同学。
      但他感到与她距离遥远,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很想跟她交朋友,可他实在想不到跟她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她精通理科,他会打LOL;她诗情画意,他会打CF;她才华横溢,他会打CSGO……
      故事的转折总会发生在高中的下一节课。
      七月下旬,午睡才起,吴老师的语文课。天地之间最是焦灼的时节,倘若还在教室里修行,再丰盈唯美的文学都浪漫不起来了。
      吴老师坚守岗位,在滔滔不绝地谈说金庸和古龙,大家无心听学问。
      书禅对武侠小说接触甚少,亦是无精打采。此时关无念的座位在书禅的右手边,他俩之间只隔了一个走廊。
      她是难得的慵懒,左手托腮,右手流利地换着花样转笔,短暂而又奢侈地放空中。偶有一束刺眼的光划过她脸上,照得她来不及眯上眼。
      竟是关无念的手表反射的太阳光,他丝毫未察觉。
      表针如心脏,片刻不停歇。
      她看不太懂他的表,有许多小的齿轮拼装在一起,似乎致力于把时差缩小到小数点后很多位。她只注意到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整洁,好像任何一根手指的动作都是服从于神的意志。
      光手是远远不够的,她刚好坐在能够欣赏他侧颜的最佳位置。
      他的头骨完美,脸型窄长,山根挺拔,下颌清朗。眉毛粗且浓,眉尾略高于眉头,像极了愤怒的小鸟。眼睛像两只葡萄,里面写满了真理,干净又透明,可单眼皮使他看上去冷峻。瞳色同眉色、发色一样,跟书禅小时候练毛笔字用的墨汁一般黑得纯粹。唇珠微凸,鬓角稍低,自带风情万种,宜喜宜嗔。
      他的喉结拔地而起,时而上下小幅移动。
      她盯得出了神。她想起他被物理老师耳提面命的场景,不禁恻隐,老马何其心狠,这也下得去手,还好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吴老师把暑假作业发了下来,每人一本。不知为何暑假作业传到关无念手里刚好多了一本,他瞥见旁边的书禅还没拿到,便想给她。
      杨苗是关无念同桌,她没有听清楚吴老师讲的作业要求,正在小声地和关无念讨论,关无念只是伸手把暑假作业递给书禅,并没有看向她。
      书禅尚沉浸在美颜中,想象在关无念鼻子上滑滑梯,并未注意到他的举动。
      关无念发觉无人接应,感到奇怪,看向书禅。
      四目相对,满满四目的温柔,撞在一起。
      书禅这才从关无念的鼻子上滑回了现实,自己盯着别人发了好久的呆,有些许失态,不敢再直视他,连忙接过。
      “谢谢。”
      “不客气。”
      两人指尖相触,书禅两颊泛起红晕,花容失色,甚是可爱。
      这一切被关无念看在眼里,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浮想联翩呢?
      他这些年在女同学之间可谓颇受欢迎,岂会不知道自己风姿气质出众,虽然不是阳以安那种万人迷,但偏爱他这款的女生自会为他倾倒。
      那么她呢?他好想知道,她是否也觉得他很帅,也被他吸引,也在偷偷关注着他?她这样风云的学霸,久居神坛,高不可攀,是不是也喜欢他?如果是真的,他可太受宠若惊了,也太厉害了。
      可是,凭什么不能是真的呢?
      禅儿,原来你喜欢我啊。
      他无异于被授予了诺奖,优秀得不可方物的她,心里有他。
      他转念又疑惑,她为何一直不告诉自己,他假设出许多种解释。想着想着,甚至生气,她害得自己没能提早享受这莫大的成就感。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呢?他喜欢她吗?她如果给自己表白,要接受吗?他怎么知道,她还没表白呢!
      此事之后,他的世界风起云涌。
      关无念以为,乱了方寸的,是她。可分明,是光影间的他。
      而书禅,她也有片刻隐忧,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总是在想,为何自己不认真听吴老师讲课,反倒看帅哥去了,如此把光阴虚度,而他会不会因此想多了,以为自己对他别有用心?
      她向来不会在人际关系上深究,她觉得这不是自己能完全掌控的东西,不像做题一般有迹可循,更不喜欢耗费精力去猜别人怎么想。何况她想,只是看了一眼,关无念应该不至于想多了。
      担忧转瞬即逝,她只向上,而非踌躇。
      第二天的一节数学课,王老师以一道往年期末考试压轴题为例子,在大刀阔斧地强调空间向量里二面角的重要性,几乎没有人会判断题中让求的那个角到底是钝角还是锐角。
      看场下一片呆滞,王老师恨铁不成钢,不带脏字地骂了半节课人。
      数学老师思维通常跳跃,骂人时说到上一次月考:“你们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连上次半期考那么简单的题,全年级就只有书禅一个人得了满分……”
      书禅此时不救场,更待何时。王老师看见书禅举手,总算感到欣慰,让她起来讲自己的方法。
      一如既往地,凡是书禅起身回答问题,其他同学都像是约好的应援粉丝一般,发出一阵崇拜的感叹,而老师也已经习惯了,任由他们。
      这一次,书禅讲完自己摸索出的方法后,王老师投影了这道题的参考答案,然后不抱很大希望地让做对的人举手。
      解题步骤的思路完全和书禅方才所讲的一致,最后的正确答案长得奇形怪状,或者说长得很不正确。
      当然只有书禅一个人举手,她虽然想要低调,刻意举得很低,但在人群中异常显眼。同学们像炸开了锅,崇拜赞叹之声更甚,几乎忘了是在上课。
      关无念看见坐第一排的阳以安扭过身来遥望她,轻摆着脑袋连着感叹数声“哇!”,以安的双眼皮被挤得更加深邃。
      总算熬到了期末考试,再不放假大家都要被烤糊了。十六班的传统,无论大考小考,大家都喜欢拜一拜书学霸,就当是临时抱佛脚了。
      开考前,许多同学都前来第一考室找书禅,握一握她的手,包括林子灏、阳以安这些和书禅关系好的男生。关无念路过,恰巧看见这一幕。
      “书禅可能只想和我牵手手吧。”他想象中是这样。
      若是以前,关无念会是其他所有膜拜者中的一员,可如今见状,他心里不是滋味,世人都晓书禅是奇女子,殊不知他能降她。
      如此丰功伟绩,奈何无人歌功颂德。
      放假前一天,吴老师宣布,高一年级组织暑期夏令营活动,今年的地点是内蒙,让想去的同学报名。
      北国风光,让常年身在南方的同学们心驰神往,班上一大半同学都爽快报名,书禅也不例外,她一定要去,她好奇风吹草低见牛羊是怎样壮观的景象,她好想去住草原湖边的白帐房。
      关无念原本老早就计划好了,暑假和他妈妈一起去新西兰玩,去怀摩托虫洞看萤火虫,去霍比特人村寻找“魔戒”……现在有了这一出,他想去新西兰的心动摇了。他现在需要知道书禅有没有报名夏令营,如果书禅要去内蒙,他会觉得牛羊比萤火虫更有意思了。
      毕竟,他作为她的暗恋对象,也是可以帮她制造机会的嘛。
      那天晚上,关无念找到林子灏一起回寝室,在路上,他悄悄问林子灏:“你要去内蒙吗?”
      “当然要啊,内蒙我还没去过,这么好的机会,去玩呀。”
      “你给你妈说了吗?她同意你去不?”关无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自己并不十分关心的问题。
      “还没呢,我明天打电话给她讲,但是她为什么还会不同意呀?你这问得……”
      “我是说……万一,她会要求你这学期期末考试进到前多少名之类的呢?”他绞尽脑汁使自己显得正常。
      “别诅咒我了兄弟!不过,这倒像她会提的要求。你呢,我记得你说你暑假去新西兰,就没法同行了哦?”林子灏一般拍拍关无念的肩一边感叹:“关少是不一样,有钱真好,唉。”
      关无念答非所问:“那个,你同桌这次要去吗?”
      “谁?书禅啊?”
      “啊?嗯。”
      “她也要啊,咋啦?你咋突然问起她来?”林子灏发觉这是一贯的吃瓜现场套路,现在的男高中生对这些再敏锐不过了,但他立即自我否决了这一想法,关无念之前的几任女朋友都是不务正业之流,跟书禅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关无念又要绞尽脑汁了:“我还以为,学霸暑假要分秒必争学习,不会舍得花时间去旅游呢。”
      “那不至于,人家说不定去一趟草原,又能写出好诗美文呢,我们这些凡人就看看草绿不绿就完了!”
      “哦对了,你刚刚说新西兰,我不去了。”
      “嗯?”
      “我妈上班不得空,我也要去内蒙。”
      于是,他们就走向草原。
      从祝州到呼和浩特,要坐三天两晚的软卧火车。关无念从出生就没怎么坐过火车,从来就是飞来飞去,更别说是睡卧铺。两列一隔间、上中下三层床的布局,让他感到非常不适,特别是最上层的那个床,要爬老高的梯子,并且和天花板之间间隔也实在太小,人睡在上面可能坐都坐不直。
      吴老师安排的床位,基本上是个子较小的同学睡上铺和中铺,书禅自然而然是分到了最上面的一个床,并且她那隔间刚好又是男生女生混搭的那一个,一列男一列女。
      才上火车,一些同学忙着奔走换床位,想换到下铺或者想离自己交好的同学近一些,书禅懒得换,她顺其自然就行。
      书禅也觉得上床的确局促,但好在远离来来往往的乘客,像空中楼阁,清净无为,在学校都可以住上铺,在火车上有什么不可以呢。和男生挨着确实比较尴尬,但她在公布名单时留意了一下,她旁边是林子灏,那也还好。
      她麻利地爬上自己床铺收拾好东西,侧躺在床上眺望窗外景色。雪白的床单上,她披散着长发,无有装饰。
      不一会儿,隔间来人了,是她熟悉的声音,原来她那列的中铺是皇甫虞。好姐妹当然要睡在一起。
      紧接着,关无念也推着行李进来了,不紧不慢地上了书禅正对面的那张床,书禅疑惑地看着他,他向书禅挥挥手打了个招呼:“Hi。”
      书禅问他:“我记得这里不是子灏吗?怎么你来了?”
      “林子灏想跟男生一起,方便打扑克,就跟我换了。”
      皇甫虞急忙插嘴:“不是你自己说跟他换的吗?”
      关无念甩给她一个犀利的眼神,怪她多话。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在祝州火车站时,吴老师把床位名单发在了□□群里,关无念忍不住想看书禅在哪里,离自己近不近,却发现她的对面居然是林子灏。
      他怒火中烧,不知道浪浪老师怎么乱编的位置,在学校他俩是同桌,连出去玩也要挨着,林子灏那等俗物怎配?
      他一定得和林子灏换。
      他马上向林子灏提出换位请求,林子灏当然是愿意的,他可不愿意睡最上层的床,竟然有傻子主动把下床送上门来。他们俩都如愿以偿,内心一万个窃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关无念和林子灏的对话被一旁背对着他们的黄甫虞听见,她当然想挨着书禅,更想挨着她的男神关无念,于是问遍了原本被安排在那个男女混搭的隔间的几个同学,幸好,范喆愿意跟她换,也就是书禅那列的中铺。
      这次出游,关无念给自己规定了KPI,他一定要把书禅嘴给撬开,让所有人都知道书学霸喜欢的是他。
      书禅继续看着窗外,关无念收拾好行李,也躺了下来。
      火车上每个隔间很狭小,他和她之间只隔了不到两米的距离。他身上好香,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上层果然清净,火车上熙熙攘攘好像离他们遥远,打扰不到他们。关无念也面朝窗户侧躺着,与书禅相对。
      “吃晚饭了吗?我这有进口超市买的意大利面,要不要泡了吃一点?还有英格兰的纯牛奶。”他问书禅。
      “谢谢,不用啦,刚刚在火车站跟阿黑和小虞吃了汉堡,饱的。”
      “嗷,那……你盖这么严实不热吗?”
      “我怕冷,毕竟高处不胜寒嘛。”
      “我不想盖被子,你要拿去盖吗?”这一次他没等书禅拒绝,直接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搬到书禅床上去,盛情难却,书禅只好盖上,车上开了空调,盖了两床被子也确实暖和很多。
      “谢谢你啊无念。”
      “客气干啥。”
      他向书禅那边更挪近了一点,几乎是扑在床栏上,“我有一次在浪浪老师办公室,看见他的电脑壁纸是一句诗,好像叫什么‘来如春’什么……”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啊对对对,就是这句,这是谁写的你知道吗?”
      “白居易的《花非花》,前面一句是‘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表达什么意思啊这是?”
      此时皇甫虞插话,她时刻想引起关无念的注意,她说出自己的猜测:“写景的吧这是,形容花和雾的美景。”
      关无念一直看着书禅。
      书禅向他们说出自己的理解:“一切景语皆情语,有些事物像花而不是花,像雾却不是雾,像夕颜小花一样只有一夜容光。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书禅读诗词不太喜欢古板地按照书中释义强行理解,她一直相信,不同的人以及不同时间读同一首诗或词时,感悟是不会完全一样的。
      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向来让她陶醉,可她不知,她的诗意让他更陶醉。
      她太耀眼,皇甫虞也不能不钦佩至极,小虞问她:“你为什么会背这么多诗词啊,你会背的最长的一首是什么啊?”
      “那应该是《长恨歌》了,也是白居易的诗。这首诗非常长,讲的就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关无念本对诗词不感兴趣,但也让她给他讲讲。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皇甫虞打断她:“等等,这是说皇帝很好色吗?白居易没有被砍头?”
      书禅:“李唐盛世,几百年长安,唐朝最大的特点之一,也是优点,就是统治者的包容性很高,哪怕诗人明白地写出很多,皇帝也没有实行文字狱,并且允许这些诗广为传唱,也亏得是这样,那么多的唐诗才能流传给我们,要是在清朝肯定就被诛九族了,清朝有人写了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被满门抄斩了。”
      关无念问她:“为啥啊,是皇帝叫‘清风’,还是皇帝叫‘何故’?”
      书禅和小虞大笑,他思路竟然这样清奇。
      “雍正把清风理解成清朝的代称,以为作者在诽谤他。”
      关无念不觉痴倒,他面前这个女孩,嫣然大方,是用华章美赋雕琢而成的,她是学校里大名鼎鼎的学霸,她的美语和美国人说得没有差别,他还在她空间里看过她跳舞的视频,她能给人好几种惊喜的反差。
      哪怕他在这些方面远远不如她,与她这样并肩漫谈也能让他觉得很舒坦,她不会让他感到才疏学浅的挫败。她真的很好。
      可她刚才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美好在他这里只身打马而过,会不会转瞬即逝?
      他想起高二即将分文理科,吴老师让他们这个暑假好好考虑,和家长多商量,八月中旬就要决定分科,随后班级也会有所调整,选文科的同学都要分到文科班去。他知道她肯定是选理科的,却还是不死心,想听她亲口说。
      “禅儿,你以后选理科吗?”
      “是啊,我文科不是很好,而且我对理科更感兴趣得多。”
      皇甫虞也说她决定了选理科,文科要背的东西太多她背不了,她连忙问关无念选什么,这也是她关心的。
      关无念说他还没想好,之前他在隍俍学了一年文科,没认真学效果不好。
      皇甫虞激动地说:“那你选理科呀,就还在咱们班!”
      “理科我怕学不懂,特别是物理,高一就这么恼火。”
      关无念嫌皇甫虞太吵了,于是下床吃晚饭。等到晚上十点多他再上来时,书禅已熟睡。
      她无需胭脂,已然纯美。关无念虽然记得住的诗词不多,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一句他还是知道的,就用这句诗来形容她吧,还挺合适的。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静静地盯着她看。他从前虽然不羁,谈过几个女朋友,但还没有放荡到偷吃禁果,今天晚上是他第一次离女生这么近地睡觉。
      一群同学都扎堆在过道玩炸金花,要么就是狼人杀,阳以安和几个兄弟在其他车厢和别班的漂亮女生搭讪,此时这里只有他和书禅两个人。他的心脏跳得飞快,难以入眠。
      他看见她的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面,她的脚很小,瘦骨嶙峋,脚踝比他的手腕都细,肌肤雪白,脚背上能看见一条条蓝色的血管,五根脚趾小巧玲珑,媚骨天成。
      美人骨,世间罕见。
      一股暖流。关无念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才不辜负此良辰美景。
      他的大脑发出指令——吻她。
      这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但他马上为自己开脱,她没有盖好被子,他去帮她一下而已,何况她身上那床被子本来就是他的。
      他悄悄地,迅速下楼梯,然后小心翼翼爬到书禅床上。
      他用手心贴了贴她露在外面的那只小脚,像直接触碰到了皮肤之下美丽骄傲的骨头,感到冰冷,她明显有些受凉了,他把那只可爱可怜的小脚轻轻移到被子底下去,意犹未尽。
      她的骨架真的好小,人又瘦,睡在床上大约只占了一半的宽度,他悄悄躺上去,竟也不太挤,没有惊动她。
      他轻轻吻在了她的唇上,轻得让他心碎。
      她是远古的甘果,她是燎原的焰火,她是连城的琥珀。他如饥似渴,品尝了她朱唇上的一整个梦乡,梦乡里是她心心念念的烤全羊和大草原。
      天地间,又有谁知道此刻是几月几号的几分几秒,又有谁知道火车正穿过何省何市的何县何乡。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此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抵达呼和浩特,这里比蜀中还要热,是干巴巴火辣辣的酷热。
      他们乘坐大巴,前前后后去了蒙牛工厂、五塔寺、□□风情街、绥远城将军衙署等等,他们玩得乐不思蜀。书禅把沿途拍的照片都发给了爸爸妈妈看,还有孑予。
      他们在呼市住的酒店标间,书禅和皇甫虞一间,关无念和阳以安、林子灏和唐久。
      这几天晚上,男生们喜欢成群结队去烧烤摊吃羊肉串喝奶酒,在这座只存于地理书上的城市,在年少轻狂的夜幕下,这大概是青春最好的样子。
      书禅和皇甫虞还有范喆待在酒店看电影、下象棋。这天晚上,她们仨关了灯正窝在一起看《小丑回魂》,三个女生被吓得不轻,直打哆嗦。
      看到比利和他的朋友们在那幢房子里直接与小丑对峙那一段,瘆人的小丑把屏幕外她们的魂也吃了,皇甫虞尖叫着用枕头挡住脸。偏偏这时有人敲门,她们没一个人敢下床去开门,万一门外就是小丑呢?
      其实大错特错,门外有两个帅哥给她们带烧烤来了。
      敲门声一直在响,离门最近的范喆只好暂停了屏幕里的故事,去开了门。关无念和阳以安提了一大袋热气腾腾的羊肉串站在外面,一股奶酒的味道飘进来。
      范喆与阳以安对视,仿佛一切过往清零。她许久与阳以安没有说过话了,他突然这么近地站在眼前,她怎么不会不知所措。
      “你们在干嘛呢,敲这么久不开门?”阳以安问她。
      “进来吧。”
      屋里只有电视亮着荧光,没有任何其他光源。他俩进来,阳以安径直走到电视旁边,还是看不清楚书禅在哪,关无念把灯打开,顿时把她们从小丑出没的德瑞镇拽回了呼伦贝尔。
      范喆接过一口袋羊肉串在桌上摆好,书禅从床上下来,出来旅游打扮得远不像上学时那样正式,她穿的T恤短裤人字拖,纤细笔直的双腿白璧无瑕。
      “哇,谢谢你们呀,还专门给我们带这么多好吃的。”书禅受宠若惊。
      范喆鼓起勇气问阳以安:“是只有我们几个有,还是所有女生你们都带了?”
      “当然是只给这个房间送了啦,正宗内蒙羊肉串,快趁热吃吧,我们回房间洗澡咯。”阳以安很绅士。
      “不一起来吃吗?我们在看小丑,要不要一起看会儿?”范喆看着阳以安,真诚邀约,可阳以安一直看着书禅,他看书禅时从来笑眼迷离。
      范喆说的时候,皇甫虞飞快从床上跳下来,坐在桌上开始狼吞虎咽,吧唧着嘴说“是嘛,一起看!”关无念来了她这里,她怎能不高兴,喜怒难掩于色。
      关无念一直远远坐在旁边那张床上看着书禅的美腿没有说一句话。
      许是皇甫虞的吃相实在难看,阳以安更加绅士:“明天还要早起去包头的草原,我们还是早点回去收拾收拾,禅禅,你们也早点睡好吧,晚安。”
      皇甫虞留人不成,大声喊到:“等下,关无念!我送你们出去!”说着抓了几串大踏步追出去,拖鞋底拍得地面啪啪作响。
      她追到门口想把手上几串给关无念,直勾勾盯着人家。
      这给旁边的阳以安看笑了,十分同情地拍拍关无念的肩。
      盛情难却,关无念出于礼貌接了过来,皇甫虞面带羞涩地回去了。她回去时懊悔不已,若不是自己非要抢先霸占了里面靠窗的那张床,关无念坐的就是自己的床了。
      “走吧心上人。”阳以安是会调侃的。
      可书禅吃了他的羊肉串,还没把关于他的心事告诉他,他不甘休。他们走到电梯口,他叫阳以安先上去,他去上个厕所。
      他折返回来,在书禅的房间门口,闻到一股扑鼻的孜然香味,她一定吃得很香吧。他要把她叫出来,站在门外徘徊好一会儿,犹豫要不要敲门,但他知道皇甫虞看见他肯定会出来打扰,于是在手机上给书禅发了条消息。
      “出来,我在门口。”
      紧接着又发了一条:“你一个人”。
      书禅出来,嘴角有一抹油没擦,关无念不禁会想起那晚上偷偷吻她。
      书禅闻到一股酒味,“你喝酒了?”
      他把刚才皇甫虞给他的那几串放到她手里,把她带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大扇窗,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
      可他们都没有看风景。书禅边啃羊肉边仰视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从裤兜掏出纸巾,帮她把脸上的油擦干净,略俯身,打直球问她:“你想瞒我到多久?”
      他的声音低沉,很有磁性,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可是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回视他以满眼疑惑。
      他以为她懂装不懂,虽然他猜到她多半是这个反应,还是有一点点失望地皱着眉低下头,随后又看着她眼睛,空气里全是沉默。
      这件事上,他拿她没办法。
      他对她说:“算了,随你吧。快回去吧。”说罢转身走楼梯上楼,留书禅独立灯火阑珊之上。
      她走到窗边,看着川流不息的呼市,想着在这离家万里的城,他是她的亲人。这几天与大家朝夕相处,他时常会出现在她眼前,帮她买冰激淋、给她打遮阳伞……可他今晚为什么这么反常,他刚刚说的话令她费解。
      “他大抵是醉了。”
      她在窗边发了几分钟呆,然后穿过走廊回去了,今晚得早睡。
      她走路很稳,不带一点声音。
      关无念其实不曾上楼,他一直默默在楼梯口看着她,看她独对月夜的背影,看她独步穿廊的安然。直到她进了房间关上门,他才放下心来,可迟迟不愿意离开,他手上还握着沾了油的卫生纸,他闻了又闻,满是肉串的香味。
      禅儿,内蒙古正宗的羊肉串,为了给你吃就给你的朋友也买了那么多的羊肉串,也换不来你的晚安。
      禅儿,哪怕你饱读诗书,含蓄委婉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修养,可是你看我的眼神明明就什么都藏不住。
      禅儿,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在一起吗?难道你想永远压抑自己,永远不告诉我,愿意为了学习错过你喜欢的人吗?
      书禅回到房间,范喆已经回去了,皇甫虞自己躺在床上打游戏。
      她关了灯,辗转反侧。关无念像黑夜一样包裹着她的心脏。
      书禅何等聪明,突然想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那节讲武侠的无聊的语文课上,她是不是真的让他误会了?
      她几乎半夜未眠,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可她在意他怎么看她,这成了她痛苦的根源。她不想他因此把自己跟那些喜欢他的女生拿来比较,她可能没有她们那么漂亮,也没有她们那么会跟男生相处,更因为她讨厌无处不在的男凝和雌竞。
      难怪,他最近总是对自己这样照顾,一定是在刻意多地跟自己相处,给自己捅破他以为存在的窗户纸的机会。
      莫须有!
      将错就错也不行,她不想谈恋爱,没时间没精力没想法。
      更何况在她看来,他也不可能喜欢她。她记得林子灏课间与人谈笑时说过什么“男儿本色”,更别说关无念这样有颜有钱的天选之子。她想起她的外貌以前被男生那样攻击过,她放下了只是她大条,可这不能改变任何客观的条件。
      局面混沌不清,可她脑子清醒。她必须结束这场荒诞无稽的误会。可是这的的确确是很难的一个难题,完全超出了她的舒适圈。
      若是直接告诉他,他想多了,这多尴尬,可能以后连朋友都不能做了。为今之计,只好对他冷淡一点,让他自己明白。
      第二天乘大巴去包头市,书禅一上车,关无念就发现书禅眼下好明显两片乌青,他就知道昨晚书禅没睡好,也一定是因为他。
      这天开始,书禅再不愿与他有太多的往来,哪怕是视线上的交集。
      来到希拉穆仁草原,果真地如其名,稀稀拉拉的没有什么人。虽是七月间,草原上却凉风习习,仿佛与世隔绝。没看见羊,倒是有很多牧人放养的黄牛和奶牛在悠闲地吃草,时不时发出“哞”的叫声。
      满腹心事无从寄,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
      要深究起来,这片草原与大家一直幻想的很不一样。原来是希拉穆仁草原这几年饱受旱灾蝗灾的侵扰,所以草质变差,甚至肉眼可见的秃了,直到现在都能看见很多蝗虫在肆意啃食着绿色。说大家没有失望那是假的。
      他们来到草原深处一片蒙古包处,大概有四五十个小的蓝白相间的蒙古包,这是专门接待游客的住所。蒙古包不远处有一个天然的湖泊,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
      才下车,几只大蝗虫就从书禅的鞋边跳跃而过。不过导游和吴老师对大家说这些蝗虫只对植物感兴趣,不会伤人,渐渐大家也适应了。
      蒙古包仍是两人一间,两张床是拼在一起的,书禅和小虞就近选了一间,这一次皇甫虞学聪明了,随便编了个理由,硬要睡离门近的那张床,书禅虽然觉得她心思太多,但毕竟是小事,也随她了。
      吴老师在群里通知大家,今天下午可以自由在草原上玩,但不能走太远,也不要去摸草原上的牛,这里的牛有攻击性。晚饭时候来蒙古包旁边的大房子里面吃这里的牧民们做的地道的烤全羊。
      人生得意须尽欢。
      书禅和皇甫虞一起到蒙古包旁边卖特产的小超市去逛了一圈,她们要给家人带点礼物回去。
      书禅给爸爸买了一壶马奶酒,是囊状的皮壶所盛,甚是好看;给妈妈买了一串蒙古族风格的银饰手镯;给爷爷奶奶买了许多牛奶片和牛肉干。
      她当然没有忘记给孑予带礼物,她精心选了一个雕刻成小羊形状的乳白色羊奶香皂,能闻到淡淡的乳香味,孑予一定喜欢。孑予收到这只小羊,应该会原谅她了吧。
      一群人在草原上散步、散心,怡然自得。皇甫虞昨晚打游戏打得有点晚,困意上来了,再加上她觉得这样半秃的草地没什么好看的,她更期待今天的晚宴,便回蒙古包补觉去了。
      书禅自己在草原上慢步溜达,碰见了同样落单的林子灏。林子灏跑到她身边,问她想不想去蒙古包背后视线最远处的那个很矮的小山丘上,离他们大概四五公里远。
      吴老师不让他们走远,可书禅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直被克制的叛逆。
      “好呀,在晚饭之前回来,冲!”
      林子灏和书禅向草原另一边缓缓走去,他们与许多的牛擦肩而过。少年满腔孤勇,指的就是他们。
      大家伙都在和蒙古族的朋友玩摔跤比赛,不亦乐乎,除了关无念,没人发现他们。关无念找了很久,没找到书禅,往远处看才发现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们这是在私奔吗?书禅要私奔也应该是跟我啊!
      关无念本就有些看不惯林子灏平时比较虚荣,没点臭钱还爱装,现在他发现书禅跟林子灏走得太近,比跟自己还近,气不打一处来。
      “姓林的既然装有钱,来的时候在火车上又说自己钱丢了,找书禅借了一百块钱,觉得书禅知书达理好欺负是吗?真有钱的话,遇到这种情况爸妈立马转账过来了,假的真不了,书禅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越想越来气,肾上腺素飙升。
      他不想再看见那两人一起的画面,也要找个发泄的途径,便主动请缨挑战蒙古族的摔跤手。大力出奇迹,他一连撂倒了好几个蒙古壮汉,把草原上两个民族的人民都看得目瞪口呆。
      书禅他们总算在晚饭之前赶了回来,屠夫已经开始杀羊了,大家在羊圈外围成一个大圈,好奇地观看这个别开生面的过程。
      书禅和林子灏到的时候,刚好赶上屠夫坐在一只躺着的羊的身上,用锋利的匕首在前胸的位置划破一条口,然后匕首插进去切断心脏的大动脉,只流了少许血,羊挣扎了几下就断气了,随后被送到后厨准备烤。
      微创手术要羊命,书禅看了过后心里不舒服,差点哭了。这被关无念看在眼里,他走过去硬生生挤开林子灏,安慰书禅说没事,可书禅看见他来,却也走开了。关无念一头雾水。
      黄昏,色香味俱全的烤全羊终于竣工了,传说中的的菜肴走上餐桌,别有一番风味。
      女子有不测风云,书禅突然下腹一阵绞痛。每个月都会有这一遭,书禅每次痛经都像受刑一样难受,有时候会痛得发吐甚至痛晕过去。没想到这次是刚好来了草原吃烤全羊的时候就开始受罪,当真是无福消受。
      她开始头晕,手脚发凉,坐在座位上蜷成一团。皇甫虞急忙喂温开水给书禅喝,想扶她回去,书禅却没力气站起来。这一桌全是女生,她们急像热锅上的蚂蚁,班长杨苗马上报告给了吴老师。
      吴老师让男生来一个人把书禅背回蒙古包,她好好躺着休息会舒服些,还问女生们有没有止痛药,找出来给书禅吃。
      阳以安立马跳起来大声吼:“我来背她!”于是背对书禅蹲了下去。
      关无念可不会允许其他人背她的书禅,二话不说就冲过去把书禅抱起来——公主抱,低头对阳以安说了句“谢谢,不用了”,然后让小虞带路,他一路把她抱回了房间。书禅在他怀里,迷迷糊糊之间睁开眼睛,还是被他的脸惊艳到了,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跟着进来的有吴老师和一大群同学,大家围得水泄不通,都很担心她。
      小虞找来布洛芬给书禅吃了一粒,然后烧了个热水袋放在书禅肚皮上,她精神好一些了,谢谢了他们所有人,说不必守着她,小虞也说她陪着书禅就可以了。吴老师让小虞有事给他打电话。
      大家都回去吃饭了,只有小虞守着书禅。
      十分钟过后,关无念端着一盘羊肉走了进来,让皇甫虞去吃饭,他来守她。小虞确实也很饿了,就和关无念换了班。
      刚刚关无念那样义无反顾地抱书禅,皇甫虞总算再没有幻想。昨天晚上书禅吃着吃着宵夜突然出去,小虞就感觉奇怪,结果在门口看见走廊那一边她和关无念单独在一起,小虞就大概明白,他注定是自己得不到的那个人。她不会再缠着他了。
      小虞觉得书禅不至于喜欢上关无念,她知道书禅只爱学习,但她对他们之间具体是什么情况不感兴趣,那也与她无关,她敢爱敢恨,拿得起就能轻松放得下。这也不影响她和书禅之间的友情,只是,她曾经还找书禅当她的僚机,这真是尴尬,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如此,皇甫虞就不会回首。她就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
      书禅躺在床上,疼得嘴皮发白,却也不忘对关无念说:“谢谢你,但是我真的没什么事,你也去吃饭吧。”
      关无念在书禅床边坐下,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轻声絮语:“别逞强,给你带了羊肉,我知道你无辣不欢,本来想一起拿一碟辣椒酱来,但是你不舒服还是别吃辣的才好。”
      他边说边抓了一片羊肉喂到她嘴边,可她不能吃,不仅是因为现在她没胃口,更多的是她只想和他划清界限。
      她的樱桃小嘴紧闭,两行泪潸然而下,流至耳郭,他用大拇指轻轻拭去,并把肉片放回了盘子。
      沉默片刻,他解释道:“禅儿,昨天晚上,我喝了点酒,有点飘,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好吗?”
      “没有,我只是不想吃东西而已。”她的话音越发有气无力。
      “好,那我就在这陪你。”
      她痛得无力反驳。
      关无念记得掐住手上虎口处的一个穴位可以止痛,就抓住书禅的手使劲掐住,他不敢不用力,不然没有效果,又不敢太用力,怕把她手弄疼。
      又过了十几分钟,她总算是熬过了最痛的阶段。她不好过河拆桥,硬要他走,便起身靠在枕头上,和他说说话。
      天渐渐黑了,气温骤降,冷风呼啸,像极了秋冬时节,关无念感觉手机也冷成了冰块,他把书禅的手机揣进了自己外套内侧的口袋。草原上的夜空跟在蜀中日日所见的完全不一样,此刻的穹庐布满了大颗大颗明亮的星星。
      吴老师来看了看书禅,见她好多了,问她和关无念要不要出去一起参加篝火晚会——也就是草原上一大群人围着几米高的篝火手牵手跳舞。
      “外面太冷了,我们不去了。”他俩异口同声。
      月如钩,门敞开的蒙古包里,又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无念:“白天你一直在草原上走路,是觉得这样的草原很好看吗?”
      禅:“旷野无人,随便散散步而已。”
      无念:“我有一次去奥地利看歌剧,顺道在旁边的国家去玩了玩,在荷兰还有爱尔兰这些国家的牧场上,见过有人一半高的密密麻麻绿油油的牧草。”
      禅:“不是草原胜似草原?”
      无念:“那是,不比这里好多了。”
      禅:“可这是我们的草原,不是吗?”
      无念:“嗯?”
      禅:“所以这是最好的草原。”
      无念:“没错,这是最好的草原。而且这里晚上的天空很漂亮,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
      禅:“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当时以为七八个是写得夸张了,可现在我们眼前要说有七八十个都少了吧!”书禅的眼睛里亦有星辰大海。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无念:“真是美的呀,那禅儿你想出去看看吗?”
      禅:“我不太喜欢人群,你听,外面那么多人,唱歌、跳舞,风风火火,可是这就一定是真正的快乐了吗?”
      无念:“不见得。”
      禅:“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无念:“那孤单呢?是什么?”
      禅:“是一个人的狂欢。”
      无念:“那两个人呢?”
      禅:“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书禅脸红,只是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不被看见。她意识到自己又被眼前这个人“暗算”了,她躲避了他的目光,下腹又隐隐作痛。
      关无念不再追问,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怨他风流成性,拿她作祭品;他怪她不解风情,敬他如外宾。
      月淡,愁浓。
      向来男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他曾经以为钱能解决生活中一切难题,所以他无忧无虑,可他眼前这个女孩,成了金帛所不能及的最大的奥秘。
      他从床沿起身,把他端来的盘子往床头柜里面移了许多,坐在床头柜上,面对门窗。他们只在彼此的余光里,观赏满天繁星。他有时偷偷看向旁边的她,她懒懒地窝在床头,鬓发织满月光,他见犹怜。
      门外锣鼓喧天。他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避世于此,任凭时间流逝。
      待人群散去,嘈杂将尽,他也该走了。他走之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书禅的手机放在她旁边,她拿起手机,是他身体的温度,竟然有几十条未读消息。
      这是最好的草原。这是他们的草原。希拉穆仁,你好,再见。
      一行人又乘大巴去往最后一站——鄂尔多斯。从包头到鄂尔多斯,足足四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导游大叔都在讲明天去响沙湾沙漠的注意事项。
      导游叮嘱,沙漠上紫外线非常强,一定要戴防晒头套和手套,景区里面有骑骆驼的自费项目,但一定要听工作人员的指挥注意安全。
      在大巴上,林子灏又东翻西找,好似丢了东西。果不其然,下车的时候他又找到书禅,跟她说自己的钱又不见了。
      关无念和林子灏这么多年的交情,当然看得明白,他这样视金钱如生命的人,把女朋友弄丢也不可能把人民币弄丢,他这一次又演这出戏,不过是强化自己丢三落四的人设好让书禅不起疑心而已。
      一到鄂尔多斯,皇甫虞就有一些中暑,头昏脑涨,她说什么也不肯吃药,休息了一晚上还是不见好转。
      今天可以说是本次旅行的高潮,有谁能拒绝沙漠和骆驼的诱惑呢?但是小虞好像愈发严重,越烧越烫,书禅得带她去医院看病,更何况,她小时候读了很多三毛的书,在她眼里撒哈拉以外的任何沙漠都是东施效颦。懒得纠结,不去也罢。
      关无念在响沙湾,有如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漠孤烟塞北,不见佳人赴约。
      他不知道皇甫虞生病了,只把书禅没来响沙湾的原因归到林子灏身上。十有八九是一开始林子灏借了书禅的钱,书禅自己不够了,书禅那么善良,肯定不好言说。
      林子灏背着自己跟书禅“私奔”的事,他还没讨个说法,索性今天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晚上回到酒店,关无念直接不客气地问林子灏:“你为什么要找书禅借钱?”
      他只想敷衍了事:“我的钱不见了啊,我昨天又不见了八十块,咋了?”
      “你跟我就别装了,你可能把自己钱搞丢?演来演去不累吗?”
      林子灏气急败坏,怼回去:“你以为你是谁,名侦探柯南啊?笑死,再说我借别人钱关你什么事?”
      “你以前借那些酒肉朋友的钱什么时候还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被群殴的事?我警告你,别想这么对书禅,赶紧把钱还给人家,否则你看我敢不敢收拾你。”
      关无念提到了他的黑历史,他恨得牙痒痒,当然也要往关无念的最痛处戳:“酒肉朋友?你不觉得你跟他们更像是一路人?对外说得好听是转学,你怕不怕我把真相公开出去,耍朋友、逃课被开除了可真是光彩啊!你除了有个有钱的爹,给你砸了十几万找关系进二中,还有什么?怎么,现在改邪归正,不去祸害那些图你钱的涂脂抹粉的女娃儿,目标换成书禅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觉得自己可笑不?”
      关无念忍无可忍,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再说一遍,马上把钱还给她!”
      “那你就是承认自己是被开除的呗。”
      是可忍,孰不可忍。关无念用力一拳打在他左脸上,林子灏也不甘示弱,扑过去与他厮杀在一起,场面一度混乱。
      男生的处事原则就是如此简单粗暴,一言不合就动手。
      他们方才的对话毫不收敛,邻近的房间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听见他们打了起来,旁边的男生们都赶到案发现场劝架,好容易才将他俩拉开。
      林子灏嘴角被打得流血,脸也肿了一大块,关无念脖子上和手臂上被抓出了好多血红的印子。
      他俩被分别扶进了旁边两个房间上药,大家商讨,这件事一定别让吴老师知道,否则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他们两人谁是谁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身上的伤痕被吴老师看见了要怎么交代。最后唐久集思广益,总结出最优解——就说是他们两个骑骆驼技术不好,今天下午被骆驼打的。
      那天晚上,关无念和林子灏回到房间后,一句话没有说过,连睡觉都是背对背。
      与人打架的事关无念干得多了,从前在酒吧、网吧,为了兄弟义气,或者是红颜知己,他经常干这些傻事,每一次都后患无穷,被老师请家长,妈妈来给他收拾烂摊子。但是这一次,他绝不后悔,也绝不与林子灏言和,他现在只担心自己的言行是否会对书禅造成困扰。
      经此一事,他有很多话必须当面跟书禅讲清楚,可是她好像故意在疏远自己,还是熬到明天聚餐的时候再去找她吧。
      第二天,旅程行至尾声,大家在内蒙的最后一餐,安排在了鄂尔多斯的一家民风餐馆。
      面前哪怕是龙肝凤胆,关无念也食不知味,开席前吴老师讲话、敬酒这些场面走完过后,他把书禅拉到饭店外面。
      除了身上的伤痕,他的右眼眼袋上也有浅浅的一道划痕,有点像海盗。他也是昨晚洗脸时感觉到痛才发现,除他之外只有书禅看见了这道划痕。
      书禅难免后怕,问他:“你说你去找他打什么架做什么啊?伤得严重吗?”
      “你都知道了?”
      “是,唐久昨晚给我发消息,把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啊,我可能给你添麻烦了,让同学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但是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做,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
      “没有没有,你都伤成这样了,别自责了,我什么麻烦都没有,清者自清。”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比你们都了解林子灏得多,你不要被他骗了,记住,以后不许再给他借钱,那是肉包子打狗。”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叠红色钞票,足足有十几张,放在她手里。“来,就当是他还你的。”
      书禅当然会拒绝,连忙还回去:“真的不用,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很感谢你,但他就算不还我也是他的事,你不要这样。”
      多番拉扯后,关无念也依了她,她不想欠他人情,那就不强求她收下了。
      只此一次纵情时光,无法明码标价。
      回家后,书禅把香皂送给孑予,问她可还生气,孑予说她从来就没有生过书禅的气。她现在准高三,作业实在太多,已经快两个月没和颜言见面了。
      颜言被江城的澳西大学录取了,学的会计,算是比较理想。
      回祝州后很长一段时间,关无念都没有联系过书禅,或许对她来说,感情永远没有学业重要,他除了尊重她别无选择。
      果然,林子灏给书禅说每次还她十块,分期还完,结果还了四五次过后就没有下文了。书禅也只能当花钱看清了这个人,之后很久几乎没有来往。
      关无念想明白了,既然她不想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就这样吧。他已经不望周知,能拥有这仅有的骄傲,他仍感激。
      况且,他吻了她,比任何人都先吻过她,不是吗?
      他也知道,在内蒙的时候,他对书禅的用心,当然会让同学们都误会是自己喜欢书禅。明明是白天鹅看上的黑天鹅,却成了林子灏口中的癞蛤蟆,他没法解释。这样混沌不清的局面对谁都不好。
      在填选科信息时,关无念毅然决然填了文科,但按下“提交”,却花了大把勇气。
      吴老师在群里公布了选科结果,简简单单的一张表格,每个学生的前路一目了然,聚散苦匆匆。令大家意外的是,阳以安选了理科。
      表格是按照期末考试的排名,分两列,书禅自然是在第一个,而按照名次,第二列的最上面一排刚好是关无念。
      书禅——理;关无念——文。
      并排而列,却是分道扬镳。她也明白她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都是彼此的过客而已。
      书禅想,这样也好吧,他对“我喜欢他”这个猜想是坚信不疑的,还是不要继续同窗了,不然误会越来越深。
      “分班过后,我也不会像他一定以为的那样,想他的。”
      莫纠缠。
      虽然想得这样明白,她看着这张白纸黑字,还是很难过。
      也不知他的伤好了没有,若是当时再不小心些,就该伤到眼睛了。
      他的葡萄眼可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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